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你要把房子點了嗎！這堆破紙就是你的命嗎？”李健的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狠狠地鋸在充滿霉味的空氣里，他手里攥著一沓被揉皺的彩票走勢圖，眼球因為充血而顯得格外猙獰。
“這就是我的命！你放下！只有這些東西能救鵬鵬，你懂個屁！”老李像一只護食的瘦老鼠，猛地撲上去搶奪，指甲在兒子的手背上劃出兩道慘白的印子。
“救鵬鵬？你拿陰間發行的冥幣救嗎？除了做夢你還會干什么！這日子沒法過了！”
陳淑芬的哭聲像是一鍋煮沸了卻揭不開蓋的粘稠米湯，咕嘟咕嘟地在狹窄的客廳里蔓延，伴隨著玻璃杯摔在水門汀地面上的脆響。
那一瞬間，八千萬的影子還沒出現，但整個家似乎已經先碎了一地......
01
城南的香椿街終年籠罩在一層濕漉漉的霧氣里，墻皮像得了皮膚病一樣大塊大塊地脫落，露出來的紅磚像極了老人牙齦上的血肉。
李衛國的鐘表維修店就嵌在這條街的盲腸位置，門口掛著一個停止走動的巨大座鐘，像一只死不瞑目的獨眼。
店內彌漫著機油、陳舊木頭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鐵銹味，這是時間的尸臭味。
記者張曉第一次踏進這家店時，外面正下著那種要把人的骨頭都淋酥的梅雨。
她收起那把滴水的折疊傘，看見李衛國正趴在柜臺上，眼睛死死盯著墻上那張巨大的城市地圖，手里捏著一支紅藍鉛筆，嘴唇蠕動，像是在咀嚼什么難咽的東西。
“大爺，我是《晨報》的小張，聽胡同口的大媽說，您是這一片有名的‘彩票專家’？”張曉試探著問了一句，目光卻被墻上的地圖吸引了。
那根本不是一張普通的地圖，上面密密麻麻地畫滿了紅圈、藍叉和黑色的連線，像是一個瘋子的作戰計劃，又像是一張復雜的血管分布圖。
李衛國沒有抬頭，只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渾濁的嗯，“這里沒有專家，只有修鐘的，你要修表就放下，不修就出去，別把雨水帶進來，我的圖怕潮。”
張曉尷尬地笑了笑，她的職業嗅覺告訴她，這個怪老頭身上有貨，“我不修表，我就想問問，您這地圖上畫的圈，是不是跟這幾期的開獎號碼有關系？大家都說您不看走勢圖，只看地圖。”
老李的手猛地停頓了一下，他慢慢轉過頭，那雙眼睛因為長期戴修表放大鏡而顯得有些變形，眼白渾濁，瞳孔深處卻跳動著兩簇幽幽的鬼火，“走勢圖？那是給傻子看的，數字是沒有記性的，但地方有。”
張曉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追問，但老李已經轉過身去，拿起鑷子夾起一枚細若游絲的齒輪，那種專注的冷漠像一堵墻，把所有的窺探都擋在了外面。
李衛國的生活像一口老舊的掛鐘，刻板、沉悶，卻又因為某個崩壞的發條而充滿了危險的張力。
這天晚上，李健下班回來，手里提著一袋廉價的冷凍水餃，臉上的疲憊像掛在臉上的灰塵一樣厚重。
他一進門就看見父親正撅著屁股趴在地圖前，用卷尺測量著兩個紅點之間的距離，嘴里念叨著：“不對，太遠了，這種老區沒有生機，氣運流不過去。”
“爸，鵬鵬下個月的手術費還差兩萬，我把車賣了，能湊一點是一點，你能不能別在家里搞這些封建迷信了？”李健把餃子往桌上一扔，聲音里透著絕望的疲軟。
陳淑芬端著一鍋剛熱好的雞湯從廚房出來，湯里飄著幾塊瘦得可憐的雞肉，“健子，別說了，你爸也是急，先吃飯吧。”
“急？急有什么用！急能變出錢來嗎？”李健突然爆發了，他指著墻上那些紅紅綠綠的圈，“這幾年，他花在買彩票上的錢雖然不多，但那種精神頭，要是拿去去公園撿瓶子，也早就湊夠幾千塊了！鵬鵬在醫院等著換心，他在家里研究地圖，這叫負責任嗎？”
“你懂什么！”李衛國猛地直起腰，手里的卷尺像鞭子一樣抽打在空氣中，“你以為我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為了這個家！我不偷不搶，我是在找命！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我都跑遍了，我知道風往哪吹，錢往哪流！”
“我看你是瘋往腦子里流！”李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雞湯灑了出來，燙到了老李的手背，老李卻渾然不覺，依舊死死護著他的地圖，像護著孫子的心臟。
“我不吃了。”李健摔門進了臥室，隔著薄薄的門板，還能聽見他壓抑的抽泣聲。
