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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了。
此季必須貼秋膘。
貼秋膘不止是多吃肉,沿海城市開海季過后,還得多吃海鮮漁獲,全國各地都在等著吃螃蟹。
對于江南人,“啖蟹季”是許多人一年的盼望,一種季節性享受,可謂“一蟹壓百菜”。
江南人有著“天賜口服”,通常他們只把吃大閘蟹稱為吃蟹,至于梭子蟹、青蟹、膏蟹、花蟹、帝王蟹等等,一般會具體指名道姓,并不視作本土蟹種。而大閘蟹是包括上海人在內的整座江南人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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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統計,北京人吃蘇北大閘蟹最多,鹽城大閘蟹有近60%上了北京人的餐桌,而上海人、浙江人則更偏好蘇州大閘蟹。
很多人都覺得2025年的第一頓大閘蟹,比往年要來得更晚些。確實,按公歷算,蟹季來得似乎晚了十幾天,但從農歷看,卻還算準時赴約。
每年早在農歷六月,我就會買些大閘蟹的少年時代——“六月黃”做油醬蟹或毛蟹年糕先吃起來,然后皓首期盼三個月后啖蟹季的到來。我不喜歡吃勾芡或面裹過的食物,但毛豆子燒六月黃例外,六月黃需要沾些面粉,據說目的是阻止蟹黃蟹膏的流失,不過我更偏愛其中浸染了蟹之鮮甜的毛豆子。
江南有諺語,“忙歸忙,勿忘六月黃”。六月黃個頭雖小,只有二兩左右,卻比較豐肥。用來炒年糕,炒毛豆,細膩鮮甜,余味綿延。也算是盛大蟹季來臨前聊以解饞的預演。
往年進入陽歷九月,便常有人來邀:吃蟹去!說得心癢難耐,腳步也如當季的蟹腳一般癢起來。不過九月的蟹甚至不如六月黃,比較空乏,積攢了大半年的欲念只得再多壓抑一個月,一旦爆發,勢如破竹。
但2025年9月的上海酷暑難耐,無異于盛夏,也就沒人提吃蟹這樁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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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最美是晚秋。不僅有景,更有食之有味的大閘蟹。蘇州的陽澄湖大閘蟹青殼白肚,金爪黃毛,體大膏滿,是蟹中極品。
終于前些日子有閨蜜來邀:去陽澄湖吃蟹去!我回復:再等幾天,等它們再長得壯點。
高速公路陽澄湖服務區是中國最繁忙的服務區之一,里面造了一座迷你版概念版的蘇州城。陽澄湖服務區年客流量超1000萬人次,單日最高營業額破300萬元,而普通服務區日均收入不過10萬元。它也是享譽世界的服務區,此季尤其如此。因為陽澄湖,幾乎是大閘蟹的代名詞。
要周到,要精致,要風雅,前提是富庶。
民國北京四大名醫之一的施今墨是蟹的擁躉。他把蟹分為六等:一等是湖蟹,陽澄湖,嘉興湖;二等是江蟹,如九江、蕪湖;三等是河蟹;四等是溪蟹;五等是溝蟹;六等是海蟹。陽澄湖蟹被列為一等一級之首,是蟹中頂流。
每年蟹季我都會去陽澄湖數次。這是以吃為絕對主角的文旅。
在巴城老街的一家館子,內掛滬上書法名家管繼平的幾幅書法作品,我以管兄摯友自居,一桌酒菜即享八折優惠。老街上還有大閘蟹博物館,館內曲徑通幽,風格獨特,趣味橫生。
更別致的是在農家船上吃蟹。高速公路陽澄北湖出口下,約十分鐘后開到一處河邊,早有摩托艇等待接應我們。在河道行駛一段后,駛入逐漸開闊的湖面上。
