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林濤,恭喜恭喜啊!”
“可以啊小子,深藏不露啊,啥時候拿下的?”
“林濤,喜糖呢?不能光發請帖,不給喜糖?。 ?/p>
周一下午,濱州長風物流公司的會計部,林濤漲紅著臉,挨個工位發著紅色的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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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人老實巴交,平時在辦公室里就是個“透明人”,今天是他這三年來最高調的一天。
“有,有,喜糖在桌上,大家自己拿,自己拿?!绷譂χ?,把一大袋“好時”巧克力放在前臺。
“嚯!‘好時’!林濤你這是下血本了啊!”
“行了,別吵吵了?!崩蠒嬂罱愠鰜泶驁A場,“趕緊干活。林濤,請帖發完,王總那份,你送進去了嗎?”
林濤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捏了捏手里最后一份、也是最燙金的一份請帖。
“……我,我這就去。”
01
“林濤,存折上……夠了?!?/p>
出租屋里,孫娟的聲音有點抖。
她和林濤,兩個從鄉鎮考到濱州的孩子,為了這句話,勒緊褲腰帶過了三年。
“夠了?”
林濤一把搶過存折,手指頭點著上面的零,“個、十、百……真的……夠了!”
“首付夠了!”孫娟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夠了!”林濤摟住她,“小娟,咱不看‘老破小’了,咱就定那套!”
房子首付交完,孫娟說:“林濤,咱們把證領了吧。我不想再等了。”
“領!馬上領!”
“那……婚禮呢?”孫娟又猶豫了,“我媽說,彩禮錢可以先不要,但酒席……”
“辦!必須辦!”林濤一拍桌子,“一輩子就一次,不能讓你委屈!錢的事,我來想!”
林濤說的“想辦法”,就是把他倆準備買家電的錢,先挪出來辦酒席。
他把老家的父母也接來了。這是二老這輩子,第一次住“城里”的酒店。
林濤他爸,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穿著一身“的確良”的新衣裳,局促地坐在酒店的沙發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濤啊,”他爸小聲問,“這……這住一天,得不少錢吧?咱家那頭豬,是不是白賣了?”
“爸,你說什么呢!這是酒店,不是豬圈?!绷譂趾脷庥趾眯?,“你們就安心住著。錢夠。”
孫娟也在旁邊幫腔:“對,叔。錢夠。林濤單位效益好,他……他還發了獎金。”
林濤在旁邊沒敢吭聲,只是默默地給二老倒水。
02
林濤捏著那份給王總的請帖,在辦公室門口深呼吸了三次。
王總,王德發,是他們物流部的直屬領導。四十多歲,本地人,聽說關系網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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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發這人,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土皇帝”。他喜歡別人叫他“王總”,不喜歡別人叫他“王主任”,盡管他只是個主任。
“咚咚咚。”
“進!”
林濤推開門,一股濃烈的煙味嗆得他直瞇眼。王德發正翹著二郎腿,在電腦上“斗地主”。
“王……王總。”林濤哈著腰,遞上請帖,“我……我這個周六,結婚。想請您……請您賞光。”
王德發眼睛都沒離開屏幕,哼了一聲,伸出兩根手指,把請帖夾了過去。
“哦,小林啊?!彼沉艘谎壅執?,“行。周六是吧?我知道了。”
“那……那您……”
“春天!……炸彈!”王德發猛地一拍桌子,電腦里傳來“贏了”的音效。
他這才靠在老板椅上,吐了個煙圈,慢悠悠地看林濤。
“小林,來公司幾年了?”
“王總,快三年了?!?/p>
“嗯,三年了,也該結婚了。是好事?!蓖醯掳l點點頭,“你這孩子,我平時看你……挺老實的?!?/p>
“都是王總教導的好?!绷譂s緊說。
“行了,別拍馬屁了?!蓖醯掳l擺擺手,“你結婚,是喜事。按咱們公司的‘規矩’,部門是要給你‘表示表示’的。你放心,周六,我一定到?!?/p>
“哎,謝謝王總!謝謝王總!”