陳淑芬嘆了口氣，拿抹布擦著桌子上的湯漬，眼淚吧嗒吧嗒地掉進抹布里，“老李啊，實在不行，咱們把這鋪子盤出去吧，多少能換點錢。”
“不行！”李衛國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這鋪子是根，也是風眼，鋪子賣了，我就徹底瞎了，再也看不清這城市的局了。”
他顫抖著拿起放大鏡，重新湊到地圖前，在那錯綜復雜的線條中尋找著某種常人無法理解的邏輯，那是一種溺水者抓住稻草時的執拗，既可悲又恐怖。
幾天后，張曉發現李衛國的行蹤變得更加詭異了。
她本來也沒指望能從這個老頭身上挖出什么驚天大新聞，但那種對于怪異行為的好奇心驅使著她悄悄跟在了老李身后。
老李并沒有去離家最近的那個熱鬧的彩票站，那個站點貼滿了中獎喜報，紅紙都曬得褪了色。
他背著那個軍綠色的舊帆布包，里面裝著他的畫板和水壺，步履蹣跚地擠上了44路公交車。
這趟車是開往城鄉結合部的，車上擠滿了進城賣菜的農戶和滿身石灰的民工，汗臭味、爛菜葉味和劣質煙草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
老李卻像個朝圣的苦行僧，緊緊抓著扶手，隨著車輛的顛簸搖晃，眼睛始終盯著窗外不斷變換的景色。
張曉忍著暈車的惡心，一路跟到了終點站——那是一個剛剛開發的新區，到處是未完工的樓盤和飛揚的塵土。
老李在一排還沒拆腳手架的商鋪前停下了腳步，那里孤零零地開了一家便利店，門口擺著兩個花籃，花都已經謝了，便利店的一角掛著“福利彩票”的燈箱，顯得有些冷清和突兀。
張曉躲在電線桿后面，看見老李并沒有急著進去，而是圍著那個便利店轉了三圈。
他甚至蹲下來，用手指摳了摳門口地磚縫里的水泥，又抬頭看了看那塊嶄新的招牌，臉上露出了一種近乎貪婪的神色。
“新，太新了，連灰塵都是生的。”老李喃喃自語，聲音小得只有風能聽見。
他走進店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十塊錢，對那個正在玩手機的年輕店員說：“機選，五注，不，只要這一臺機器打出來的。”
店員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滿鞋泥點的老頭，“大爺，我們就這一臺機器。”
“這就對了，就要這臺，還沒被那些爛數字喂飽的機器。”老李的手指在柜臺上輕輕敲擊著，像是在把脈。
拿到彩票后，老李小心翼翼地把它夾進那個寫滿了密密麻麻小字的本子里，仿佛那不是一張彩票，而是一道神符。
回程的路上，張曉忍不住坐到了老李旁邊，“大爺，您跑這么遠，就為了買一張機選票？這油費都比彩票貴了吧。”
老李瞥了她一眼，這次他的眼神里少了幾分戒備，多了一絲得意的神秘，“丫頭，你不懂，釣魚得去新坑，老坑里的魚都成精了，不咬鉤。”
“可概率都是一樣的啊，數學上說……”
“屁的數學！”老李粗暴地打斷了她，“這世上的事兒，要是數學能算準，我就不會生個兒子沒出息，孫子還得那個病，有些事，得靠命，得靠那一點點還沒被人吸干的‘運氣’。”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這地方剛開盤，人氣還沒聚起來，系統還沒盯上這兒，這就是漏網的魚。”
張曉看著這個固執的老人，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悲涼，她覺得老李就像那些在這片荒地上還沒蓋好的爛尾樓，在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里，執著地等待著一場永遠不會來的竣工。
日子像下水道里的污水一樣緩慢地流淌，孫子的病情在惡化，醫院的催款單像雪片一樣飛來。
李衛國變得更加沉默了，他開始變賣店里那些沒人要的舊零件，甚至把陳淑芬當年陪嫁的一對金耳環也偷偷拿去當了。
當陳淑芬發現耳環不見時，并沒有大吵大鬧，只是坐在床沿上，整整枯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的頭發肉眼可見地白了一大片。
李健不再回家吃飯了，他開始加班，沒日沒夜地干活，想用過勞死般的努力來填補那個無底洞，父子倆在家里即使碰面，也像兩個陌生的幽靈，誰也不看誰一眼。
02
那是一個悶熱得讓人想發瘋的下午，空氣里的濕度大到了極點，仿佛只要劃一根火柴，空氣就會像充滿了沼氣的沼澤一樣爆炸。
