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刷短視頻有了“新指南”｜深度報道

記者/計巍

編輯/宋建華

“老年人短視頻健康使用”公開課

數據顯示，截至2025年6月，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網民規模達1.61億人，老年群體互聯網普及率達52%。這其中短視頻已成為老年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當“數字時代”與“老齡時代”交融在一起，短視頻既成為老年人社會參與的新途徑，也帶來信息安全與防騙的新挑戰。10月26日，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聯合抖音發布《老年人短視頻健康使用指南》（以下簡稱《指南》）。

《指南》中既有針對老年人網絡欺詐案例的分析，如仿冒“抖音客服”欺詐、從免費課到賣天價產品，也有針對老年人安全“沖浪”的具體建議。

發布當天，許多老年人來到北京大鐘寺社區服務中心參加了“老年人短視頻健康使用”公開課。在這個課堂上，老人們也分享了自己生活中與網絡欺詐“過招”的經驗。

如果說當下的年輕一代是網絡時代的原住民，那作為“網絡移民”的老年人，也在日漸融入互聯網技術。這其中，有老年人用學習、創作原創內容來主動了解和融入，也有人在一次次地日常使用中摸索出一些自己的門道。而《指南》的發布則為老年人提供了更加系統的支持，幫助他們識別短視頻中各種花哨“劇情”背后的套路，辨清真偽，建筑起自己在網絡世界里的“防火墻”。

10月26日，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聯合抖音發布《老年人短視頻健康使用指南》

退休老師險遭“扶貧”騙局

10月26日的公開課上，62歲的陳素云也坐在臺下。近兩年，她有過幾次與網絡欺詐有關的經歷。

退休前，她是中學高級教師，也曾兼職幫家人做過生意，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可以逃離層出不窮的“騙術圍獵”。退休后，她遇見過“從送雞蛋到賣高價保健品”“從免費試用床墊到半價賣好幾萬保健床墊”的套路，也經歷過“掃碼領國家補助”的騙局。

去年秋天，有朋友拉她進入一個學習群，“天天開會，學習國家政策，說將來國家會發補助”。這筆補助被稱作“扶貧款”，但領到這筆錢需要掃一個二維碼。“上面寫的是銀行的下款碼，”陳素云說，“聽人家說掃碼會成為團長。”

“團長”需要繼續拉人進來。這種拉人在群里被叫做“幫助人”——讓別人也享受到這種外人不知道的“國家給老百姓發錢”的福利。“拉人進群，9月30日就能到賬27萬元”，這一度令陳素云相信。她開始動員身邊的親友參加，并認為自己是“好心幫大家”。

女兒察覺到這其中的不對勁。她發現母親在被利用AI技術偽造的國家干部講話視頻欺騙。視頻中，假冒的干部聲稱國家正在推行一項“扶貧款項發放”工程，要求她動員親朋好友，并承諾只要拉滿一定人數，就可以在指定日期發放高額的“國家扶貧款”。

起初，從事互聯網反詐工作的女兒試圖幫陳素云分析事情背后的風險，包括可能被判刑，但陳素云被氣得要和她斷絕關系。

陳素云認為是女兒在“夸大”——自己相信的是朋友，又沒有投錢，怎么可能被騙。女兒眼見勸說無效，只能采取更強硬的措施，“她下載了一堆軟件，如‘圓夢簽到’‘圓夢新征程’‘助力中華民族脫貧專項基金’等，只要打著國家旗號的，她們老人就特別相信，我只好讓她注銷手機號。”

陳素云不同意注銷手機號，并在這之后和女兒多次爭吵。直到去年年底，她在女兒的建議下去參加了老年大學線下的反詐課程，才真正對自己此前經歷的事有了“后怕”。

“講了好多詐騙類型，（后果）真的是很嚴重，”陳素云說，“還有下載APP時要從正規應用市場里下，別人給你的鏈接或者二維碼讓你掃都是不正規的。”她也退出了自己參與的這個“扶貧項目”，告知了被自己拉進群的親友自己了解到的情況，并去警方做了報備。

參加這次反詐課程不久，陳素云再次遭遇了相似套路的騙術：朋友打電話讓她去下載一個APP，連續簽到一個月給80塊錢，后面還會下款幾十萬、甚至上百萬。陳素云識別出來這就是一個騙局，拒絕了，也勸朋友不要參加。

但等陳素云再聽到關于朋友的消息時，朋友已經被警方抓走了——她最終遭遇了陳素云如果不退出騙局可能會被卷入的情況：對方給她下了款，她去銀行取出錢后，又把錢轉給別人，自己收到了一小部分錢。“這很可能涉及到洗錢。”陳素云說。她也想起了女兒說的，比騙錢更嚴重的可能是信息泄露或是法律風險。

陳素云遭遇的這種騙局在短視頻上，有時是以假扮“專家”“大師”等身份的人，發短視頻時謊稱可以開免費課，吸引老年人關注和獲取信任。之后，進行私域導流，建立微信群，再針對性地給老年人“洗腦”，繼而實施詐騙。

