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了，學歷鄙視鏈末端的職校生，不是“壞孩子”

不可否認的是，社會對于職校生的刻板印象由來已久，幾乎鮮有父母會歡天喜地的送孩子去職業(yè)學校。當記者問陸千一“職業(yè)學校的孩子有哪些共性？”的時候，她說，職校生的共性不是我們簡單認為的愛玩、不好好學習，或是早戀，而是“他們不相信學習能改變命運?！?br/>

讀職校好嗎？

據(jù)統(tǒng)計，截至2023年，我國共有職業(yè)學校（含技工學校）1.1萬多所，在校生近3500萬人，每年培養(yǎng)超過1000萬名畢業(yè)生，形成了包含中職、高職專科、職業(yè)本科在內(nèi)的完整的學校職業(yè)教育層次，是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職業(yè)教育體系。

其實，和大眾認知中職校都是“差學?！辈煌?，職業(yè)教育經(jīng)過多年發(fā)展，其中并不缺乏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大學這樣的名校，它被譽為專科界的“清華”。2024年，華為鴻蒙系統(tǒng)開發(fā)崗在該校錄用217人，超過了很多名牌大學。

但另一方面，受地域等客觀條件所限，不同職業(yè)教育院校的建?；A(chǔ)、培養(yǎng)策略等方面不盡相同，辦學水平參差不齊的現(xiàn)象也普遍存在。

（圖/韓劇《學習小組》劇照）

一個令人莞爾的事實是，盡管許多家長站在中考分流的大門前焦慮異常，但除了職業(yè)學校的師生及其家庭，很少有人知道，那些讓他們憂心的職業(yè)學校究竟是什么樣子。

對于很多家長而言，“普職分流”帶來的焦慮不亞于中年丟了飯碗。這使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職業(yè)學校都屬于一種相對尷尬的存在，是“考不上好學校”之后的無奈選擇。

（圖/電視劇《明天的少年》劇照）

孩子既然學習不好，那不如學門技術(shù)，以后能有口飯吃。就這樣，職業(yè)學校成了一部分學生在特定人生階段的落腳點——往前一步是步入社會，往后一步則面臨無學可上，它夾在中間，成了一種不是選擇的選擇。

1998年出生的陸千一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2022年在西北某省城的職校當語文老師，在她的新書《我是職校生》里，以口述的形式記錄了12個職校學生的人生體驗。在她看來，堅持讓學生口述，是因為“語言也是一種權(quán)力”。

她在序言中寫道：“在我工整的文字之下，他們只會成為一個個人物符號，然而他們的人生遠比一篇故事、一個結(jié)論中的符號更豐富、更具體......我不希望這部作品成為迎合社會觀念轉(zhuǎn)變的浪漫或獵奇敘事，因此我在寫作中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他們的語言。事實上，他們的力量正散落于此——他們的語言豐富而廣闊，我們不是找不到，而是不去找?！?/p>

陸千一的學生在宿舍過生日。（圖/受訪者提供）

不可否認的是，社會對于職校生的刻板印象由來已久，幾乎鮮有父母會歡天喜地地送孩子去職業(yè)學校。當記者問陸千一“職校的孩子有哪些共性”的時候，她說，職校生的共性不是我們簡單認為的愛玩、不好好學習或者早戀，而是“他們不相信學習能改變命運”。

“他們不太相信權(quán)威，但并不是出于理性地，或者有一個具體原因去懷疑權(quán)威，而是茫然地、寬泛地，懷疑一切權(quán)威?！?陸千一說。

她發(fā)現(xiàn)，一些職校的孩子對教育的價值并不認可——他們不信任老師，也不相信學習。

“后來我意識到，我們所認可的‘好好學習，改變命運’是中產(chǎn)話語體系下的人生路徑。我的學生大多來自農(nóng)村和務(wù)工家庭，他們所處的現(xiàn)實生活離這種‘理想主義’很遙遠，他們會覺得‘這套規(guī)則不屬于我’?！?/p>