老李坐在客廳那張搖搖欲晃的藤椅上，手里攥著那張從城鄉結合部買來的彩票，那個號碼他沒有看，也不敢看，就那么捏著，直到指尖發白。
窗外，一場暴雨正在醞釀，烏云低得像是要壓垮這棟破敗的筒子樓。
電視里正在播放晚間新聞，李健癱坐在沙發另一頭，手里拿著一罐喝了一半的啤酒，眼神空洞地盯著屏幕，他在等彩票開獎，不是為了期待，而是為了等待又一次失望后的嘲諷。
陳淑芬在廚房里剁著咸菜，那篤篤篤的聲音像是某種刑罰的倒計時。
“今日開獎……”電視里主持人的聲音機械而冰冷，彩球在機器里翻滾的聲音，像是無數顆人心在碰撞。
第一個球滾了出來，紅色，05。
老李的手抖了一下，他沒動，也沒看手中的票。
第二個球，12。
李健嗤笑了一聲，“爸，別攥著了，那是廢紙，扔了吧，別把手汗沾上面，還得洗手。”
第三個球，19。
老李的呼吸開始急促，那種拉風箱一樣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刺耳。
第四個球，26。
陳淑芬停下了剁菜的手，她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拿著菜刀走到了客廳門口。
第五個球，33。
第六個球，藍球，08。
當最后一個數字定格在屏幕上時，窗外醞釀已久的驚雷終于劈了下來，轟隆一聲巨響，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來。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電視里那種歡快的開獎音樂在沒心沒肺地循環播放。
李健慢慢轉過頭，看著父親。
老李依舊坐在那里，像是一尊泥塑，但他的臉正在發生劇烈的扭曲，那是一種極度的恐懼和狂喜混合在一起的猙獰表情。
他顫巍巍地舉起那張已經被汗水浸透了一半的彩票，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只吐出了一串破碎的氣泡音。
李健一把奪過彩票，又猛地扭頭看向電視屏幕，他的眼珠子在彩票和屏幕之間瘋狂地來回掃視，一次，兩次，十次。
“哐當！”陳淑芬手里的菜刀掉在了地上，正好砸在李健的腳邊，但李健連腳都沒縮一下。
“中……中了？”李健的聲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八……八千……萬？”
老李突然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他從藤椅上滑落，跪在地上，雙手狠狠地捶打著地面，“中了！我抓住了！那個死角！那個漏洞！我抓住了！”
這哭聲比雷聲還要驚悚，里面沒有絲毫的快樂，全是宣泄出來的絕望和委屈。
消息像長了翅膀的瘟疫，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城市。
張曉是第二天趕到的，那時候老李家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各路親戚、鄰居、甚至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擠在樓道里，臉上掛著那種諂媚又貪婪的笑容。
老李誰也沒見，他把自己關在那個充滿了鐘表滴答聲的小黑屋里，只讓張曉一個人進了門。
屋里沒開燈，窗簾拉得嚴嚴實實，老李坐在黑暗中，煙頭的一點紅光忽明忽暗。
“丫頭，把錄音筆關了。”老李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在砂紙上磨過，“我有話跟你說，但不許錄音，你愛寫不寫。”
張曉聽話地關掉了設備，心跳得厲害，“大爺，您說。”
老李指了指墻上那張地圖，在黑暗中，那些紅圈像是一雙雙血紅的眼睛，“外頭那些人，都問我買了什么號，看了什么書，拜了什么佛……屁！全是屁！”
他猛吸了一口煙，火光照亮了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那上面有一種令人膽寒的清醒，“他們都在找數字的規律，就像想在亂墳崗子里找出一具特定的尸體，那是不可能的。”
“那……您是怎么中的？”張曉忍不住問。
“是‘新’。”老李吐出一口煙霧，那一瞬間，他仿佛變成了一個洞察天機的哲人，“我這五年，把頭獎都仔細研究了個透，不管是機選還是自選，不管是單式還是復式，中獎的只有一個細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