林濤千恩萬謝地退出了辦公室。他總覺得王總那句“規矩”,說得有點意味深長。
03
周六,大婚當天。
濱州的規矩,早上九點零九分,是接親的“吉時”。
早上七點,林濤就穿戴整齊?;檐囀前溯v黑色的奧迪,這是他咬牙花五千塊錢租來的“車隊”,就為了在孫娟娘家人面前,撐起這個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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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半,一切準備就緒。林濤的胸口戴著新郎的紅花,臉上笑開了花。
“爸,媽,兄弟們,咱們……出發!”
“出發!”
一群伴郎嗷嗷叫著,鉆進了車里。
可就在車隊剛要駛出酒店停車場時,頭車司機猛地一腳剎車。
“吱——”
林濤往前一沖,差點撞到。
“怎么回事?!”他問。
“林哥……前面……前面路被堵了?!彼緳C也懵了。
林濤往車窗外一看,心“咯噔”一下涼了半截。
一輛巨大的、印著“長風物流”的集裝箱卡車,像一堵墻一樣,橫著堵死了酒店唯一的出口。
卡車旁邊,站著兩個熟人。一個是王總的司機老張,另一個,是王總的“跟班”——辦公室的瘦猴。
瘦猴叼著煙,一見林濤下車,立馬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哎呀!新郎官!林哥!恭喜恭喜??!”
“猴子,這……這是什么意思?”林濤的臉都白了。他看了看表,八點四十了。
“林哥,你別急啊?!笔莺镄ξ刂噶酥缚ㄜ嚕斑@是咱們王總的意思。”
“王總?”
“對啊。王總說了,你這結婚是天大的喜事。他老人家特地調了咱們公司最大的一輛‘擎天柱’,來給你‘鎮宅’!”
“鎮……鎮宅?”
“是??!這車頭,威風吧?給你擋煞氣!這叫‘開路’!沒王總‘開路’,你這婚車,不吉利??!”
林濤再老實,也聽出這話里的不對勁了。
“猴子,你明說吧?,F在都幾點了,我得去接親。你讓老張把車挪挪,行不行?等酒席上,我……我給王總單獨敬酒!”
“哎,林哥,看你說的?!笔莺飶椓藦棢熁遥巴蹩?,可不是為了你那杯酒。他老人家,現在就在酒店茶樓里。他說,吉時之前,必須讓他‘沾沾喜氣’。他要親自給你這個‘開路’的儀式?!?/p>
“……我,我馬上去!”
林濤不敢耽誤,拔腿就往酒店茶樓跑。
04
茶樓包廂里,冷氣開得很足。
王德發正一個人,慢悠悠地“功夫茶”。
“王……王總!”林濤跑得氣喘吁吁,襯衫都濕了,“王總,您……您怎么來這么早?!?/p>
“小林啊,坐?!蓖醯掳l頭都沒抬,專心洗著他的茶杯,“不早不行啊。你這吉時,是九點零九分,對吧?”
“是……是?!?/p>
“那就是了。我這人,就信這個?!蓖醯掳l說,“你結婚,是大事。但咱們長風的‘規矩’,也是大事。”
他把一杯茶,推到林濤面前:“按規矩,新人辦喜事,得給我們這些‘老人’沾沾喜氣。你那車隊,不錯,奧迪的?!?/p>
“王總,我……”
“小林,你別緊張?!蓖醯掳l笑了,“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是來給你‘送喜’的。”
他指了指窗外那輛大卡車:“那叫‘攔路’。攔住了,‘喜氣’才能聚起來。現在呢,就差最后一步了,叫‘過路費’?!?/p>
“過……路費?”
“美名其曰,沾沾喜氣嘛?!蓖醯掳l終于圖窮匕見,“你小子,挺有錢啊,八輛奧迪。不差這點‘喜氣錢’吧?”
林濤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王總……您……您明示。我……我這急著接親呢。”
王德發伸出一根手指頭。
“一……一千?”林濤試探著問。他身上是帶了一千的紅包,準備給伴娘團的。
“一千?”王德發樂了,他放下茶杯,“小林,你打發要飯的呢?一千塊錢,能沾到什么喜氣?”
