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3月,高中畢業的我,跟著幾個老鄉,背著簡單的行李,輾轉到了長沙乘火車。我的目的地是東莞虎門。火車到餓了廣州再轉乘大巴,一路顛簸到了虎門,落腳在老鄉租住的鎮口出租屋里。又經過幾天的折騰,最后進了一家鞋材廠,成了一個普通的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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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鞋材廠是一家小型工廠,全部員工不到三百來人。但大家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又以我們湖南人最多。如果按照一個省就是老鄉來算的話,我們廠里基本都是老鄉了。
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雖然大家都是湖南人,但湖南素有“三里不同音”的說法,不說每個縣的語言不同,就算是一個村,有可能也說著不同的方言。
于是,在我們廠里,基本都是以鄉鎮為單位論老鄉的。很不好的是,和我說同樣方言的人竟然沒有,我就成了一個另類的“老鄉”,夾在各種老鄉團體中上下不得。
這個困境,直到我遇到芳嫂才得以緩解。
芳嫂,聽名字很是溫婉,但和她熟悉之后,才知道她也是個苦命的女人。
芳嫂也是益陽農村人,和我不是同一個縣,也算是比較近的老鄉了。她說自己從小就干各種活,可身材卻凹凸有致,讓人移不開眼睛,也讓人浮想;聯翩。
后來和她的交往中,也徹底證實了湘女多情之說。可以說我們湖南女人,既重情又重義,很讓人感佩。
芳嫂比我大五歲,來廣東卻已經有十來年歷史了,她是88年來的廣東,絕對的第一代農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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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眼里的芳嫂,別的且不說,就以她的資歷和條件,完全可以做個主管。
可前些年,她每年都要回老家好幾次。每次回老家,還要待比較長的一段時間,哪個老板愿意提升這樣的員工?于是,芳嫂就和什么線長、主管失之交臂,只能老老實實在普工的位置上掙扎。
芳嫂為什么經常要回家呢?她告訴我,就是因為她老公。
芳嫂的老公以前在常平的塑料廠開啤機。在五金廠干過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個危險工種,動不動就丟個手指甚至丟個胳膊的。
但芳嫂的老公很細心,工作上未曾出過差池。唯一的一次,就是他下班走樓梯的時候,不小心一腳跌踏空,從樓上滾下來,摔斷了一根骨頭。
自那以后,芳嫂的老公就走不了路,更干不了活,廠里給了一筆錢,他自己也覺得是自己不小心,反倒對老板感恩戴德。拿著錢就回了老家,半點也沒有糾纏。
芳嫂是個傳統女人,骨子里有那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思想。老公回了湖南,芳嫂本來也要跟著回去的。那樣才能照顧老公,還可以陪伴孩子。
這時候,芳嫂命中的一個貴人出現了,那就是鞋材廠的主管。
主管為人不錯,和芳嫂夫妻都混熟了,覺得芳嫂人善心好,技術又佳,是個干活能手,于是向經理求情,先給她一段時間假期,然后回來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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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廠里特批了芳嫂的假,她得以每個季度回一次家,既照顧了老公情緒,也能多看幾次孩子,更能避免很多家庭的麻煩。
主管這么做既是為芳嫂著想,也是出于工作需要。
要知道芳嫂的老公沒了工作,如果她辭了工作,坐吃山空怎么過日子?家里用錢的地方不少,小孩又大了,讀書花費不菲。工廠賠的那一筆錢,根本不頂不了多久,坐吃山空將來怎么過?
況且,芳嫂的老公也是個性情中人,內心很要強。本來在受傷后,他自己就有了很大的心理壓力,覺得自己一個大大男人,從此就沒用了,真的很丟臉,就不愿意被芳嫂回家專門照顧自己。
但芳嫂卻覺得,一日夫妻百日恩,終日相伴,丈夫有了難,她就得盡量去做好。
她越是這樣,丈夫的心里反而越發焦慮,更是忐忐不安。
這兩個苦命人,都會彼此為對方著想。真要論起來,夫妻恩愛若此,夫復何求?
