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身邊安靜,每隔半小時;鞏縣鰲嶺老縣城方圓十里之內都會聽到兩種很有規律的聲音:那是陶瓷廠的拉喂,白三的鐘。
老家拉喂是指拉響汽笛。而鐘聲卻是從鞏縣一中大槐樹上傳出的。一種“嗚——嗚——嗚”的轟鳴聲,交替著“咣——咣——咣”撞擊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附近人家百聽不厭。無愧于那個年代老百姓的忠實朋友。
黃河與洛水在家鄉相匯,古稱洛汭。洛汭聞鐘已成為家鄉的一處景觀。
家在豫西鞏縣,位于嵩山、黃河和洛水交匯處。很小時父親就告訴我,鞏縣春秋時就有了,當時叫鞏伯邑。秦朝始稱鞏縣,后經北魏、隋、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國,前后數千年。老縣城因緊臨洛水,常年受洪水灌城之害,后遷移至站街鎮的鰲嶺。縣城周圍是大大小小的村寨,錯落有序的分布在連綿起伏的山坳之間。縣城有一個古老別致的學堂,解放前叫鞏縣完小,解放后叫鞏縣第一初級中學,后改名為鞏縣第一高級中學,大家俗稱鞏縣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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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西灘聞聽著渾厚的鐘聲,悠悠的水流,河洛大堤裹脅著河岸垂柳輕涌的微波,飄蕩出故土原野的無限風韻。打我記事起,就聽說打鐘人姓白,在家排行老三,大家叫他白三。
白三一米五左右,頭上扣著一頂四季不離的帆布帽。帽檐不硬實,中間偏左一片永遠耷拉著。遮擋著溝渠般縱橫的眉頭。臉色黃中透黑,總在想著煩惱的心事。說話慢條斯理,語音比較沙啞。看到白三的人總是覺得他很有節奏,鼓點般的腳步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絲毫沒有停頓的意思。白三的老家在黃河北邊的溫縣。他一個人在一中工作,就住在一中門口,不大的房間,既是值班室又是傳達室。白三還負責大門口周邊的衛生打掃,每天清晨,第一個聽到的聲音,就是他嘩啦嘩啦的掃地聲。學校師生的報紙信件都從這里分發,他的右胳膊彎曲著,上邊搭著一厚摞送不完的報紙,急匆匆走過一排排老師的辦公室。這里有學校唯一的手搖電話機。外邊來電話找人,白三還要去叫人來接。穿過校園,在一里外的后操場,我曾見到過白三叫體育老師去接電話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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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三在晨曦微露時打響起床鐘,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打響上課鐘,每隔45分鐘打出下課鐘,還有那連續的集合鐘,晚上休息的熄燈鐘。到了星期天或學校放假,老白也每個小時打一次計時鐘。老家在校園六七里開外。人們聞鐘起身下地勞作,聞鐘田間地頭歇息,聞鐘踏著夕陽回家。河洛兩岸的鐘聲不僅滲透滋潤著枝繁葉茂的生活,也送一身昂揚,彈一路風塵,傾注一腔真情,將心聲的清脆輕搖出又濃又淡的幽長。每每鋤禾在烈日下,聽鐘聲撲面而來,父親總會說:好好努力吧,只要能到那里上學,我家就有希望了。洛汭聞鐘總有一種超越時空的智慧,一種避世凄美的境界,在警醒俗世的塵緣,在彈奏蕩氣回腸的萬般柔情;在翠綠與嫣然間激蕩出款款深情,匯成一道獨特的音韻,一遍遍地洗滌著一河兩岸的山川、田野和水流,飄撒著真愛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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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流過了洛水兩岸春夏秋冬,鐘聲敲落了河灣和倉西灘的滿天星斗,鐘聲送別鰲嶺無數個夕陽西下。風風雨雨的鐘聲,展示著火熱,連接沸騰,也挺立著被現實扭曲的安然與自信。聽不少人說:老白的父親也是學校的敲鐘人,遠近四鄰八鄉不知道多少人聽著這洪亮的鐘聲長大,也不知道多少人家按照鐘聲的起落安排調整著生活的指針。那一年我考上鞏縣一中,有幸在最近處仔細打量了她。銅鐘隱藏在20多米高的大槐樹上,從下邊望去不是很大。鐘內垂出一根鐵棒樣子的鐘錘,鐘錘下是長長的繩子。拉動繩子讓鐘錘撞擊鐘壁,就傳出了銅鐘的聲音。