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辦公室里,空氣凝固得像一塊冰。
那臺老舊的空調機發出沉悶的嗡嗡聲,卻絲毫吹不散房間里的燥熱和壓抑。
“……根據方文博先生生前立下的具備法律效力的遺囑,其名下位于青巖市中心城區‘景園小區’三棟二單元1101室的房產,以及其個人銀行賬戶內全部存款,合計約一千一百三十萬元人民幣,全部由其遠房侄孫,方偉先生繼承。”
律師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念完了遺囑中最核心的一段。
“嘩——”
人群中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驚呼和議論聲,像一滴水掉進了滾燙的油鍋。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射向了角落里那個沉默的男人——李建華。
李建華的妻子張蘭,臉“唰”地一下就白了,身體晃了晃,要不是旁邊有人扶著,險些就癱倒在地。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張蘭的聲音尖利得有些刺耳,“老方親口跟我們家建華說的,說他就是他的親兒子,說絕對不會虧待我們的!怎么會……怎么會給了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什么侄孫?”
那個名叫方偉的年輕男人,一個在葬禮上才第一次露面的陌生面孔,此刻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得意,整理了一下自己名牌西裝的領子,仿佛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李建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石雕。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響,律師后面說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他感覺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有同情的,有嘲笑的,有幸災樂禍的。
五年。
整整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他像兒子一樣伺候著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方文博,為他端屎端尿,養老送終,街坊鄰里誰不豎起大拇指夸他一句“大孝子”?
所有人都以為,方老爺子這偌大的家業,理所應當是留給他的。
可結果呢?
“李建華先生。”
律師的聲音將他從混沌中拉了回來。
他抬起頭,看到律師從一個牛皮紙袋里,取出了一封微微泛黃的信封。
“方文博先生在遺囑的最后特別交代,這份遺囑宣讀完畢后,將這封他親筆寫的信,交給你。”
律師將信遞了過來。
“他說,你看到信后,就會明白一切。”
李建華木然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封信。信封很薄,卻感覺有千斤重。
這一切,都得從五年前那個下著暴雨的傍晚說起。
01
五年前,青巖市的夏天格外悶熱。
那天傍晚,一場憋了許久的暴雨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窗戶上,噼啪作響。
李建華剛從車間下班回家,渾身被汗水浸透,正想沖個涼水澡,就聽見老婆張蘭在廚房里喊:“建華,你聽,是不是樓上有什么聲音?”
“什么聲音?打雷下雨的,聽不清。”李建華脫下濕透的工服,隨口應了一句。
他們家住在景園小區三棟十樓,樓上1101室,住著一個姓方的獨居老人。
“不是打雷,你仔細聽!”張蘭關了抽油煙機,側著耳朵,“好像是……什么東西倒了的聲音,‘哐當’一下,剛才特別響。”
李建華也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豎起耳朵。
果然,在雨聲的間隙,他隱約聽到樓上傳來一陣微弱的、像是呻吟一樣的聲音。
“不好,該不是方大爺出事了吧?”李建華心里“咯噔”一下。
這位方大爺叫方文博,八十歲出頭,無兒無女。聽說是早年間從外地遷來的,老伴走了以后,就一個人過。老爺子脾氣有點倔,不太愛和人來往,所以鄰里之間也不算熟絡。
“你管那閑事干嘛,”張蘭從廚房探出頭,“人家有退休金,請得起保姆,用得著你操心?”