十多分鐘后,便看到一條大水泥船。船上的私房蟹據說是極小產量的正宗陽澄湖大閘蟹。東道主強調勿蘸姜醋,感受那獨有的甜腥鮮醇之味。半斤重的分量模樣飽滿挺括自不必贅言,那蟹肉帶著生命絕美的芳香和新鮮湖水的活泛腥味,入口時舌尖頓時悸動了。
關于大閘蟹的美味,李白曾贊嘆:“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徐似道模擬蘇軾口吻說:“不到廬山辜負目,不食螃蟹辜負腹。”
蘇州籍的老作家包笑天《大閘蟹史考》結尾的一首詩被稱為陽澄湖蟹經而廣為傳誦:“斜風冷雨滿江湖,帶甲橫行有幾多?斷港漁翁排密閘,總教行不得哥哥”。
清代小資袁枚在自家美食書《隨園食單》里也專辟篇幅大談蟹菜。“宜獨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鹽湯煮熟,自剝自食為妙。蒸者味雖全,而失之太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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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奪天工的蟹八件出自蘇州人手筆,當時江南女子出嫁都得配上一套上等材質的做嫁妝,生怕嫁到婆家沒的吃。
清蒸大閘蟹雖好,但每年吃上三個月,鮮味的邊際效應也在遞減。最近幾年我偏好鹽焗和熟醉。
鹽焗是不加一滴水的,用粗鹽的溫度蒸發大閘蟹的水分,蟹肉中會自然滲透進鹽的咸香和花椒的椒香,冶艷曼妙。如果說清蒸大閘蟹是閨秀名媛,鹽焗大閘蟹就似江湖女子。
還有熟醉蟹。黃酒腌過的大閘蟹更加鮮醇紅亮,如美人微醺。
我從小沒少吃蟹,自然練就一副吃蟹的好身手。外形尚文雅的我,在食欲高漲的年紀,一頓可以不聲不響快速吃掉四個壯實蟹,且不加姜醋,只食原味。小時候家里每到深秋也會布置各品種菊花數盆,讓家里搖熠生輝。菊黃蟹肥,持螯飲酒,這圖景深具國畫之美和居家風雅之樂。
如今的我,一頓最多吃兩個蟹了。
如果在飯局上吃蟹,我有個獨家發現:如果每人配額是一雌一雄兩只大閘蟹的話,那么男士絕大多數先吃雌蟹,女士則先吃雄蟹。難道異性相吸原理在吃蟹問題上也會起作用?
很多人嫌吃蟹麻煩,寧愿“文吃”,即吃蟹粉菜。上世紀30年代,創建于清乾隆九年(1744年)的王寶和酒家創出了芙蓉蟹斗,后來此菜進一步簡化,就變成了芙蓉蟹粉。如今,入秋后在上海蟹菜里,很大一部分都是生拆蟹粉入肴,所以蟹粉拆得好不好決定了一道蟹菜的高低。
據說拆蟹粉講究的是不老不散不碎,成粒又不至于板結一塊。蟹粉得現拆現炒,如隔上兩小時,那就鮮味盡失了。
我喜歡中西合璧的蟹粉吐司。將正宗蟹油炒就的蟹粉厚涂在烤得噴香的吐司上,大口啖之,有晉時名士“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的感覺……據說五萬克大閘蟹只能拆出三百克左右的蟹黃,而蟹油是從蟹黃里萃取出來的那一點點油,只幾滴便能讓蟹菜腴香四溢。每每得贈某某私房飯店自產蟹黃油,便連忙回家抹上烤面包。
禿黃油是一道有些許罪惡感的菜,因為它實在讓我難以自持。在蘇州俚語中,“禿”有“獨有”的意味,“黃油”指代大閘蟹的蟹黃與蟹膏。這道菜,金脂溫軟,玉膏靈動,油潤里有著滿滿的荷爾蒙的鮮甜生機,輕易就能把人帶入欲念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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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全球有500多種蟹。日本人吃“卡尼”——帝王蟹,在日本吃帝王蟹的溫馨每每想來總是齒頰留香。上海現在也有許多帝王蟹專門料理店和蒸汽海鮮店,但總覺得不是那個味道。
