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小燕啊，這三套房子，我和你弟弟商量好了?！?/p>
繼父老周躺在床上，把那幾張印著戶型圖的紙翻來覆去地看，看得紙邊都起了毛。
他親兒子周強(qiáng)，就坐在床邊，腿抖個不停，搶著說：
“爸，跟她商量什么，直接說就完了?！?/p>
他轉(zhuǎn)頭看我，眼睛里一點溫度都沒有：
“姐，我直接跟你說吧。三套房，全都寫我名下。一套我結(jié)婚用，一套我爸住，還有一套租出去。”
老周咳了一聲，接上話：
“強(qiáng)子說的對。他要結(jié)婚，壓力大。你是女孩子，以后總要嫁人的，拿著房子不方便?！?/p>
我端著剛給他削好的蘋果，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水珠順著果皮往下滴，落在我的手上，冰涼冰涼的。
二十年，我像頭驢一樣圍著這個家轉(zhuǎn)，轉(zhuǎn)到最后，連一捧草料都沒混上。
周強(qiáng)看我沒反應(yīng)，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喂，跟你說話呢，你啞巴了？我爸養(yǎng)你這么多年，你得知恩圖報。別老想著不屬于你的東西?！?/p>
“不屬于我的東西……”我低聲重復(fù)著這幾個字，突然就笑了。
我把蘋果放在桌上，轉(zhuǎn)身走向我的房間。
那扇門后面，是我二十年的青春，現(xiàn)在，我要去把它打包帶走了。
01
二十年前，我娘死了。
她死在老周家的床上，那張床是我和她從自己家搬來的。
我娘死前，拉著我的手，她的手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了，像抓著一根枯樹枝。
她看著天花板，那里有一塊被雨水泡過的黃漬，像一張模糊的人臉：
“小燕，別怪我，我一個女人家，帶著你，不找個男人，這日子過不下去?！?/p>
我說：“我不怪你?！?/p>
她又說：“你周叔這人，心不壞，就是孤單，我走了，你替我照顧他幾年，就當(dāng)是我們娘倆還他這份情。”
我看著她，她的眼睛已經(jīng)不亮了，像蒙了一層灰的玻璃珠子。我說：“好。”
一個“好”字，就是二十年。
我答應(yīng)我娘的時候，十八歲。
我的高考通知書就壓在枕頭底下，是去省城一所師范大學(xué)的。
那時候我覺得省城那么遠(yuǎn)，遠(yuǎn)得像天邊?？晌夷锼懒?，我留下了。
通知書被我塞進(jìn)了箱子底，再也沒拿出來過。
老周說：“女孩子家，讀那么多書干什么，早晚要嫁人?！?/p>
他說這話的時候，正在剔牙，嘴里噴出飯菜的味兒。
他的兒子周強(qiáng)，比我小兩歲，那時候還在念高中，成績一塌糊涂。
老周指著周強(qiáng)說：“我們老周家，就指望他了。”
我留在老周家，身份很奇怪。
我是繼女，但戶口本上沒我的名字。
街坊鄰居見了面，不知道該怎么叫我。
叫我周家閨女吧，我姓許。叫我許燕吧，又顯得生分。
后來大家就叫我：“哎，那個誰。”
我成了“那個誰”。
“那個誰”每天早上五點起床，給老周和周強(qiáng)做早飯。
稀飯要熬得爛，小菜要切得細(xì)。周強(qiáng)吃不慣辣，老周又無辣不歡，一鍋菜我得分開炒兩份。
吃完飯，周強(qiáng)拍拍屁股去上學(xué)，老周拎著鳥籠子去公園。
我一個人在家，洗碗，拖地，把昨天換下來的衣服泡進(jìn)大盆里，用搓衣板一下一下地搓。
搓衣板是水泥的，冬天水冷，手泡在里面，又紅又腫，像胡蘿卜。
十年前，老周從公園回家的路上，被一輛闖紅燈的摩托車撞了。
人沒死，兩條腿廢了。
從此，他就焊在了床上。吃喝拉撒，都在那張一米五的床上。
撞他的人跑了，沒處找。
老周躺在床上，整天唉聲嘆氣，罵天罵地，罵那個騎摩托車的斷子絕孫。
罵累了，就看著我，說：“小燕，還是你好。”
他癱了以后，周強(qiáng)正在念大學(xué)。老周的退休金，加上我偶爾打零工賺的錢，一大半都寄給了周強(qiáng)。
周強(qiáng)在電話里說：“爸，我們同學(xué)都用上新手機(jī)了?！?/p>