“話不能這么說,遠親不如近鄰。”李建華皺了皺眉,把工服又套了回去,“我上去看看,萬一真出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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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蹬蹬蹬地跑上樓,敲了半天1101的門,里面一點回應都沒有。
那微弱的呻吟聲卻好像是從門縫里鉆出來的一樣,越來越清晰。
李建華當機立斷,喊上聞聲出來的對門鄰居,兩人合力把門給撞開了。
屋里一股濃重的霉味和藥味混雜在一起,客廳的地上,方文博老人蜷縮著身體,臉色發青,嘴唇發紫,旁邊還倒著一個摔碎的熱水瓶。
“快!打120!”李建華沖著鄰居大吼一聲,自己則趕緊蹲下身,摸了摸老人的鼻息。
還有氣,但已經很微弱了。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李建華跟著上了車,忙前忙后地辦手續、墊付醫藥費。醫生說,是突發性心肌梗死,再晚送來十分鐘,人就沒了。
等方文博在醫院里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睜開眼,看到一個穿著藍色工服的陌生中年男人正趴在床邊打盹,床頭柜上還放著他買來的小米粥和包子。
“你……是?”方文博的聲音干澀沙啞。
李建華被驚醒了,連忙站起來,憨厚地笑了笑:“方大爺,您醒了?我是住您樓下的,我叫李建華。”
方文博看著他,渾濁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復雜的感情。他一輩子要強,沒想到老了老了,卻要被一個素不相識的鄰居救下。
“謝謝……”他低聲說。
“嗨,說啥謝不謝的,”李建華把粥遞過去,“鄰里鄰居的,應該的。醫生說您得住院觀察幾天,您家里人聯系上了嗎?”
方文博沉默了,眼神黯淡下去,緩緩搖了搖頭:“我沒家人。”
那一刻,李建華看著這個病床上孤零零的老人,心里忽然泛起一陣酸楚。
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親。
從那天起,李建華就沒再把方文博當成一個普通鄰居。他每天下班先去醫院,送飯、擦身、陪著說說話,直到張蘭打電話來催,才匆匆回家。
02
方文博出院后,李建華的照料并沒有停止。
他發現,老爺子所謂的“請得起保姆”,不過是倔強下的逞能。實際上,他生活自理能力已經很差了。
于是,李建華的生活里多了一項固定的任務。
每天早上上班前,他會先上樓一趟,幫方文博把早飯熱好,倒好水。晚上下班回來,第一件事也是上樓,看看老人缺什么,陪他說說話,有時候順便把他換下來的臟衣服帶回家,讓張蘭幫忙洗了。
一開始,張蘭還沒說什么,覺得老公是個熱心腸,是好事。
可日子一長,味道就變了。
這天晚上,李建華又拎著一袋給方文博買的水果和降壓藥回家。
“又去樓上啦?”張蘭正在拖地,看見他手里的東西,語氣有點陰陽怪氣。
“嗯,老爺子藥吃完了,我給他送上去。”李建華換著鞋。
“李建華,我跟你說,你發善心我不攔著,可凡事得有個度吧?”張蘭把拖把往地上一杵,“今天買藥,明天買菜,后天交水電費,你一個月工資才多少錢?全貼給一個外人了?”
“什么叫外人?老方一個人多可憐。”
“他可憐?他一個月退休金比你工資都高!他那是省,是摳!”張蘭越說越來氣,“咱們兒子小斌談對象了,準備買房,首付還差十幾萬,你不想著給兒子攢錢,天天拿錢往外貼,有你這么當爹的嗎?”
“這能花幾個錢?你別無理取鬧行不行?”李建華也有些火大。
“我無理取鬧?李建華,你摸著良心說,你對你親爹有過這么好嗎?”
這句話像一根刺,狠狠扎進了李建華的心里。
夫妻倆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都是冷戰狀態。李建華心里憋屈,卻還是雷打不動地照顧著方文博。他覺得,做人,得憑良心。
一天,他幫方文博打掃房間,在床底下發現了一個上了鎖的紅木小盒子,上面積了厚厚一層灰。
“大爺,這是什么啊?”他把盒子拿出來,隨口問了一句。
方文博正坐在沙發上曬太陽,聽到這話,眼神似乎閃爍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沒什么,一點以前的老物件,不值錢。”他擺了擺手,語氣很平淡,但李建華總覺得,老爺子似乎不太想多談這個盒子。
李建華是個懂分寸的人,見狀便沒再多問,把盒子擦干凈,又放回了原處。
他沒注意到,在他轉過身后,方文博看著那個盒子的方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眼神里充滿了復雜難言的情緒。
家里的壓力越來越大。兒子李斌帶著女朋友回家吃飯,飯桌上,女朋友旁敲側擊地問起了婚房的事。
“叔叔,我聽小斌說,您對樓上的方爺爺特別好,跟親兒子一樣。”女孩夾了一筷子菜,笑盈盈地說。
李建華尷尬地笑了笑:“應該的,應該的。”
“那方爺爺……就沒點表示嗎?”女孩看似天真地問,“他沒兒沒女的,以后那套大房子,還有存款,肯定都是留給您的吧?那小斌的婚房不就解決了嘛。”
飯桌上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張蘭的臉色很難看。李斌則埋著頭,不敢看他爸。
李建華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來,他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胡說八道什么!我照顧方大爺,是圖他房子圖他錢嗎?!”
