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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三友
我小時是立志做一個畫家的,因此從小我用功最勤的是繪畫事業。在受到祖父的啟蒙后,我從十幾歲開始,正式走上學畫的路程,先后正式拜賈羲民先生、吳鏡汀先生學畫,并得到溥心畬先生、張大千先生、 溥雪齋先生、齊白石先生的指點與熏陶,可以說得到當時最出名畫家的真傳。到二十歲前后,我的畫在當時已小有名氣了。在家庭困難時,可以賣幾幅小作品賺點錢,貼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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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 深山隱居
到輔仁期間,我又做過一段美術系助教,繪畫更成為我的專業。雖然后來我轉到大學國文的教學工作上, 但一直沒放棄繪畫創作和繪畫研究。那時也沒有所謂的專業思想一說,誰也不會說我畫畫是不務正業。抗日戰爭后幾年,我還受韓壽宣先生之約到北京大學兼任過美術史教學,當時他在北大開設了博物館學系。當陳老校長鼓勵我多寫論文時,問我對什么題目最感興趣。我說,我雖然在文學上下過很多工夫,而真正的興趣還在藝術。陳校長對此大加鼓勵,所以我的前幾篇論文都是對書畫問題的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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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 賞荷圖
到了1949年前后,我的繪畫水平達到最高峰,在幾次畫展中都有作品參展,而且博得好評。如1949年前參展的臨沈士充的《桃源圖》,曾被認為比吳鏡汀老師親自指導的師兄所臨的還要好,為此還引起小小的風波。又如1949年后,在由文化部主辦的北海公園漪瀾堂畫展上,我一次有四張作品參展,都受到好評,后來這些作品經過劫波都輾轉海外,有的又被人陸續購回。后來我又協助葉恭綽先生籌辦中國畫院,這需要做大量的工作,為此陳校長特批我可以一半在師大,一半在畫院工作。如果畫院真的籌建起來,也許我會成為那里的專職人員,那就會有我的另一生。可惜的是畫院還沒成立起來, 我和葉先生都成了“右派”。這無異于當頭一棒,對我想成為一個更知名的畫家是一個嚴重的打擊,從此以后我的繪畫事業停滯了很長時間。一來因在畫院為搞我最喜愛的繪畫事業而被打成“右派”,這不能不使我一提到繪畫就心灰意冷,甚至害怕,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二來在以后的工作中,特別強調專業思想,我既已徹底離開畫院,那一半也就回到師大,徹底地成為一名古典文學的教師,再畫畫就屬于專業思想不鞏固,不務正業了。這種情況一直繼續到“文革”后期,在中華書局點校《二十四史》時,我有時又耐不得寂寞,手癢地忍不住撿起來畫幾筆,但那嚴格地說還不是正式的創作,只是興之所到,隨意揮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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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 水閣吟秋
“文化大革命”撥亂反正后,思想的禁錮徹底解除了,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這時我的書名遠遠超過了我的畫名,很多年輕人甚至都不知道我原來是學畫的出身。那時大量的“書債”已壓得我抬不起頭、喘不過氣來,我找不出時間靜下心來畫畫;即使有時間,我心里也有負擔,不敢畫:這“書債”都還不過來,再去欠“畫債”,我還活不活了?我的很多老朋友都能理解我的苦衷,摯友黃苗子先生曾在一篇“雜說”鄙人的文章中寫道:“啟先生工畫,山水蘭竹,清逸絕倫,但極少露這一手,因為單是書法一途,已經使他嘗盡了世間酸甜苦辣;如果他又是個畫家,那還了得?”此知我者也。所以“文革”后我真正用心畫的作品并不多,有十余幅是為籌辦“勵耘獎學金”而畫的,還有一張是為第一個教師節而畫的,算是用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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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 松風琴韻
看過我近期作品的人常問我這樣一個問題:“您為什么喜歡畫朱竹?”我就這樣回答他:“省得別人說我是畫‘黑畫’啊!”聽我這樣解釋的人無不大笑。其實這里面也牽扯到畫理問題。難道畫墨竹就真實了嗎?誰見過黑得像墨一樣的竹子?墨竹也好,朱竹也好,都是畫家心中之竹,都是畫家借以宣泄胸中之氣的藝術形象,都不是嚴格的寫實。這又牽扯到畫風。我的畫屬于傳統意義上典型的文人畫,并不意在寫實,而是表現一種情趣、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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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 朱竹圖
中國的文人畫傳統淵源悠久,它主要是要和注重寫實的“畫匠畫”相區別。后來在文人畫內又形成客觀的“內行畫”和“外行畫”之分:“內行畫”更注重畫理和藝術效果,“外行畫”不注重畫理,更偏重表現感受。如我學畫時,賈羲民先生就是“外行畫”畫派的,而吳鏡汀先生是“內行畫”畫派的,但他們都屬于傳統的文人畫,而文人畫都強調要從臨摹古人入手,和后來大力提倡的從寫生入手有很大的區別。我是喜歡“文人畫”中的“內行畫”,所以才特意從賈先生門下又轉投吳先生門下。我也是從臨摹入手,然后再加入自己的藝術想象和藝術構思,追求的是一種理想境界,而不是一丘一壑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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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 云山清話圖
我在《談詩書畫的關系》一文中,曾提出這樣的觀點:“(元人)無論所畫是山林丘壑還是枯木竹石,他們最先的前提,不是物象是否得真,而是點畫是否舒適,換句話說,即是志在筆墨,而不是志在物象。物象幾乎要成為舒適筆墨的載體,而這種舒適筆墨下的物象,又與他們的詩情相結合, 成為一種新的東西。倪瓚那段有名的題語說他畫竹只是寫胸中逸氣,任憑觀者看成是麻是蘆,他全不管,這并非信口胡說,而確實代表了當時不僅只倪氏自己的一種創作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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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 賞荷圖
就我個人的繪畫風格來說,是屬于文人畫中比較規矩的那一類,這一點和我的字有相通之處,很多人譏為 “館閣體”。但我既然把繪畫當成一種抒情的載體,所以我對那種充滿感情色彩的繪畫和畫家都非常喜歡,比如我在《談詩書畫的關系》一文中又說:“到了八大山人又進了一步,畫的物象,不但是‘在似與不似之間’,幾乎可以說他簡直是要以不似為主了。鹿啊,貓啊,翻著白眼,以至魚鳥也翻白眼。哪里是所畫的動物翻白眼,可以說那些動物都是畫家自己的化身,在那里向世界翻白眼。我又在《仿鄭板橋蘭竹自題》中寫道:“當年乳臭志彌驕,眼角何曾掛板橋。頭白心降初解畫,蘭飄竹撇寫離騷。”這首詩不但寫出了我對繪畫情感的理解,也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我的繪畫生涯:我從小受過良好全面的繪畫技法的訓練,掌握了很不錯的繪畫技巧,但對繪畫的藝術內涵和情感世界直到晚年才有了深刻的理解,可惜我又沒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從事我所喜歡的這項事業,只能偶爾畫些朱竹以寫胸中的“離騷”了。我從小想當個畫家,并沒想當書法家,但后來的結果卻是書名遠遠超過畫名,這可謂歷史的誤會和陰差陽錯的機運造成的。
(選自《啟功口述歷史》,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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