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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總,能不能幫幫我?”
微信跳出這個信息的時候,我看了眼上一條,那還是2020年春節的拜年短信,前面沒有稱呼,顯然是群發的。于是那時我就沒在意,也沒回。
我不回信息的主要原因,是那時我對龔小強這個人很有些看不慣。
我和他認識是在十幾年前,我是某集團分管投資的副總,而他是分公司的IT產品經理,我們之間隔著分公司技術總監、分公司經理、集團業務部總經理等三四個層級,照理說本沒有什么接觸的機會。
但是我在集團的高潛人才培訓上講過課,課后不少青年干部都來加了我的微信,其中就有他。而且他和其他人不一樣,自我介紹很簡單,卻在以后每一兩周都會給我發一條讀書的收獲,讀的是我課上推薦的《曼昆經濟學講義》,從第一章開始,半懂不懂,但是很認真地磕磕絆絆地往下堅持著讀。這讓我記住了這個名字,卻和臉還對不上號。
有一天午休的時候,我剛吃完飯回到辦公室,一個頭勢清爽、西裝筆挺的年輕人就緊跟著敲開了門:“劉總,您好,我是龔小強。”語氣真誠,笑容里帶著一點小小的野望,卻沒有諂媚,這讓我對他頗有好感。
他說讀了經濟學,拓寬了思路和視野,很感謝我的課,也說有很多基礎知識缺乏,所以學習進展很慢。他還帶了兩個問題來請教。聊天過程中,我知道了他屬于標準的小鎮做題家出身,從縣城考到省城、又考上省城的大學,憑借的只有比別人多一點點的聰慧,以及比別人多得多的努力,用他自己的話講,刷了小山一樣高的卷子,到最后看到一道題都能說出是出自哪一年的真題。大學畢業以后,一開始只是一家小企業的程序員,他硬是在頻繁的加班之余還學了各種開發語言以及設計和營銷,沒過四五年就跳了三次槽,從月薪六千到現在年薪二十萬。這一路的經歷讓他無比相信學習和努力的力量。
他說接下來自己要往管理層發展,所以覺得我說的很有道理,需要看經濟學和管理學的書。我開玩笑說:“你也太拼了吧。”他低頭略羞澀地笑說:“劉總,我交女朋友了。你是不知道如今成家立業的壓力啊。”然后他給我大略算了一筆賬。當時浦東中環附近的房子大概兩萬一平,就算雙方家庭湊完首付,自己每個月要還八九千,衣食住行還有好幾千,而裝修、婚禮那些都是眼前就要付的,也有小幾十萬吧,也要貸款一部分。以他們兩個人加在一起每個月兩萬幾千的收入,其實要完成這個預算計劃是非常勉為其難的,這還沒考慮以后孩子的生育和教育。“還好女朋友是上海本地人,沒有彩禮。”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的表情。
我當時心里不知道是涌起了一陣怎樣的感覺,可能就是不想好學努力的人輸吧,也可能就是想幫一把壓力山大的年輕人,鬼使神差就跟他說:“是來集團開產品會吧?老板其實不太欣賞你們業務部的思路。你們有沒有好好測算過每增加一個鏈路環節的流失率啊?程序的美觀、嚴謹,哪有流量和留存重要啊。”然后我跟他說了五分鐘關于大數據和漏斗模型的事兒,他眼睛亮了,應該聽出來我是在拿大老板的思路給他做提示。
“我不太懂技術的事兒啊,給你做個參考。”我說。
他眼神里充滿著感激地說:“技術都是為業務服務的,這才是產品經理存在的價值。感謝劉總,我這就去做調整和準備。”
那個會上,他上司技術總監做了主題匯報,而他補充的幾點想法,思路卻有很大不同。技術總監被大老板一頓痛罵,而他得到了“靈活務實”的贊語。三天后他又來了我的辦公室,帶著一條黃鶴樓1916,我讓他拿走。他笑嘻嘻拆開整條,打開兩包放在桌上,自己拿出一支,又從另一包里拿出一支遞給我,抽完拿起剩下的八包煙出門走人。
三個月后,那位技術總監提了辭職,他破格被提成了代理總監。半年后轉正。
又過了一年多,我離開了該集團。聽說后來龔小強也跳槽了,去了某大廠的新事業部,還是技術總監。不過此總監不比那總監,江湖地位高了兩三級不說,薪資更是過了五十萬,似乎還有期權啥的。聽說他的婚禮辦在瑞金賓館的草坪,新娘帶著肚子出的場,于是房子也換成了內環里的三房。人生很風光。