以下是陸千一自述。

《我是職校生》

作者：陸千一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5-10

他們會茫然地、寬泛地懷疑一切權(quán)威

2022年，我來到西北一所中高職一體化的學校當語文老師，我的學生都是大專生，年齡大概18到20歲。剛到學校，我就受到很大的沖擊，但沖擊不是來自于學生，而是來自學校的管理方式。

我剛?cè)サ臅r候，學生們在宿舍里上網(wǎng)課。上課的時候，學校會要求學生開著門，這是是為了方便查看學生是不是坐在桌子前面上課，而不是躺在床上。

但因為開著門，學生們又都是開揚聲器聽課，整個樓道里的聲音就完全交織在一起，導致學生根本聽不清自己的課在講什么——也許大家本來也不太想聽課，但整個樓道吵成一團，局面就很荒唐。

后來正?；亟淌疑险n，校方會時不時搞一個突擊檢查，檢查宿舍的垃圾桶干不干凈，被子疊沒疊好，墻上貼沒貼亂七八糟的東西。學校雖然努力在管理，但并沒有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規(guī)制，也沒有目標。

陸千一給學生寫的作業(yè)評語。（圖/受訪者提供）

部分職校有一個很明顯的問題，就是缺乏參照物。普通高中的目標很明確，學生要高考，要保升學率，但職校缺乏這個目標，它的目標就變味成管理。只要管理好，就證明我們這個學校還是在有效運轉(zhuǎn)的。所以學校在某種程度上就把管理當成目標了。

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很多學生會在考試的時候作弊，但每次學校都會抓一個人，但其實大部分學生都作弊了，老師也不能完全管，管得太嚴他考試過不了，所以他為什么每次都一定要抓一個人呢？就是一種證明，證明我們的管理沒有失效。

這里的老師也和普通高中、大學里的不太一樣。他們很喜歡自稱為老師，見面時不會直呼對方名字，都是叫老師，私下底也是這樣。

我不確定這里面是不是有一種優(yōu)越感，但也很好理解——就像學習好的學生會有優(yōu)越感一樣。

（圖/韓劇《學習小組》劇照）

來到這里的老師都是應(yīng)試教育體系下的優(yōu)勝者，很多人都是985、211畢業(yè)的，他們認為自己更符合主流的教育體制，因為畢竟是靠學習改變了命運的人。

大家對職校生的刻板印象比較強，但職校生的共性并不是我們所認為的“混社會”、不好好學習這些。他們最大的共通之處是不相信學習能改變命運這件事。

他們嘴里的“混社會”，其實無非就是出去做點兼職，打工掙點小錢。這些孩子的想法比較現(xiàn)實，更看重眼前的利益。他會覺得在課堂上坐一天，不如去學?？爝f站掙100塊錢外快來得好。

他們不太相信權(quán)威，但并不是出于理性地、或者有一個具體原因去懷疑權(quán)威，而是茫然地、寬泛地，懷疑一切權(quán)威。

（圖/韓劇《學習小組》劇照)

之前我有一個學生，他的車在路上被剮蹭了。我說要報警，他說不要報警，因為有可能會報到假警。最后我還是報警了，交警很快處理完。他對我說，“居然報到真警了”。

最深的偏見，是認為腦力勞動比體力勞動更高級

我的學生更喜歡教技術(shù)的老師——那些從企業(yè)調(diào)過來的、有實踐經(jīng)驗的老師。學生們不喜歡學理論，覺得理論沒什么用，相比學校文化，他們更信仰車間文化。

這背后的原因很復雜。我們以往的教育制度更承認拿一個好文憑、上個好大學這條路子，我們對車間文化、對掌握技術(shù)的人不夠重視。

學生畫的畫。（圖/受訪者提供）

職校的孩子更相信賺錢的價值，其實也合理。我的學生中有百分之七十以上來自農(nóng)村或者城市務(wù)工家庭，大部分孩子小時候都屬于“留守兒童”。

家里沒有文化上的資本，也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而生活壓力是他們時刻要面對的問題，所以他們會覺得學習能帶來的“利益”太遙遠，不如馬上能掙到的錢來得讓人踏實。