老周就對我說：“小燕，再給強(qiáng)子寄五百塊錢過去?！?/p>
我說：“家里沒錢了?！?/p>
老周就嘆氣，說：“我這輩子，沒享過福，就盼著兒子能出人頭地?！?/p>
我沒辦法，只好去跟鄰居借。
我端屎端尿地伺候他，給他翻身，怕他長褥瘡。
他便秘，我得用手一點點給他往外摳。那味道能把人熏個跟頭。
一開始我還會吐，吐得昏天黑地，后來就習(xí)慣了。
人這種東西，真是奇怪，什么都能習(xí)慣。
周強(qiáng)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城里，一年到頭也難得回來一次。
每次回來，都像個客人坐在沙發(fā)上，腳翹在茶幾上，對我喊：
“許燕，給我倒杯水。”
“許燕，我襪子沒換的了，你給我洗洗?！?/p>
他叫我許燕，不叫姐。老周聽見了，也不說他，只是笑呵呵地看著，覺得他兒子有出息了，有城里人的派頭了。
這二十年，我就守著這個癱在床上的男人，守著這間破舊的老房子。
房子在城南的老巷子里，墻皮掉了一塊又一塊，露出里面的紅磚。
夏天漏雨，冬天灌風(fēng)。我有時候會想，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樣了。
守著一個和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男人，直到他死，或者我死。
兩個月前，巷子口的墻上刷了個大大的紅圈，里面一個“拆”字。
消息傳來，整個巷子都活了。
大家都在算自己家能分多少錢，能分幾套房。
老周家這院子，地方大，按照政策，能分三套回遷房。
老周那幾天精神特別好，躺在床上，眼睛里放著光。他拉著我的手，拍了拍，說：
“小燕，你放心，我們是一家人，這房子，少不了你的?！?/p>
他手心的溫度，跟二十年前我娘死的時候一樣，也是溫的，但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不到一點暖和。
02
拆遷的消息像一陣風(fēng)，吹進(jìn)了老巷子的每一個角落。
家家戶戶的門都敞著，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興奮和不安的神情。
他們談?wù)撝椒剑務(wù)撝鴺菍樱務(wù)撝磥淼男滦^(qū)里有沒有電梯。
這些聲音從窗戶縫里鉆進(jìn)來，飄到老周的床前。
老周躺在床上，耳朵豎得像兔子。
誰家多算了一個平方，誰家因為違建吵了起來，他都聽得真真切-切。
他讓我把收音機(jī)打開，聽里面的新聞，看政策有沒有什么新變化。
他的世界縮小到這張床和這間屋子，而拆遷，給他那潭死水一樣的生活里投下了一塊巨大的石頭。
“小燕，”他有一天對我說，“等分了新房子，給你留一間朝南的。你這半輩子，跟著我，沒過上一天好日子?！?/p>
我正在給他擦背，毛巾是溫的。他的背上很瘦，骨頭一根根凸出來，像搓衣板。
我聽了他的話，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說：
“爸，我不要什么朝南的，有個地方住就行?！?/p>
我叫他爸，叫了二十年。一開始是跟著我娘叫，后來叫順口了。
他聽我這么叫，總是很高興。
他說：“那怎么行，你是我閨女。”
他說“閨女”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心里某個地方，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不疼，但是很清晰。
二十年來，我像個陀螺一樣在這個家里轉(zhuǎn)，我以為我早就把所有不該有的念想都磨平了。
但這兩個字，又讓那些念想的灰塵飛揚(yáng)了起來。
我甚至開始想象，住進(jìn)新樓房里的生活。
也許我真的能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不用再睡在客廳里用簾子隔出來的小空間。
屋子里可以放一張書桌，買幾本我以前想讀卻沒錢買的書。
周強(qiáng)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了個女人。