彼此,兩人正是壯年時候,男歡女愛的需求仍在。當然,大哥已經力不從心,但芳嫂呢,虎狼這年,需求旺盛。每每敗下陣來,大哥無能為力,暗自獨泣。幾次三番,覺得芳嫂應該找個好男人。
終于有一天,大哥等芳嫂外出之際,悄悄來到水庫邊上,沉入水中,要了自己的命。
芳嫂當然認為,這是她犯下的罪。所以,再次返回虎門工廠后,她必隔段時日,回至家中陪伴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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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年光景,芳嫂才從自責情緒中,緩過神來。
說起來,芳嫂,其實是個漂亮女子。這些年,不斷有人踏其門檻,是為介紹對象的。那幾個男人,雖年紀大了些,但家境還不錯。
大家以為,會成功。其實,也是幫芳嫂,不是嗎?可誰知道呢,芳嫂執意不從。事情一拖再拖,慢慢地,媒人明了她心意,不再上門。
我在鞋材廠,無老鄉照應,時常被人排臍,甚至欺負打壓,亦很平常,不足為奇,我學會了忍氣吞聲。
有一回,正被人無端指責,芳嫂出來打抱不平了。芳嫂在工廠里,有些江湖地位,經理都對她面子,普通工人更不敢惹她。自此,找我麻煩的人,對我態度好轉。
得益于芳嫂出手相救,我在鞋材廠站穩了腳跟。所以,我常常把芳嫂視為恩公。只要她有什么事,我必定盡力完成。
事實上,她當然求不到我,反而,我需要她的幫助,而她更是給了我許多好處,不時照顧我,護我周全。
又一天,快下班了。芳嫂問晚上有無安排,我答無。她說一起宵夜。我連聲稱好。覺得終于有機會,請她吃飯,以表心意。
只是,芳嫂這人,實在太好了。她知我初進鞋材廠,尚才領了一月工錢,手中余裕不多。趁我沒留神,悄悄搶先買付了錢。而且,照顧到了我的面子,不讓我難堪。其人如此,令我特別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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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芳嫂說,她想請我幫個忙。
如此鄭重其事,我以為總該是個大事件,心中暗想,一定盡心盡力,以還一點恩情。
芳嫂講了原由,才知道,她要向縣里申請一份困難戶補貼金,雖然不多,但可持續領取,積累下來,也算不錯的收入。
村長讓她寫個報告,芳嫂沒讀幾年書,知道我喜歡讀閑書,于是找到我。
對我來講,這并不難。不過,我極用心。聽完芳嫂的講述,我打了幾次腹稿,在紙上寫了兩稿,反復修改,形成了最終報告。
念給芳嫂聽,她很滿意。寄給村長,村長也認為不錯。芳嫂的家境,村鄰都曉得,多少是同情的。村長把報告遞交給縣里,順利拿到補貼。補貼按月發放,終于緩了芳嫂的家庭之困。
有了這層關系,芳嫂對我更好了,甚至說,她把我視作她的人,更有理由來照顧我。
工廠里吃的是大鍋飯,伙食極差,青湯寡水,食不知味,工人常外出解饞。
有時不加班,芳嫂帶我去同鄉的出租屋,專門做一桌美味,都是湖南菜,辣得熱烈,我吃得滿頭大汗,內心火熱,臉上笑容燦爛。正是那段時間,我與湖南工友,結成了親友們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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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間,芳嫂又喊我吃飯。我以為又要去誰的出租屋,卻是廠外的大排檔。四川人開的,我去過幾回,知道那老板姓宋,有個女兒,也在我們廠。
進去時,已經有人在等。一個女子,紫色連衣裙,扎著發卡,模樣清沌。紫裙女子,和芳嫂講家鄉話,我聽不懂,只看到她不時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