當(dāng)代文化界,有那么幾位人物,雖然本身與我毫無瓜葛,敝人也從無借光攀附的心思,但每當(dāng)提及他們名諱時,我總不自覺地要加“先生”二字,不如此輒感不安。這其中,當(dāng)然有啟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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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有好些朋友,其實是與我同樣的心理。撇開其余不論,被譽為“最后一位書法大師”的啟功先生,其人品、藝品都是極其干凈的,是罕有的純粹,堪為當(dāng)世師儒碩彥。當(dāng)今文人,文化水準(zhǔn)每況愈下,鉆營之術(shù)卻一日千里,他們利用圈子關(guān)系,尤其是借助權(quán)力系統(tǒng),左右文林藝苑,壟斷行業(yè)權(quán)益,污染精神空間,人心不正至斯極。前些時日爆出來的中書協(xié)副總舵“趙長青丑聞”,及所謂的“賈淺淺現(xiàn)象”,無非冰山一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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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先生從來都不是這樣的“大師”。他是真正的“君子人也”,更是一代人的精神典范。他學(xué)貫古今,他文采風(fēng)流,他淡泊名利,他卑己自牧,他誘益后進,他尊師重道,他藹然仁者,他菩薩心腸,是名副其實的“精神貴族”。在蘇、孫們稱孤道寡“主持風(fēng)雅”的澆漓時代,空谷絕響,更俟何人?2005年,啟先生以93歲高齡辭世,私心以為,這是真正昭示著某種文脈的斷絕。“啟功”兩個字,愈來愈似一種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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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者,如也”。即便從這一點落眼,啟功先生都是不容否定的,是絕對不能否定的。除非你我對書畫無知,對傳統(tǒng)無知,對中國文化無知,對這個世界的光輝也不再抱有絲毫敬慕之心。
但另外一方面,具體而微到啟功先生的書法,其高低成敗是非功過,我也不覺得沒有可商之處。高巖之下必有低谷,飛瀑之下必有深潭,優(yōu)點太突出者必然有缺陷,這是孔孟圣賢都免不了的,何況只是一宗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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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來,閑談啟先生書法者,分歧也多。主要爭論點,當(dāng)在于兩處:其一,啟先生的字,放在書法史上該如何定位?啟先生有生之年,享有盛名,當(dāng)然公推其為“大師”,圈中人為賢者諱,或有一二雜音也不便公開表態(tài)。可啟先生下世畢竟有16年了,當(dāng)塵埃落定之后,正所謂“蓋棺定論未嫌遲”,坊間也開始有異議傳出,認為以平心說以公心辨,啟先生大概只是“當(dāng)代名家”而已,實力連“民國以來10大書家”座位榜都排不上——盡管問題不免低級之嫌。早在13年前,“新館閣體新秀”田蘊章,就在其講座中公開放言,“當(dāng)代書法啟功先生數(shù)一數(shù)二,但放到民國書家中,也只是一般”,爭議發(fā)酵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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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牽涉到一樁更為嚴重的批評乃至“指控”,認為“啟體”實為“館閣體”之流亞,甚至無形無意中開了“新館閣體”之風(fēng)氣,是當(dāng)代這類書風(fēng)的“鼻祖”云云,洶洶而起者更說的二田兄弟都需要老人家負責(zé)似的。這些風(fēng)議,在啟先生棄世的翌年,就開始陸續(xù)在《書屋》、《中國書畫家》、天涯論壇“閑閑書話”等場所紛紛出現(xiàn),這是我現(xiàn)在還可以翻查到的點滴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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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些“當(dāng)事人”,心情應(yīng)更為微妙復(fù)雜。有一位老師,也是名門之后,是啟功先生“隔壁家的孩子”,現(xiàn)在海外執(zhí)教,平日也臨池學(xué)書,他近些年寫了很多緬懷啟先生的文章,字里行間宛然深浸熱淚,但我看他似乎有意避談啟字,筆觸偶及也明顯顧左右而言他;前些時日,請教書畫圈一位前輩——他是年輕時就與啟先生往來頗密的,至今在私人感情上對啟推崇備至,但就是他也坦率地說,“啟先生的字確實算一般,終身沒有脫出沈荃、高士奇的局域”,這是含蓄表明啟體還在“館閣體”范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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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體真是“館閣體”嗎? 依我的認識,是有點和稀泥的,一句話歸納就是:啟字并非館閣體,但的確有館閣體趨向。不少啟先生擁躉,一聽有反面意見,往往怒不可遏之狀,實在意氣太盛。說什么“批評者既不了解館閣體,也不熟悉啟功書法”云云,這或許是真心話,但卻才是外行話。