打鐘人依靠鐘繩搖動鐘錘來敲擊銅鐘,鐘錘搖擺幅度大了,還會回撞,在相反的鐘壁打響,產生連響;鐘錘搖擺的幅度小了,鐘就敲不響或者聲音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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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認真去觀察白三打鐘。他,拉開步伐,一手在前,一手在后,穩穩地握緊鐘繩。晃動臂膊讓鐘繩變幻出蛇形,猶如波浪般向銅鐘飛躍。打單聲時是一個波紋,打連聲將會有相應的浪波涌動。而我是打不成的。用力拽一下鐘繩,鐘聲是有了。松開后鐘錘總會向后彈出,擺向銅鐘的另一側,出現咣里咣當的雜亂。單聲打不出,連續打更是一塌糊涂。在上高中時,老白曾經因病住醫院一次,校長找了不少人來打鐘,但試了多人,卻沒有一個能象老白那樣打的那么洪亮,那么美妙絕倫。
75年我高中畢業后,回家參加勞動,一天的疲憊在鐘聲里放松,心靈一掃浮躁與困擾,復蘇的清爽與寧靜,陶醉在每一個夜讀,也把每一種情緒,復活在一行行文字和一頁頁稿紙的書寫。空靈的梵樂飄漫在草尖上、濕潤著沉重的露珠,那些浮澡、淺薄、愚昧,都被化解,成為品味人生,享受生活的新樂章。77年恢復高考,雖然有了好的成績,因社會關系復雜政審未被通過。是鐘聲的支柱,撐起一個將要倒塌的天空,一掃苦難的遭際,有鐘聲鋪設的階梯,向我走來.殘酷的現實忘情地追逐燃燒的晨曦,震撼出感悟的光影,把一個不懈的追求折射,使艱難的跋涉變的豐富多彩。我的早晨在鐘聲里醒來,明朗的是一個心境;我的夜晚在鐘聲里輕吟,安靜的是一個心靈;我的鐘聲在雨天升化的是一個情操,我的鐘聲在夜半淡化的是一個靈魂。老白的鐘聲,伴著我的雙腳一步步走出了故鄉,又一步步走進了大學的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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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三鄉下的老伴曾見過一次,那是個很憨厚的農村婦女。許多人曾建議白三把老伴接來共同生活,白三總是說家里還有一大攤子事,還有一家子人呢。人們常說鐘就是他的伴侶,鐘也是他的生命。有一天,老家來人說,老白去世了,方圓多里的鄉親都去為他送行,長長的隊伍綿延了10多里山路。老白走了,那所學校幾經變遷,早已換做了電鈴,沒有鐘聲的洛水短缺的不僅僅是一個韻律,更是多少游子對故鄉故土的無限深情。
究竟白三在一中打了多少年鐘,我不曾知道;在白三的鐘聲下,送別了多少任校長,送走了多少一中師生,我不知道。
2013年元月,最后一名留守老師從鰲嶺一中撤離。錯落有致幽靜淡雅的百年古色古香建筑群,轟然倒斃在房地產開發商喧囂的沉煙之中。
新學教育家,鞏縣城南大黃冶村光緒11年乙酉科舉人劉蓮青, 1904年創辦的鞏縣第一高級中學的前身:“鞏縣初級中學”,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終于灰飛煙滅,沒能留下半磚片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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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看到鞏義市東區掛出鞏義市第一高級中學的牌子時,我聞聲尋去。接待者卻說,我們從審批籌建,到建成招生都是鞏義市二中東區分校,和原來的一中沒有絲毫關聯。我心里苦笑一聲,有誰知道,在1951年,鞏縣二中作為鞏縣一中分校開始籌建,一中的劉貴一、柏樹、劉蘊華、張純玉等十多位學校領導和老師,和部分師生一起,邊學習,邊運磚搬瓦,抬石料。經過一年的努力方才建成。若無一中,能有二中么?
有一天,有人告訴我,一中的大銅鐘還在,換了位置,在附近的小學校內。我趕了過去,掏出相機,趕忙留下百年一中的最后念想。
洛汭聞鐘,一口平凡的鐘,一尊心中的神;鐘聲里竟是老白三向我走來……
作者:李正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有詩集《伊洛河》《伊洛河的浪花》《無花果》《走出情海》《夢斷情海》《穿越情海》《擁抱情海》《倉西倉西》;散文集《西望情海》《洛汭倉西》《山那邊的情海》《西望倉西》;歌曲集《走向情海》;長篇小說《倒塌的情海》;論文集《燃燒的情海》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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