不過,他的婚禮沒邀請我,好像之前的同事都沒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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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他已經是幾年后,是一次偶遇。
馬哥有位商學院的同學我認識,姓關,馬哥招待外地同學的那個飯局上他對老汪崇拜無比。后來關總成了互聯網新貴,他的公司也名噪一時,強烈邀請我們幾個去他公司指導指導。
等到了那里,我在那幾位高管身影里一眼看見了龔小強。他一見我瞬間堆滿笑容,小跑著過來打招呼。關總驚訝地問,你們認識啊?龔小強搶著答說,自己以前是劉總的兵,受過許多提點提攜。關總介紹說,龔小強是他公司的副總,分管技術。我問他啥時候離開的那家大廠?他稍有支吾地講兩年前吧。關總哈哈大笑地在一旁說,把能兌現的都拿了,正好到我這里再創高峰嘛。
接著在會議室里關總介紹了公司業務,我一聽,怎么和之前龔小強所在的那個大廠新事業部那么像。關總說,這塊業務在那幾個大廠都屬于邊緣領域,好比龔小強以前的工作就拿不到太多資源支持,而自己則發現了其中的巨大商機,如今和幾家大廠都有深度合作,前途無量。“龔總的加入,無論從團隊強化還是技術支持,對于我們的發展都是特別重要的。”關總拍著他的肩膀說。
我聽得懂,就是這次跳槽是既帶著技術又帶著人唄。我看了一眼龔小強,猜他這下年薪肯定過百萬了,他略顯尷尬地強笑了笑。
我跟關總說:“這業務的底層數據都在各家大廠那兒,你的發展可持續嘛?要是大廠又打算自己弄,你們怎么辦?”關總自信地說:“他們自己再弄一套的成本太大了,遠不如跟我們合作劃算。”我想了想,還是堅持著提醒說:“護城河這個東西是不能用成本來計算的。”關總擺擺手,笑著不以為意。
晚餐時,龔小強的熱情程度在所有高管里是最高的,活躍全場,幫關總擋了不少酒,而且隔三岔五就來敬我一杯。半醉的龔小強握著我手,力度很大,搖了又搖,失控邊緣時的眼神里似乎真有幾分感激之心。
老汪眼很毒,在我耳邊說這位兄弟為人似乎不咋樣啊。我笑笑說,有幾個像你我這樣講究為人的,人家也不容易吧。
后面關總硬要安排第二場,推辭不過我們都去坐了一坐。龔小強這會兒緩過來了些,在一群鶯鶯燕燕里從從容容游刃有余,倒酒搖骰動作熟練。有人問他怎么稱呼,他嬉皮笑臉地講:“我姓龔,以前可以叫我小龔,現在年紀大了,就叫老龔吧。”然后真有上當的,周圍一陣哄笑。油膩值拉滿的他,和那個問我經濟學問題的小伙,真的很難相信是同一個人。
我和老汪都不再愿意搭理他,躲在一邊和關總聊了會閑天,就告辭了。在走廊里見龔小強在接電話,聲音竟突然極低極溫柔,問晚餐吃了沒有、吃的啥,又問孩子聽不聽話、睡了沒,還小意地解釋著老板有貴賓、不得已等等。我示意他繼續電話就好,不用刻意打招呼,擦肩而過時,昏黃燈光下見他已開始荒疏的顱頂也有幾絲白發,眼角也有幾絲憔悴的細紋。
我本已不太待見他,驀地心又軟。他沒有什么背景和倚仗,只有獨自為生活為家庭在拼。職場上的人,技術、人脈、團隊,甚至客戶,都是自己賴以生存的資本,他雖然使用過度,但像我和老汪這樣曾經順風順水、又趕上了時代紅利的人,也著實不適合去求全責備他吧。
之后他那些節日問候,有時回一句,有時也就無視了。后來那幾年整個社會和經濟的運轉都極大改變,許多企業也都發生了巨大變化,老汪在退,小張轉型,馬哥在玩兒似地接觸新經濟,而關總的業務則偃旗息鼓。和我猜的差不多,之前的那個業務板塊在大廠們反應過來以后,紛紛開始自建爐灶,關總的業務量不斷萎縮,就像做電商代運營的,努力過后的宿命都是品牌自運營。關總是聰明的,在原來業務基礎上開始做起了互聯網輿情管理的生意,似乎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但是那塊業務和龔小強就沒啥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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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總,能不能幫幫我?”