除了“國家下發扶貧款”這種套路，還有通過私域導流騙錢財，如在群里推銷“天價”保健品、“高價”吉祥物，或以“高價回收老物件”為由，吸引老年人購買其推薦的“珍貴藏品”，用“保管費”“鑒定費”等騙取老年人的錢財等。

這些欺詐案例都呈現于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聯合抖音發布《老年人短視頻健康使用指南》中。10月26日，在北京市海淀區北下關街道大鐘寺社區服務中心，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健康學院人口學系主任靳永愛結合《指南》內容，給老人們講了一堂“老年人短視頻健康使用”的公開課。

在課堂上，靳永愛向老人們講解了健康“沖浪”的基本技能，并剖析短視頻平臺中典型的欺詐套路及識別方法，如仿冒“抖音客服”欺詐、私域導流騙錢財、虛構人物互動、劇情演繹（苦情劇）騙錢財等。

她指出，老年人群體是網絡欺詐的主要目標群體之一，因此，無論個體差異如何，老年人都需要增強網絡素養和風險防范意識，以更安全地融入數字生活。

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召開“數字時代老年人短視頻使用與網絡安全”研討會

對“實現自我”的追求

“我遇到過一個電話，他問我要2000塊錢，自稱是抖音客服，說我看付費的抖音視頻了，有2000塊錢的消費。我說，免費的我平時都沒有功夫看，我還看收費的，就給他掛了。”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微信，說是我兒子，犯了什么男女關系，讓公安給關起來了，打5000塊錢就放人。我為什么沒有上當呢？因為我的是姑娘，沒有兒子。但我當時也氣的夠嗆，要是有兒子，肯定就給他付這5000塊錢了，做媽媽的心理就是這么回事。”

老人們在公開課上分享著自己所遭遇的層出不窮的騙術。陳素云也講了自己前幾天剛剛遇到的，又是跟“扶貧補貼”有關。

“我接到一個電話，說是鄉村振興局的，有一個扶貧補貼，問我領不領。我首先判斷他可能是詐騙，就跟著說了一句：去哪里領？他的套路就來了，說有專業的工作人員，加他微信后會指導我。我就把電話掛了。”陳素云說，“我們首先要識別，你不識別，擋也擋不住。”

在陳素云看來，“騙子比你聰明得多”，他們會給老年人“洗腦”，更會抓住老年人心理最薄弱的環節。她知道那些免費領完雞蛋的老人，一次次給推銷高價保健品的銷售人員開門，是因為內心需要被噓寒問暖。她也知道自己落入騙局的原因，是因為“相信的是人”，覺得朋友確實是為自己好，但其實朋友自己也沒弄清楚情況。當然，她也坦陳說到，更重要的是，還是因為“有欲望”，想要掙點錢。

陳素云一直認為自己比較謹慎，底線是“投錢的事不做”，這樣能上什么當呢？但在這幾次與騙術的交手中，以及通過各種反詐課，她知道了“給錢也不行”，有些問題比損失錢更嚴重，比如被違法犯罪行為利用。她也越來越清楚，騙術是在不斷換花樣的，“防不勝防”，“要遠離”。

“特別是退休老人，要有一種存在感，要體現自己的價值。”王志祥說。他是活躍在抖音上的一名口風琴演奏者“北京口風琴老王”。退休之后，老王把自己的價值感放在了自己年輕時就開始的愛好——吹口風琴上。他在公園里吹，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組成組合、樂團演奏，還教給社區里的老人和孩子吹口琴。2023年，家人幫他在抖音上開了自己的賬號，他的觀眾也從社區延伸到全國各地。

“老年人要打消退休了還想掙錢的想法，你可以做一些貢獻，但如果還有一些欲望，還想掙那么多錢得到社會認可，肯定有很大風險，風險和利益是共擔的。”王志祥說。

10月26日，在《指南》發布當天的下午，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召開“數字時代老年人短視頻使用與網絡安全”研討會。研討會上，北京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副教授張昕講到，兩個最核心影響老年人受騙的心理機制，一個是認知功能，另一個就是老年人的孤獨感。越孤獨的老人，上當受騙的可能性越高。

張昕解釋道，孤獨感的老年人有更強的社會連接意愿，這也使得他們更容易去相信別人。尤其是在對方不斷地噓寒問暖、體恤有加時，老年人很可能就會去買一些不可靠的、自己也并不真正需要的產品——因為他們買的是一種感受，社會連接的需求被滿足了。

此外，張昕在自己參與的一項研究中還發現，老年人把“自我實現”這一需求排在很高的位置。

“比如說王老師（北京口琴老王）是通過吹口琴滿足自我價值的實現，讓那么多人認識。有的老年人可能會覺得自己給家庭做貢獻是自我實現的一部分，這種貢獻就是掙錢。”張昕說，“而年輕人會把這種需求看的很低，說’老年人都老了，還自我實現干什么’。但當年輕人意識到老年人是有這個需求的，這個需求滿足了，關系更好了，他也不容易被騙了。”