那女人畫著精致的妝，穿著高跟鞋，走在巷子里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小心翼翼得像在走鋼絲。
周強(qiáng)介紹說，這是他女朋友，叫小麗。
小麗進(jìn)屋，聞到屋里那股常年不散的藥味和老人身上的味道，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
她站在門口，沒往里走。
周強(qiáng)對我說：“許燕，還不趕緊給小麗倒杯水。”
他說話的口氣，像在使喚一個保姆。
我從廚房倒了水出來，小麗客氣地接了，但嘴唇碰都沒碰一下杯子。
她看著我，眼神里帶著審視。周強(qiáng)拉著她到老周床前，大聲說：
“爸，我?guī)←惢貋砜茨懔?！這是我未來的媳婦！”
老周激動得臉都紅了，掙扎著想坐起來。我趕緊過去，在他背后墊了兩個枕頭。
他拉著小麗的手，從上到下地看，嘴里不停地說：
“好，好，真俊?！?/p>
周強(qiáng)沒讓他爸高興太久，話鋒一轉(zhuǎn)就說到了房子上。
他從包里拿出幾張打印出來的戶型圖，在老周面前攤開。
“爸，”他說，“我打聽過了，咱們家能分三套，兩套兩居室，一套一居室。我的意思是，那套大的我們結(jié)婚用，裝修一下當(dāng)婚房。另外一套兩居的，租出去，每個月收租金。那套一居的，就留給你養(yǎng)老?！?/p>
他規(guī)劃得清清楚楚，三套房子，每一套的用處都安排好了。
我站在旁邊，端著那杯小麗沒喝的水，像個局外人。我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老周聽著，不住地點頭，滿臉都是笑。他說：
“行，都聽你的，你是有文化的人，比我有主意?！?/p>
小麗在旁邊嬌滴滴地說：“叔叔，那我們婚房的裝修，可得好好弄弄。周強(qiáng)以后是要當(dāng)老板的，家里不能太寒酸。”
周強(qiáng)拍著胸脯說：“放心吧，爸，錢的事你不用操心。等房產(chǎn)證下來，我拿去銀行抵押，貸點款出來，做個小生意。等我賺了大錢，再給您換個更大的房子。”
他們?nèi)齻€人，在床邊，熱火朝天地討論著一個沒有我的未來。
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正好落在我腳邊，切出一條明暗分界線。
我站在陰影里，感覺全身發(fā)冷。
老周從頭到尾，沒有看我一眼。
他前幾天還對我說“你是我閨女”，這話好像也被風(fēng)吹走了，沒留下一絲痕跡。
03
周強(qiáng)和他女朋友小麗在家里住了一天就走了。
他們嫌棄這里的廁所是旱廁，嫌棄床板太硬，嫌棄沒有二十四小時的熱水。
走的時候，小麗幾乎是逃一樣地鉆進(jìn)了出租車。
周強(qiáng)臨走前，把我拉到一邊。從錢包里抽出兩百塊錢，塞給我，說：
“許燕，我們不在家，爸就辛苦你了。這兩百塊錢你拿著，買點好吃的。”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別處，帶著一種施舍的傲慢。
我沒要他的錢。我說：“照顧爸是應(yīng)該的。”
他愣了一下，隨即不耐煩地把錢又塞回錢包，說：“隨你便?！?/p>
然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說：
“對了，房子的事，你別多想。你是女的，以后總要嫁人，要房子也沒用。我爸養(yǎng)你這么多年，你也該知恩圖報，別老惦記著不屬于你的東西?！?/p>
他的話像一把生了銹的錐子，扎在我的心口，還擰了兩圈。
我看著他，這個我看著長大的男人，這個用我省吃儉用攢下的錢讀完大學(xué)的男人。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愧疚，全是理所當(dāng)然。
我說：“我沒惦記?！?/p>
他“哼”了一聲，說：“那就好。”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到屋里，老周問我：“強(qiáng)子跟你說啥了？”
我說：“沒啥，讓我好好照顧你?！?/p>