“那……”
“一萬?!蓖醯掳l淡淡地說,“‘萬里挑一’。吉利。你給我一萬塊的‘過路費’,我馬上讓老張把車開走。一分鐘都不耽誤你。”
“一萬?!”林濤猛地站了起來。
“王總!我……我哪有那么多錢!我就是個打工的!我全家老小都在這兒,我……”
“你沒有?”王德發也板起臉,聲音冷了下來,“你沒錢,你租八輛奧迪?你沒錢,你在這最好的酒店辦酒?”
“小林,我可告訴你。我王德發,今天把話撂這兒了。這‘喜氣’,我今天必須沾到。你要是拿不出來……”
他指了指手表:“現在八點五十。吉時,可不等人啊。”
“你……你這是敲詐!”
“哎,話不能這么說!”王德發喝了口茶,“這叫‘規矩’。你不懂規矩,我教你懂。去吧,去湊。湊齊了,來找我?!?/p>
林濤站在原地,渾身發抖。
他爸媽一輩子的積蓄,都在那套房子的首付里了。他今天口袋里,算上給孫娟的“萬里挑一”,也才一萬出頭!
可那是給新娘子的!
“王總……”林濤“撲通”一聲,差點跪下,“王總,您行行好。我給您五千!五千行不行?我接完親,下午……下午我再去?。 ?/p>
“不行。”王德發不為所動,“必須是‘一萬’,一分不能少?,F金。”
“我……”
“林濤!怎么回事?。 ?/p>
包廂門被推開,林濤的伴郎,也是他最好的兄弟石頭,沖了進來。
“外面新娘都打電話來催了!你……”石頭一眼就看到了王德發,又看了看林濤的樣子,全明白了,“姓王的!你他媽別給臉不要臉!你這是搶劫!”
“你他媽誰啊?敢這么跟我說話?”王德發站了起來。
“我——”
“石頭!你閉嘴!”林濤拉住了他。
林濤看著王德發那張油膩的臉,看了整整十秒鐘。
他沒鬧,也沒再吵。
他轉過身,對石頭說:“你,還有我爸。馬上去。酒店前臺、我爸媽那、我丈母娘那,所有有現金的地方,去湊?!?/p>
“林濤!”
“去!”林濤吼了一聲。
十分鐘后。
八點五十九分。
一個鼓鼓囊囊的紅色塑料袋,被放在了王德發面前。
里面是林濤父母的養老錢,是丈母娘準備給女兒的壓箱底錢,是伴郎團湊出來的“分子錢”。
王德發當著林濤的面,把錢拿出來,點了一遍。
“九千八……九千九……嗯,一萬。不錯?!?/p>
他把錢塞進自己的公文包,站了起來,拍了拍林濤的肩膀。
“這就對了嘛。小林,懂規矩,是好事?!?/p>
他走到林濤身邊,壓低了聲音:
“在長風,我就是‘規矩’。你這孩子,我喜歡。好好干,以后……有你的‘福氣’。”
王德發笑著,走出了包廂。
一分鐘后,樓下傳來震耳聾的卡車喇叭聲,卡車,開走了。
林濤站在原地,雙拳攥得發白。
“林濤……你……”石頭都快哭了,“就這么算了?”
林濤慢慢地松開拳頭。
“石頭,幫我把領帶……扶正?!?/p>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走。接親。別誤了吉時。”
05
那場婚禮,林濤是怎么撐下來的,他自己都忘了。
他只記得,孫娟看到他通紅的眼睛時,哭著問他怎么了。
他只說:“沒事,沙子迷了眼。老婆,我來娶你了?!?/p>
酒席上,王德發還真的來了。
他大搖大擺地坐在主桌,高談闊論,好像早上的事根本沒發生過。
林濤和孫娟來敬酒時,他正喝得滿臉通紅。
“小林,小孫??!”他端著酒杯,“我可得說說你。小林這孩子,老實,本分!以后,你們倆的日子,錯不了!來,我干了!”
林濤和孫娟也舉起杯,一飲而盡。
那杯酒,是林濤這輩子喝過,最苦的酒。
日子,還得過。
第二天,林濤照常去上班。
他在公司,還是那個“透明人”。見人就笑,喊“王總”喊得比誰都勤快。
王德發也很“照顧”他,時不時把一些“油水”賬目交給他來做。
“小林,你懂規矩,我放心。”
林濤只是低著頭:“謝謝王總栽培。”
孫娟好幾次都忍不?。骸傲譂?,你到底在等什么?這口氣,你咽得下?”