03
日子就在這種家庭的爭吵和對老人的照料中,一天天過去。
轉眼又過了兩年,方文博的身體越來越差,像一盞快要油盡的燈。
那年冬天,青巖市突降大雪,方文博感染了肺炎,病情急轉直下,被送進了重癥監護室。
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
李建華二話不說,從廠里請了長假,一天二十四小時守在醫院。
張蘭徹底爆發了。
“李建華你瘋了是不是!請長假要扣多少錢你知道嗎?ICU一天幾千塊,你墊得起嗎?為了一個外人,你這個家是不不顧了?!”電話里,張蘭的聲音嘶啞而憤怒。
“人命關天!現在是說錢的時候嗎?”李建華壓低聲音,對著電話吼道。
“那你管不了了!錢我一分都不會再給你!兒子說了,你要是再這樣,他就當沒你這個爹!”張蘭說完,“啪”地掛了電話。
李建華握著手機,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著監護室里,身上插滿管子,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的老人,心里一陣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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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掏出自己所有的積蓄,又厚著臉皮跟親戚朋友借了一圈,總算湊夠了前期的治療費。
那些天,李建華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眼窩深陷。
或許是他的誠心感動了上天,方文博竟然奇跡般地挺了過來,從重癥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
雖然命保住了,但他的身體也徹底垮了,癱在床上,連話都說不清楚。
一天下午,李建華正給方文博一口一口地喂著米湯。
方文博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老人的手枯瘦如柴,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抓得李建華手腕生疼。
“建……建華……”他口齒不清,含混地叫著李建華的名字。
“哎,大爺,我在這兒呢。”李建華趕緊放下碗,湊過去。
方文博的眼睛里,流出兩行渾濁的淚水,他用力地喘著氣,一字一頓地說道:“好……好人……我……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李建華聽著,鼻子一酸,眼淚也差點掉下來。
他拍著老人的手,哽咽道:“大爺,您說啥呢,快別說話了,好好養身體要緊。”
“你……就是……我親……親兒子……”方文博說完這句,便因為脫力而昏睡了過去。
李建華給他掖好被角,坐在床邊,心里五味雜陳。
張蘭和兒子的埋怨,親戚朋友的閑言碎語,經濟上的巨大壓力……在這一刻,他覺得,老人這句“你就是我親兒子”,讓他所有的付出和委屈,都值了。
他相信,老人心里有一桿秤,他不會讓一個真心待他的好人,最終人財兩空,落得個笑話。
這個信念,支撐著他度過了后面最艱難的時光。
04
方文博在醫院又住了一年多,最終還是沒能熬過去。
在一個平靜的午后,他安詳地走了。
李建華陪在他身邊,送了他最后一程。
他強忍著悲痛,像一個真正的兒子那樣,為方文博操辦了后事。
買壽衣、訂靈堂、通知親友……雖然老人沒什么親友,但李建華還是把一切都辦得體體面面。他想讓老人家走得有尊嚴。
小區的鄰居們都來了,看著忙前忙后的李建華,無不感慨。
“建華真是個好人啊,比親兒子還親。”
“是啊,老方這輩子值了,晚年有這么個人照顧。”
“這下好了,建華也算熬出頭了,老方的房子和錢,不都是他的了嘛。”
這些議論,或多或少也傳到了李建華和張蘭的耳朵里。
張蘭這幾天的臉色好了很多,甚至主動幫著李建華一起打理后事,對他的態度也前所未有地溫和。
李建華心里明白妻子的想法,雖然覺得有些不舒服,但想到這些年的付出,想到老人臨終前說的話,他覺得,這或許就是上天對一個好人的回報吧。
就在葬禮的前一天,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靈堂的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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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人,穿著一身筆挺但略顯浮夸的西裝,頭發抹得油光锃亮,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他環顧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方文博的遺像上,臉上看不出絲毫悲傷,反而像是在審視一件商品。
“誰是管事的?”他開口問道,語氣帶著一絲傲慢。
李建華迎了上去:“我是,請問您是?”