我在大連吃過不少品種的蟹,包括帝王蟹,但感覺最親切的,是飛蟹,尤以東港和普蘭店為最佳。
飛蟹又名三疣梭子蟹,它是大連海鮮的代表之一,也是鎮桌之寶,價格遠高于東海梭子蟹。
相比東海梭子蟹,大連飛蟹肉質更為細膩鮮甜,緊致飽滿,絲絲入扣,蓋因黃海北部冷水域的飛蟹有著較為緩慢的生長周期,也是中國出口海外的明星產品。
春秋兩季是飛蟹肉質最肥美的季節。吃飛蟹的主旨不在于蟹黃,而在于蟹肉。據科學家實測,發現飛蟹蟹肉部位蛋白質含量最高,雄性生殖腺次之,雌性生殖腺中的蛋白質含量最低。在大連海鮮市場,敢于自稱飛蟹的,通常脂膏肥滿,很是自矜。
浙江沿海人嗜食梭子蟹、青蟹,今年是梭子蟹豐年,我吃得最多的是舟山海域豐滿鮮肥的梭子蟹,入口還帶著海水的咸味;青蟹以臺州和溫州的好。
粵港人喜食越南軟殼蟹、黃油蟹,當然還有花蟹。
我曾經也對凍花蟹情有獨鐘,對它飽滿緊實、纖維感極強卻又鮮美多汁的口感不能自拔。它不僅讓我對吃的審美上升到天然去雕飾的境界,也勾起我對以前洗桑拿時先濕蒸再進冰房的光輝歲月的回憶。
上海潮州餐館里凍花蟹是按兩論價的,所費不貲。此等美味當然不可能頻繁在餐館享用,不如買兩只壯碩的紅花蟹回家自制。吃時蘸些紅醋,配點白葡萄酒。有些急性子把花蟹蒸好之后未及冷卻就塞入冰箱冷凍室雪藏,這恰恰與清爽鮮甜殼肉分離的預期背道而馳。
不過前兩年聽說花蟹的背部圖案酷似十字架上的耶穌受難圖,在許多基督教、天主教國家是不吃的,有了這層心理暗示,我這個愛好也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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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蟹對食者的誘惑,遠比蟹粉強烈。因為后者少了殼的遮掩,放眼望去一覽無余,輕松下箸,沒有任何障礙來激起人們的征服欲,也就少了美妙的遐想。
食者與蟹之間的關系好似戀愛中人,徘徊在想象、欲望與挫折、摩合之間,味道才會大為升華。
同理也可解釋為何蝦比蝦仁、螺螄比螺肉、石榴比石榴汁、核桃比核桃仁更加美味。我看過一部韓劇《魔女幼熙》,它講述了一位善良但堅硬的女孩如何褪去外表的殼,最終收獲愛情的故事。褪殼技巧與啖蟹術有不少相通之處,必須利落、優雅、智慧、刁鉆,它只被愛并懂得之人掌握。
我有個相識十幾年的北京老友老王酷嗜大閘蟹,工作再忙,每年蟹季總會專門坐高鐵來蘇州或上海吃蟹。生于70年代初的他,一口氣至少八個,胃口好時可以一口氣吃十個。
這讓我印象極為深刻,因為蕓蕓眾友,他是唯一能一餐吃一盒大閘蟹的人。去年此季來滬時,老王依然愛吃大閘蟹,但吃了四個就儼然吃不動了。我們都有種莫名的悲涼。
好友悄悄與我說,看來,老王都老了……
前兩天,老王說退居二線以后螃蟹吃的少了,我說少才有味,他說沒錯,才能認識真朋友。
No.6613 原創首發文章|作者何菲
簡介:專欄作家,中國作協會員,上海市作協會員,上海市知聯會會員,上海市網絡代表人士服務團成員,國家二級音樂編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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