老周滿意地點點頭，說：“強(qiáng)子這孩子，就是心眼實。他知道我離不開你。小燕啊，你別聽外面的人瞎說，強(qiáng)子心里有你這個姐呢?！?/p>
我看著他，他臉上的皺紋因為笑容擠在一起，像一朵干枯的菊花。我忽然覺得很可笑。
他們父子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得天衣無縫。
他們把我當(dāng)成一個傻子，一個沒有思想、沒有感情、只會干活的傻子。
接下來的日子，拆遷辦的人來了幾次，拿著尺子在屋里屋外地量，拿著本子記。
每一次他們來，老周都特別興奮，指揮著我，讓他們這里也量量，那里也看看，生怕漏掉一個平方。
巷子里的王阿姨來串門，她是個熱心腸。
她把我拉到院子里，壓低聲音說：
“小燕，你可得長個心眼。我前兩天聽見你爸跟人吹牛，說三套房子都寫他兒子的名。他說，‘閨女養(yǎng)大了就是潑出去的水，財產(chǎn)留給閨女，不就便宜了外人?！?/p>
王阿姨看著我，眼神里全是同情。她說：
“你這傻孩子，伺候了他十年，癱了十年啊，屎尿都給你伺候了，親閨女也不過如此。你要是沒個著落，以后可怎么辦？”
我聽著王阿姨的話，心里像是被堵了一團(tuán)棉花，又濕又重。我說：
“阿姨，他不會的，他答應(yīng)過我娘，要照顧我。”
王阿姨嘆了口氣，說：“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你娘都死了二十年了，他說的話，還能算數(shù)？你自己不爭，沒人會替你爭。”
王阿姨走了以后，我站在院子里，看著那棵老槐樹。
樹皮粗糙，上面全是裂紋，像老周的臉。
小時候，我娘還活著，夏天我們就在這樹下乘涼。
我娘搖著蒲扇，給我講故事。
那時候我覺得這個院子就是我的家?，F(xiàn)在，我站在這里，卻覺得自己像個過客。
晚上，我給老周洗腳。他的腳因為長久不動，已經(jīng)有些萎縮了，皮膚又干又白。
我把他的腳放進(jìn)熱水里，慢慢地搓洗。水汽氤氳，他的臉在水汽后面顯得有些模糊。
我鼓起勇氣，說：“爸，今天王阿姨來了?！?/p>
他“嗯”了一聲。
我說：“她問我，以后住哪里?！?/p>
他的手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平靜。他閉著眼睛，好像快睡著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悠悠地說：
“你這孩子，瞎想什么。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我們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用一句“我們是一家人”就把我堵了回去。
每次我試圖觸碰這個話題，他都用這句話來搪塞我。
這句話像一堵墻，看起來是保護(hù)，實際上是隔絕。它把我隔絕在真相之外，讓我只能繼續(xù)做一個聽話的、蒙在鼓里的“家人”。
我端起洗腳盆，盆里的水已經(jīng)涼了。我的心，也跟著涼了。
04
日子一天天過去，像漏斗里的沙子。拆遷協(xié)議很快就送來了，一式三份，擺在桌子上。那幾天，老周的心情肉眼可見地變好了。
他甚至開始哼起了年輕時聽過的革命歌曲，雖然調(diào)子跑得老遠(yuǎn)。
周強(qiáng)又回來了一次，是自己回來的。他這次對我客氣了許多，甚至破天荒地叫了我一聲“姐”。
他給我買了一件新衣服，是一件紅色的外套。他說：
“姐，快過年了，買件新衣服穿?！?/p>
我看著那件鮮紅的外套，覺得刺眼。我二十年沒穿過這么鮮艷的顏色了。
我的衣服都是灰的，藍(lán)的，黑的，耐臟，方便干活。
我把衣服放在一邊，說：“謝謝，我用不著。”
他有點尷尬，說：“姐，你別跟我置氣。我知道，我以前說話不好聽。但我們都是一家人，我還能虧待你？”
他坐在我旁邊，開始跟我算賬。他說：
“姐，你看，我馬上要結(jié)婚，小麗家里要二十萬彩禮。我工作沒幾年，哪有那么多錢。這三套房子，是咱們家唯一的指望了。我打算把那一居室賣了，湊彩禮。剩下兩套，一套我們住，一套租出去，租金給你，當(dāng)你的生活費，你看行不行？”