“我叫方偉,是方文博的侄孫。”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身份證,在李建華眼前晃了晃,“我二爺爺走了,這么大的事,怎么沒人通知我?”
李建華愣住了。
他照顧方文博五年,從未聽老人提起過自己還有這么一門親戚。
“方大爺他……沒跟我們說過。”李建華老實回答。
方偉輕蔑地哼了一聲:“當然不會跟你們這些外人說了。行了,既然我來了,這里就我說了算。”
他走到靈堂中間,對著遺像草草鞠了個躬,然后就開始旁若無人地打電話。
“哎,是我……到了,人已經沒了……房子?市中心的大平層,地段好得很,值不少錢……放心吧,我是唯一合法繼承人,跑不了的……”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在場的鄰居們面面相覷,臉色都變得很精彩。
張蘭的臉瞬間就沉了下來,她走到李建華身邊,壓低聲音說:“這哪兒冒出來的程咬金?老頭子不是說沒家人嗎?”
李建華搖了搖頭,他心里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
整個葬禮,方偉都像個局外人,除了在收奠儀的時候特別積極,其他時間都在不停地打電話,討論著房子和遺產該如何處置。
看著他那副嘴臉,李建華感覺心里像堵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讓他喘不過氣。
05
律師事務所里,那場堪稱鬧劇的遺囑宣讀會終于結束了。
人群漸漸散去,留下的只有方偉得意的笑聲,和鄰居們投向李建華的、各種復雜的目光。
張蘭哭喊著“不公平”,被兒子李斌半拖半拽地帶走了,臨走前,她看李建華的眼神,充滿了失望和怨毒。
李建華一個人坐在那冰冷的塑料椅子上,手里緊緊攥著那封微微泛黃的信。
全世界仿佛都安靜了,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聲,一聲一聲,沉重而無力。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天大的笑話。
這五年的付出,算什么?
放棄的休息時間,花掉的積蓄,跟妻兒的爭吵,背負的閑言碎語……最后,只換來一句“謝謝參與”?
他甚至能想象到,明天,整個青巖市都會傳遍他的故事:那個叫李建華的傻子,白白伺候了別人五年,最后連根毛都沒撈到。
他的身體在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一股從心底涌出的、混雜著委屈、憤怒和羞辱的寒意。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出律師事務所的大門。
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
他沒有回家,而是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樓下花園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周圍有孩子在嬉笑打鬧,有老人在拉著家常,這些充滿煙火氣的聲音,此刻聽在他耳朵里,卻顯得那么遙遠和不真實。
他的世界,只剩下手里這封信。
律師的話還在耳邊回響:“他說,你看到信后,就會明白一切。”
明白什么?
明白自己是個傻子嗎?
李建華自嘲地笑了笑,笑容比哭還難看。
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指尖顫抖著,好幾次都對不準信封的開口。
終于,他撕開了那道被膠水封死的口子。
他從里面抽出了幾張信紙。
是那種很老式的、帶著格子的信紙,已經泛黃變脆,上面是用鋼筆寫的字,字跡清瘦,但很有力道。
是方文博的字跡。
李建華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他強迫自己穩定心神,目光落在了信紙的第一行字上。
僅僅只是一眼。
就那一眼,李建華整個人像是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瞬間定在了那里。
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從漲紅到煞白,最后變成一種死灰般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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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著信紙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仿佛那幾張薄薄的紙有千鈞之重,他快要拿不住了。
“嗡”的一聲,大腦里最后一根緊繃的弦,斷了。
信封和信紙從他無力的指間滑落,像一只折翼的蝴蝶,飄散在地上。
他雙目圓睜,死死地盯著前方虛空中的某一點,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荒謬和難以置信。
他的嘴唇翕動著,像一條缺水的魚,想要說些什么,喉嚨里卻只能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聲響。
過了許久,他才用盡全身的力氣,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充滿了無盡困惑的話:
“怎么會……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