我想,大家還需要明白的,至少有兩點:其一,“館閣體\臺閣體”三字,并不一定都是貶損;其二,啟先生從未想過要充什么“書法家”,他的專長在古典文學(xué)與書畫鑒定,其最閃光之點在人格境界,書法無非其娛樂末技而已,對其書法的一些檢討絲毫無損其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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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早年大字報,被當(dāng)時北師大中文系一位學(xué)生偷偷收藏,攢了“厚厚幾大本”
什么是“館閣體書法”?照我粗疏理解,這類書風(fēng),開始指的是“官僚氣”,因為其源出自中央朝廷御用文人之手,是奏措、公文、考生用字的模范,是官方認定、官員遵循、學(xué)子風(fēng)從的圭臬——龔自珍去世前12年才勉強考取進士,并非書法不行,而是寫不好“館閣體”。再后來,館閣體也被引申出來,指稱那些“呆字”,蓋既是應(yīng)用書法、官樣筆墨,屬于奉詔應(yīng)制而作,自然就要壓抑個性,不偏不倚,規(guī)規(guī)矩矩裝孫子,甚至套路化、程式化。當(dāng)實用目的高于藝術(shù)追求、泯沒掉情緒性情,館閣體之末流,理所當(dāng)然要淪為一種實用性程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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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館閣體書法”,不但并非缺乏功力,而且恰恰相反,是功底絕深、勢和體均、溫柔敦厚,中和文雅之至;正宗的“館閣體書家”,也絕非沒文化“土老冒”之謂,更是出入朝廷、穿梭于翰林苑、時或給皇帝太子當(dāng)老師的名家宿儒,是整個帝國人才的一時之選,與“寫字匠”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拿現(xiàn)代比擬,過去絕大多數(shù)的“館閣體書法家”,相當(dāng)于如今最頂尖的學(xué)者教授,命運垂青時還可能出將入相。“館閣”是中央朝廷,不是你我家的小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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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明代館閣體名家沈度書法,52歲時所書《敬齋箴冊》
所以,在過去,“館閣體”三字是帶有貶義的,大體上就是說你與一流無緣的意思,可水準(zhǔn)沒人敢去小覷。明末書壇大宗師董其昌,其《畫禪室隨筆》就明白說過,“文、祝二家,一時之標(biāo),然欲突過二沈,未能也”。他認為,后世公認的前輩大師文徵明、祝允明,實際上還不如臺閣體名家沈度、沈粲兄弟。連文、祝兩大手筆都得斂眉低首,我們又何有資格,一聽“館閣體”就嗤之以鼻?
因為館閣體館論技法最為熟練,“分行布白,合乎纖陌之徑;引筆著墨,濃淡燦乎珠玉之彩”,運筆已爛熟到了“精工能巧,遏越前載”的化境,是以對什么都兩眼朝天不屑一顧的康有為,還悻悻然承認這一派書風(fēng)“比一朝之絕諧,先士之化裁,晉唐以來無以倫比”,認為是晉唐之后楷書的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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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8年華為捐資設(shè)獎學(xué)金,啟功題詞。落款時特意將“寒門學(xué)子”改為“寒士”
是以,啟功先生自己,也一度表態(tài),認為不能全盤否定館閣體,正如他不認為八股文就該徹底撲街一樣。有人譏其的字是“館閣體”,他聽聞就哂然而笑:我哪有館閣體寫得那么好哦?這是啟先生的清醒,也是智慧所在。
但館閣體又確實是書法的末流,認真有志學(xué)書者,都會自覺避開這一路徑。何以故,因為館閣體最大的弊病,恰是藝術(shù)的絕癥:形美但骨不美、法高但意不高、復(fù)古但不開新,等而下者甚至到了“千人一面,一字萬同”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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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檢討起來,啟功先生的書法,其壞處是有這個端倪的。啟先生出身貴家,授自名士,是真正從傳統(tǒng)書法走出來的人,他對書法下過功夫且深通傳統(tǒng)書法技藝之精妙所在,且又機會常年在故宮看帖,是“懂”書法的大行家,這是世所公認的。他的字,絕非一般的盲目練筆,其字用筆功力深厚,起筆、運筆、收筆,都法度謹嚴,是真正的書“法”。但啟字的癥結(jié),恰也埋伏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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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先生一生秉持滿清皇室家學(xué),底子乃館閣體淵藪所出,又因緣湊巧遍觀名帖,是以始終都被“規(guī)矩”籠罩,一生努力于法,處處講法,但其缺點也是“法高”帶來的。