他的話聽起來很真誠，像是在跟我商量。
如果是在一個月前，我可能會感動得流淚，覺得他終于長大了，懂得為我著想了。
但現(xiàn)在，我只覺得虛偽。
把租金給我當(dāng)生活費？這聽起來像是一種恩賜，一種補(bǔ)償。
我伺候了他們父子二十年，最后換來的，是每月從他們指縫里漏出來的一點租金。
而房子的所有權(quán)，跟我沒有半點關(guān)系。
我將繼續(xù)寄人籬下，只不過是從破舊的老房子，搬到了他們名下的新樓房里。
我沒說話。
他看我不說話，有點急了。他說：
“姐，你怎么不說話？你是不是嫌少？你要是覺得少，等我以后生意做大了，每個月再多給你一點。你一個女人，又不用養(yǎng)家糊口，這些錢足夠你花了?！?/p>
我還是不說話。我只是覺得累，從心底里透出來的累。
我不想跟他爭，也不想跟他吵。
我覺得跟他們爭辯，就像對著一口枯井喊話，除了聽到自己的回聲，什么也得不到。
見我油鹽不進(jìn)，他也失了耐心，站起來，在屋里踱步，最后停在我面前說：
“許燕，我跟你好說歹說，你別不識抬舉。我爸說了，這房子，本來就沒你的份。能把租金給你，已經(jīng)是我替你爭取來的了。你要是再不知足，那可就別怪我翻臉不認(rèn)人。”
他的真面目又露出來了。
那聲“姐”就像一件臨時穿上的外套，現(xiàn)在被他毫不客氣地脫了下來，扔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
我躺在客廳的簾子后面，能聽到老周房間里的動靜。
老周也睡不著，他很興奮。
他在給周強(qiáng)打電話。夜很靜，他的聲音不大，但我聽得一清二楚。
他在電話里說：
“強(qiáng)子，協(xié)議我明天就去簽。你放心，三套房，全都寫你的名字。公證我也去辦，直接贈予給你。這樣以后就沒那么多麻煩事?！?/p>
電話那頭，周強(qiáng)好像說了些什么。
老周拔高了聲音，說：“你擔(dān)心許燕？你擔(dān)心她干什么！一個外人，還能翻了天？她在我家白吃白喝二十年，伺候我，那是她應(yīng)該的！她娘欠我的！等房子到手，給她幾千塊錢，打發(fā)她走人。她要是識相，就拿著錢滾。她要是不識相，哼，我就讓她凈身出戶！我們老周家的財產(chǎn)，一個鋼镚都不能便宜了外人！”
“外人”。
這個詞像一把冰錐，狠狠地扎進(jìn)了我的耳朵，穿過我的腦子，一直涼到我的腳底。我渾身都在發(fā)抖。二十年，我像一頭驢，被蒙著眼睛，圍著這個家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我以為我是在拉磨，是在報恩。到頭來，在他們眼里，我只是一個隨時可以打發(fā)走的外人。
我娘欠他的？我娘嫁給他，給他洗衣做飯，給他一個家。
最后病死在他的床上。我為了我娘一句囑托，賠上了我的一輩子。
到頭來，我們娘倆，還欠著他的。
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黑暗。黑暗里，什么都沒有。就像我的過去，和我的未來。
05
第二天，天亮了。我一夜沒睡，眼睛干澀得疼。但我還是像往常一樣，五點起床，做早飯。稀飯，饅頭，還有一碟老周愛吃的咸菜。
老周和周強(qiáng)都起得很早。周強(qiáng)要去拆遷辦簽協(xié)議。
他穿上了新西裝，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看起來人模狗樣的。
老周躺在床上，指揮著我，一會兒讓我給他找干凈的襪子，一會兒讓我給他擦臉。他的臉上泛著紅光，像是回光返照。
周強(qiáng)出門前，老周把他叫到床邊，又囑咐了一遍，讓他看清楚合同條款，別被人騙了。
周強(qiáng)不耐煩地說：“爸，知道了，你都說八遍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p>
他們誰也沒看我。我就像屋子里的一件家具，一把椅子，一個柜子，透明的，沒有聲音。
周強(qiáng)走了以后，屋子里安靜下來。
老周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