在這條微信后沒兩分鐘,他又補了一條:“放心,我不是問您借錢。您的朋友多,能不能幫我介紹工作?我不挑位置,月薪有三萬就行。攜妻和幼子拜托您了。”
我猶豫半天,還是和他通了個電話。他聲音嘶啞,說業務下降的時候關總已經降了他的薪資,到現在業務轉型之后就徹底解聘了。而他的房貸每個月要一萬六,孩子的學費每年也要近二十萬,加上日常生活開支,雖然存款加上離職補償看起來有好幾十萬,其實坐吃山空的話也就能撐個一年多,而房貸還有將近二十年,孩子也才小學,后面還有十多年的錢要花。他太太全職了幾年之后,現在重新找工作,只拿到一個月薪一萬不到的職位。但就這,也比他強。他投了無數簡歷、托了無數朋友,四十多歲、IT背景的離職高管,在職場上居然正是無處安放的那一群人。
我聽完沉默了許久。所謂的中產,曾經也是光鮮亮麗,其實卻是無比脆弱的底子,從千萬資產到入不敷出也許只要一年。而且他們和老板還不一樣,他們從來都是在別人的車上,沒有走過自己的路,也沒有過自己的車。當他們從別人車上下來,前后又無車可搭,這時很容易絕望。
我說,我會幫你問問。他千恩萬謝,似乎看到一線希望。
然而我問了幾位朋友,都說他當年帶著技術和團隊跳去關總那里,如今這幾家大廠都不會用他的。而那些新起來的互聯網公司,創始人都是當年和他差不多的那群人,基本都是從那幾家大廠出來的,對他也有所耳聞。而小公司呢,都在苦哈哈的打拼階段,寧可要二十多的生猛后生也不會要他,再說也給不起他要的薪資。
過了兩周,他打電話來吞吞吐吐地問有什么機會嗎,其實他心里知道,我沒聯系他就是沒有好消息,但還是忍不住問一聲。也許問了才好讓自己死心。在說完“哦,謝謝”之后,他等了十幾秒才掛電話,可能在等一個萬一的轉機,也可能還想說些什么卻最終發現實在無話可說。
我不怎么喜歡他,此時卻有深切不忍,不忍看一個拼命學習和努力往上的人就這樣無路可行。但也沒辦法幫他。只能祝愿他能像自己名字一樣做個打不死的小強,有一天我們還能在哪里偶遇,哪怕他又只是個產品經理。
No.6645 原創首發文章|作
劉捷
簡介:財經管理作家,
著有《像經營企業一樣經營自己
職場經濟學》和《史上職場風云錄》。
聲明:本文人名均屬虛構,認識的人千萬不要自行對號入座。飯局故事也是無數飯局中的情景拼盤,細節雖然完全真實,而整體并無此
異常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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