即過度講法,過分留心留意于法,則必然缺乏感情與激情,更無新趣,世間人事的變遷都似乎對他刺激不大,所寫什么心境下的產(chǎn)物幾乎了然無痕,所以其字不免予人千篇一律。而且,啟先生似乎又不甘真與古為奴,偶爾還要自己“創(chuàng)法”,諸如“黃金分割”理論之類,實際不僅作繭自縛,也難逃師心自用之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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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同行論其字,說他筆法過于單一,甚至幾個套式而已,有點麻木不仁,越是精心之作,越有麻木之感,這也絕非完全胡說。啟字,確實基本都合“黃金分割率”的結(jié)構(gòu),但恰說明這種“好看”的字,最大問題在如出一轍、結(jié)構(gòu)極其重復(fù),形同美術(shù)字\館閣體,無形中走入了書法藝術(shù)的禁忌圈。蓋一切為法所統(tǒng),處處想到法,則激情自然被泯滅,再新奇之境景也被規(guī)矩所吞噬。啟先生雖是詩人,但他實在太理性化了,似乎只機械地重復(fù)如何用筆,如何表現(xiàn)筆墨的內(nèi)涵,倒是一些小品與不經(jīng)心之作,反給人輕松與視覺上的些許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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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館閣體,就是技法爛熟,沒有激情新趣。啟先生的字,干凈利落、周正端莊、美觀無比、雅俗共賞,是其最大的優(yōu)點與風(fēng)格;可看其書法集,每幅書作都不同卻無大異,程式化跡象明顯,而且也乏“大師”之寬博,找不著雄渾蒼莽、內(nèi)涵深沉、壯闊磅礴的氣象,其旨趣確實是落在館閣體這一窠臼上的。可以說,啟字即便不是館閣體,也有館閣體之弊病。
只是,啟先生以他深厚的學(xué)問、難得的書卷氣、干凈明快的心胸,把這一弊端給遮蓋稀釋了不少——后來者如二田昆仲,沒有這等儲備與境界,只能迷失為“當(dāng)代館閣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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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啟先生的字,技術(shù)完美、結(jié)構(gòu)規(guī)矩、有口皆碑,但乏于渾厚寬博、傷在程式化重,有館閣體之弊。故實用而不遼遠,故是名家而非大師,故包前而無法孕后,故能樹立一代楷模,但斷不能開啟一代新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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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先生是了不起的書法家、學(xué)問家、教育家,但這并不代表其字沒有可檢討的余地。如果認為啟先生的字是書法的頂峰了,那中國書法將是毫無前景可講的;不僅如此,倘若執(zhí)意亦步亦趨地臨習(xí)啟先生的字,而無視其中的弊端與局限,看不到窗外廣闊無垠的藝術(shù)天地,那藝術(shù)生命也委實到了盡頭,實在沒有必要費時費錢費力費墨再練下去了。禮重啟功先生,本身就是要學(xué)其“求實”的人格風(fēng)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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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王世襄書聯(lián)稱贊啟功:“自古難兼德學(xué)壽,當(dāng)今獨擅畫詩書”
要之,以民國及以前一二流高標(biāo)準(zhǔn)評啟字,頗多不足;倘若一當(dāng)代書協(xié)家水準(zhǔn)視之,則又非常之,戛然出群,說是海內(nèi)宗主都是不為過的。無知者,過分捧啟字;學(xué)養(yǎng)不夠者,看不懂啟字,兩種極端意見皆不足論。平實而論,啟字是當(dāng)代書法的一個高峰,但與前人比又是一個低峰。《荀子》說“狹隘褊小,則廓之以廣大”,啟先生的成敗得失,都是一面鏡子,令人或汲取精華或迷途知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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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阮籍至慎,每與人言未嘗臧否人物,《世說新語》據(jù)此列其為“德行第一”。我是意一項不慎,也不說上半點德行的,所以敢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有一說一,知我罵我,于我都是如浮云的。
2021.3.21,午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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