我收拾完碗筷，把屋子拖了一遍。
我做得比平時任何一次都要仔細(xì)，地板被我拖得能照出人影。
中午，周強(qiáng)回來了。
他手里拿著一個紅色的文件夾，臉上是藏不住的笑。
一進(jìn)門，他就大聲說：
“爸，搞定了！都簽好了！房產(chǎn)證過幾個月就能下來！”
老周從床上一骨碌坐了起來，這是他癱瘓十年里，第一次自己坐起來。
他撐著半個身子，激動地喊：“拿來我看看！快拿來我看看！”
周強(qiáng)把文件夾遞給他。老周戴上老花鏡，一頁一頁地翻看。
他的手在抖，嘴唇也在抖。他像看一件稀世珍寶一樣看著那幾張紙。
看了好幾遍，他才抬起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
“好，好??！我們老周家，終于要翻身了！”
周強(qiáng)也笑著說：“爸，以后你就等著享福吧！”
他們父子倆沉浸在巨大的喜悅里。
我站在一邊，看著他們，覺得像在看一場與我無關(guān)的滑稽戲。
這場戲的主角是他們，道具是三套房子，而我，連個跑龍?zhí)椎亩妓悴簧稀?/p>
老周終于想起了我。他把合同小心翼翼地放在枕頭邊上，然后朝我招了招手，說：
“小燕，你過來。”
我走過去。
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信封。
信封是舊的，上面還有一股藥味。
他把信封遞給我，說：
“小燕啊，這二十年，辛苦你了。你看，強(qiáng)子馬上要結(jié)婚，用錢的地方多。這三套房子呢，就都寫在他名下了?！?/p>
他頓了頓，看著我的臉色，又說：
“這信封里有五千塊錢。你拿著，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也算是我這個當(dāng)爸的一點心意。以后你嫁人了，我再給你準(zhǔn)備一份嫁妝，不會讓你空著手出門的?！?/p>
他的話說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當(dāng)然。仿佛這二十年的青春和勞作，就值這五千塊錢。一份嫁妝？
我今年三十八歲了，去哪里嫁人？誰會要一個伺候了別人二十年、一無所有的老女人？
周強(qiáng)也在旁邊幫腔，他說：
“是啊，姐，我爸養(yǎng)你這么多年也不容易。做人要知足，不能太貪心。這五千塊錢，夠你買不少東西了?！?/p>
我看著他們父子倆的臉。一張是得意，一張是施舍。他們像兩個戰(zhàn)勝者，在瓜分戰(zhàn)利品之后，隨手扔給旁邊一個端茶送水的小兵幾個銅板。
我沒有去接那個信封。我的手垂在身體兩側(cè)，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jìn)肉里。
06
屋子里的空氣像是凝固了。老周舉著那個信封，手臂懸在半空中，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周強(qiáng)臉上的得意也收斂了，換上了一副探究和警惕的神情。
他們都在等我接。
在他們看來，我應(yīng)該感激涕零地接過這個信封，然后說一聲“謝謝爸”，再懂事地祝賀他們喬遷之喜。
我看著那個信封。紅色的，上面印著“恭喜發(fā)財”四個燙金字，不知道是從哪個銀行取錢時送的。
五千塊錢。二十年的日日夜夜，無數(shù)次的翻身、擦洗、端屎端尿，無數(shù)個被油煙熏黑的黃昏，無數(shù)個在冷水里泡得發(fā)白的手指，就值這薄薄的一疊紙。
老周的手臂有些酸了，他不耐煩地晃了晃信封，說：“拿著啊，發(fā)什么愣？”
周強(qiáng)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帶著一絲威脅：
“許燕，別給臉不要臉。我爸好心好意給你錢，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我感覺不到憤怒，也感覺不到悲傷。
我的心里一片荒蕪，像一場大火燒過的草原，什么都不剩了。
我只是覺得，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