“咽不下?!绷譂谝估?,點著一根煙,“但現在……還不是時候?!?/p>
他變得越來越“值錢”,也越來越“沉默”。
在長風物流,大家都說,林濤是王德發最聽話的“狗”。王總指東,他絕不往西。
王德發也這么覺得。他甚至把林濤提拔成了會計部副主管,專門幫他處理那些“見不得光”的賬。
“小林,你這賬做得……是越來越漂亮了?!?/p>
“都是王總教得好。”
一晃,三年過去了。
這三年,濱州的變化很大。長風物流,也被省城的總公司“收購”了。
王德發,還是那個王德發。但他最近有點煩??偣疽尚碌摹皩徲嫿M”下來,要查老賬。
不過,他很快就把這點煩惱,拋到了腦后。
因為,他兒子要結婚了。
王德發的兒子,在國外讀的“野雞大學”,回來后,王德發花錢給他塞進了公司?,F在又要娶“華東集團”陳董事長的女兒。
這個“華東集團”,是長風物流最大的客戶!
王德發覺得,只要這場婚事一定,他后半輩子,乃至在總公司的地位,就穩如泰山了。
婚禮辦得極其奢華,在濱州最頂級的“萬豪”酒店,包了三層。
婚禮當天,王德發穿著“阿瑪尼”的西裝,紅光滿面,在門口迎賓。
“哎呀,老李,快進來!”
“陳董!親家!您能來,蓬蓽生輝?。 ?/p>
就在這時,一輛半舊的“大眾”停在了門口。
林濤和孫娟走了下來。
林濤穿了三年前結婚時那套西裝,但洗得很干凈,燙得很平整。孫娟也只是穿著一條素色的連衣裙。
“王總?!绷譂χ呱锨?。
“哦?小林?”王德發愣了一下。他沒想過林濤會來,他發的請帖,都是“老總”級別的。
“王總,恭喜!恭喜??!”林濤笑得特別燦爛,“您兒子大喜,我這當‘老下屬’的,怎么能不來呢?”
“啊,好,好。快進去吧。”王德發不耐煩地擺擺手,準備去迎接下一輛“奔馳”。
“哎,王總,別急啊?!绷譂龜r住了他。
“我這人,您知道的,最懂‘規矩’了。”林濤笑著說,“今天這么大的喜事,我必須來‘沾沾喜氣’啊?!?/p>
王德發的笑容,僵住了。他聽出了這熟悉的“臺詞”。
“王總,”林濤說,“我給您……準備了一份‘大禮’。”
“不用了,小林。你……你隨個紅包就行了?!蓖醯掳l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那哪兒行?!?/p>
林濤從孫娟手里,拿過一個盒子。
一個方方正正、用大紅色“喜”字包裝紙包好的盒子??摧喞?,像是個……“骨灰盒”。
當然,那只是個普通的禮品盒,但那個形狀,讓王德發的心“咯噔”了一下。
“王總,”林濤把盒子遞到他面前,臉上的笑容,燦爛得有些刺眼。
“您當著大家的面,打開看看?”
“這……這不好吧?賓客都看著呢?!?/p>
“哎,好東西,就得分享嘛?!绷譂龍猿种?/p>
周圍的“陳董事長”、“李總”們也都看過來,起哄道:“老王,打開看看??!下屬的心意嘛!”
王德發騎虎難下。他看了看林濤,林濤正微笑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王德發咽了口唾沫,顫抖著手,開始拆那個蝴蝶結。
他一層一層地打開。
盒子蓋子揭開的瞬間,王德發看清了里面的東西。
“哐當”一聲。
王德發手一軟,盒子掉在了地上。
他的臉,“唰”的一下,變得慘白。
他整個人都在發抖,指著林濤,嘴唇哆嗦著:“你……你……”
林濤沒看他,也沒看地上的東西。
他只是撿起了最上面的一張紙,吹了吹灰,重新塞回王德發的手里。
他笑著,湊到王德發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王總,別慌啊?!?/strong>
“大喜的日子,你……可千萬別‘慌’?!?/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