對于自我價值的實現，陳素云現在轉移到了讀書上，她和朋友們一起在讀書群里共讀，短視頻也更多地看與讀書相關的內容。在不用帶外孫的日常時間里，她希望能充實自己的精神世界。

抖音老年人創作者“北京口琴老王”

不要因噎廢食

作為北京東方老年研修學院院長，楊文霞會鼓勵老年人去學習使用新的網絡技術。這學期，她就開了一門做短視頻的課程，課程里甚至會教怎樣直播賣貨。

“我的初衷并不是讓老年人真賣貨，是通過教他們賣貨這件事，讓他們知道買貨怎么買。”楊文霞說，她還會分享一些買貨的“小妙招”，比如說當你看到某個信得過的平臺有自己心儀的東西時，你可以在自己的短視頻賬號的櫥窗里搜搜有沒有，如果有就在自己的櫥窗里買，這樣傭金就給自己了，相當于打了個折。

“把這個里面的邏輯走一遍，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楊文霞說。

她還在給老年人上古詩詞課的時候，教給他們怎樣“對口型”演唱歌曲，這樣就能去辨別短視頻里哪些是真唱，哪些并不是。在短視頻里演唱時，她告訴大家還可以換背景“幕布”。在學校的直播間里，楊文霞帶著老人們一起換背景，一會兒是豪華的莊園，一會兒是破舊的房屋，并提醒大家：有些賣慘的視頻，就是用這種幕布做出來的，是假的。

楊文霞還會進一步說到，有些視頻里的“人”也不是真人，是用AI技術做出來的。在前不久的一次志愿者活動中，她還給孩子們做了一個講座，題目是《做新時代好少年，從教爺爺奶奶AI做起》。在她看來，當你把這些最新的技術教給老年人，讓他弄明白了，就不那么容易受騙。

“不能因噎廢食，老年人就不使用網絡了，我們要加強的是健康使用短視頻的宣傳。”在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召開“數字時代老年人短視頻使用與網絡安全”研討會上，中國人民大學國家一級教授翟振武講到，“現在全國老年人數量達到了三億一千萬左右，與此同時，過去十幾年互聯網越來越普遍，老年人當然也成為互聯網使用者，擁抱互聯網技術，老年生活更加豐富多彩。

有許多老年人正在短視頻平臺上分享自己的創作，發出自己的聲音。70歲的“北京口琴爺爺”王志祥和搭檔72歲的范老師共同演奏的一曲《鈴兒響叮當》，曾在網上收獲了一億多的點擊量。這也使得他與社會連接的半徑，從社區、公園，擴展到全國各個地方。

來北京蓮花池公園看他們演出的觀眾，有來自山西、山東、河北、河南、西藏等地的。曾有一個70多歲的老人在和王志祥拍照留影時說：自己一輩子都沒有追過星，現在怎么追起星來了？

王志祥和搭檔范老師經常吹奏很多老歌，如《閃閃紅星》《打靶歸來》《駿馬奔馳保邊疆》等等，代表了一個年代的回憶，“一些老年人，特別是50后、60后看過這些老電影的，會回想起他們小時的生活”。王志祥說。

為了避免乏味，并且與更多年輕人建立起聯系，他們也會做些創新，吹奏《同桌的你》等流行歌曲。還有粉絲會給他們提出創意，有一個粉絲來自鴨綠江，希望他們能去鴨綠江上吹一曲《中國人民志愿軍戰歌》，還有來自山東棗莊的人，邀請他們去那里吹《地道戰》。

這些年，他們也曾被邀請到全國各地去演出，現在已經去過了30多個城市。在王志祥看來，這只小小的口琴，帶著他在現實和網絡中“走動起來”，建立起與更多人的互動，也讓自己的精神生活更加豐富。

林福生曾是一名美術編輯，創作過百余部連環畫作品。退休后，他感到生活單調，開始看短視頻并嘗試參與制作，堅持至今。林爺爺通過短視頻展示自己的繪畫，內容涵蓋名著小說角色，游戲、動漫人物等，其粉絲覆蓋各個年齡層，尤其受到當下年輕網友的喜愛。

“到了老年，快樂其實變得很簡單，不是說某個事業有成就，其實是很具體的，比如一個粉絲的增加、一個點贊，甚至有一個留言夸你一下，說‘這老頭畫的挺好的’，你就會快樂好一會兒。”林福生說。他也給自己規定了：每次看視頻不要超過半小時。這是為了保護好眼睛，“不然就畫不了畫了”。

作為老年短視頻創作者，對于如何識別網上的欺詐風險，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原則：不跟網友聊錢、聊投資、聊感情，不奔現，“我不相信那些亂七八糟的、不靠譜的消息，這樣就等于自己給自己設一個防火墻”。

遇到拿不準的事情時，他會找子女溝通，“他們年輕，互聯網經驗豐富，能給你解決方案，這樣就不容易上當。”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陳素云、林福生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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