這場演了二十年的戲，該落幕了。我累了，不想再演下去了。
我緩緩地抬起頭，目光從老周那張布滿老年斑和自私的臉上，移到了周強(qiáng)那張年輕卻同樣刻薄的臉上。
他們的眉眼是那么相似，那種理所當(dāng)然的索取，那種根植于血脈深處的傲慢，如出一轍。
我深吸了一口氣，胸口那團(tuán)又濕又重的棉花，好像被這口氣吹散了一些。我感覺自己前所未有地平靜，也前所未有地清醒。
二十年的迷霧，在這一刻，被那個裝著五千塊錢的信封徹底驅(qū)散了。
我終于看清了他們的嘴臉，也終于看清了自己在這場鬧劇里扮演的角色——一個工具，一個可以被明碼標(biāo)價，隨時丟棄的工具。
07
我索性直接站起身，目光從老周臉上移到周強(qiáng)臉上，一字一頓地說：
“爸，這三套房的福氣太重，我怕折壽。這福氣，還是讓你親兒子一個人來享吧。”
我的聲音不大，但屋子里很靜，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石子，砸在平靜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漣漪。
老周和周強(qiáng)都愣住了。他們臉上的表情，從錯愕，到不解，再到惱羞成怒，只用了幾秒鐘。
“你說什么？”老周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他把信封狠狠地摔在床上，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個白眼狼！你再說一遍！老子白養(yǎng)你二十年了！你翅膀硬了是吧！”
周強(qiáng)也跳了起來，他指著我，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臉上了：
“許燕！你他媽的瘋了！給你錢你不要，你還想怎么樣？你還真想要一套房子？你配嗎！”
我沒有理會他們的叫罵。我轉(zhuǎn)身，走向客廳里那個用簾子隔出來的小空間。
那里是我的“房間”。
一張單人床，一個掉漆的床頭柜，還有一個裝衣服的舊木箱。
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dāng)。
身后的叫罵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難聽。什么“忘恩負(fù)義”，什么“養(yǎng)不熟的狗”，什么“跟你那個死鬼娘一個德行”。
老周甚至開始咒罵我那個死了二十年的娘。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冷冷地看著他道“我娘不欠你的。是我瞎了眼，替她還了二十年不該還的債?！?/p>
說完，我不再理會他們，拉開簾子，開始收拾我的東西。我的東西很少，幾件舊衣服，幾本書，還有壓在箱子底的那張我娘的照片。照片已經(jīng)泛黃了，照片上的我娘還很年輕，笑著，眼睛彎彎的。我把照片小心地放進(jìn)貼身的口袋里。
我拖出那個小小的行李箱，把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jìn)去。外面，老周還在氣急敗壞地喊：“你給我滾！現(xiàn)在就滾！我看你滾出這個家，能到哪里去！餓死你個白眼狼！”
周強(qiáng)也附和道：“滾！滾遠(yuǎn)點！以后別想再從我們家拿走一分錢！”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鏈，發(fā)出“刺啦”一聲。這聲音在他們的叫罵聲中，顯得格外清晰。我拖著箱子，從簾子后面走出來。我沒有再看他們一眼。我徑直走向門口，手放在了門把手上。
就在我準(zhǔn)備開門的時候，老周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這一次，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慌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