我始終覺得職校的孩子處境并不輕松。導致學習好或不好的因素有很多，學校、師資只是其中一方面，學生的家庭環(huán)境、受到的家庭教育也是很重要的。

而我們所認可的考大學、找好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屬于城市中產(chǎn)的人生經(jīng)驗。我們信奉的那套理論，只適合我們。

陸千一送給學生的跨年小禮物。（圖/受訪者提供）

這些孩子對于精英教育，比如上大學、甚至留學這種事情，也會感到羨慕，但更多的是覺得離自己很遠，和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

對偏遠農(nóng)村或者是縣城里的孩子來說，他們覺得這套規(guī)則不適合我。既然這不是我的規(guī)則，那不如去尋找一套適合我的生存法則。比如，他們會認為人際關(guān)系很重要，動手能力強很重要，只不過這一套規(guī)則不被主流文化認可罷了。

我認為社會對職校生最深的偏見是“腦力勞動比體力勞動更高級”。我們認為腦力勞動者是高素質(zhì)人才，體力勞動者就屬于底層；知識更重要，技能沒那么重要。但在我看來，沒有哪種能力比另一種更高級，不同的生命經(jīng)驗都被看到，才是有價值的。

這背后的原因歸根結(jié)底還是和職校生未來所處的社會地位以及財富相關(guān)，這需要我們?nèi)鐣餐Α?/p>

班里組織的撕標簽游戲。（圖/受訪者提供）

這里面也有一些學生是真正學到技術(shù)了的，但大部分的孩子處于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這不僅是學校的問題，也不能完全歸咎于社會，更不能說都是孩子自身的問題，這是個復雜的事情。

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一些媒體報道，但我覺得這些報道大都有一點極端：要么是職校生專升博了，要么是有些孩子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等。我很反對這些要么抬高、要么貶低的聲音，因為這都不是普遍現(xiàn)象。

其實大部分學生畢業(yè)之后就是普通的勞動人民，有人會送外賣，有人會跑滴滴，有人進廠打工，還有一部分孩子會成為技術(shù)骨干。

只有改變價值，才能改變處境

我的書里有一個老師說，“職校老師是在為社會作兜底的工作”，這句話我其實不是很認可，但的確也代表了一種聲音。

教育說到底它是一個梯子，不能成為兜底。很多老師把職校的工作理解成兜底，可能是潛意識里認為這群學生如果不在這上學，有可能跟違法就只有一線之隔了。

我的大部分學生跟父母溝通得很少，但不是因為他們主觀上不想溝通，而是因為這些父母要么外出務(wù)工，要么學識水平相對較低。他們會囑咐孩子“要好好學習”，但很難給出具體而有效的建議，孩子以后走什么路，他們大多是管不了的。

學生的隨堂寫作。（圖/受訪者提供）

職業(yè)學校相比普通高中來說，升學的路徑?jīng)]有那么通暢。雖然學校的硬件是夠的，但是軟件相對匱乏。

我在的這所職校，也有軟件專業(yè)，這聽上去是一個很有含金量的課程。但它的課程設(shè)置不太合理，課本也比較陳舊，學生學的已經(jīng)是被市場淘汰了的那一套東西。再加上一些孩子家里沒有電腦，有的直到上了大專才剛開始接觸電腦，這導致最終真正掌握這門技術(shù)的人成為少數(shù)。

所以，你能感受到明顯的無力感。這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人們沒有完全轉(zhuǎn)變思想，認為職業(yè)教育不夠有價值，所以沒必要費心費力地投入金錢和心血。

只有改變價值，才能改變處境。當我們的社會對高素質(zhì)勞動者的需求增大，或是給予他們更好的待遇和社會地位，這個現(xiàn)狀才能得到轉(zhuǎn)變。

（圖/電視劇《開挖掘機怎么啦》劇照）

題圖 | 韓劇《學習小組》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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