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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了吧,老李。沒時間猶豫了。”
那張手術(shù)同意書薄得像層紙,拿在手里卻沉得像塊鐵板。
老李狠狠吸了一口手里那半截快燒到嘴唇的煙屁股,吐出來時帶著一股絕望的濁氣。旁邊的女人捂著嘴,肩膀劇烈聳動,哭聲聽著像老鼠在風(fēng)箱里掙扎。
“大夫,保大的。”老李的聲音很啞,帶著一股狠勁兒,“大偉身子骨壯,腦子活,能干活,能給家里頂門立戶。小的那個……你也看見了,這么多年本來就是靠哥哥養(yǎng)著,離了哥哥,他就是個廢人。”
醫(yī)生抬起頭,目光透過厚厚的鏡片,落在墻角那張病床上。那對兄弟正蜷縮在那里,像是個被揉壞了的面團(tuán)。
“手術(shù)臺上的事,誰也說不準(zhǔn)。”醫(yī)生合上病歷夾,聲音冷得像手術(shù)刀,“切開之后什么情況都有可能。進(jìn)去之后,聽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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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偉和小偉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呈現(xiàn)出一種死寂的灰白。這是北方深秋最常見的天氣,陰冷,透骨。
這是他們活著的第二十六年,也是第九千四百九十個需要共同起床的早晨。
大偉先睜開眼。他的生物鐘一向很準(zhǔn),那是強壯生命力的體現(xiàn)。他下意識地想要翻身,想要伸個懶腰,但胯骨和腰側(cè)立刻傳來一陣熟悉的、像皮肉被撕扯一樣的鈍痛。這種痛感瞬間讓他清醒過來——他不是一個人。他永遠(yuǎn)不可能是單獨的一個人。
他側(cè)過頭,看著那團(tuán)連在自己身上的“肉”。那是弟弟小偉。
小偉還在睡,呼吸很輕,輕得幾乎聽不見。他的臉向著大偉的胸口,蜷縮著,像個還在母體里的嬰兒。因為長年的依附,小偉的脊椎有些側(cè)彎,顯得整個人比大偉小了一號。
“起了。”大偉有些煩躁地推了推弟弟的肩膀。
那觸感溫?zé)帷④浰摹?/p>
小偉哼了一聲,眼皮顫動了幾下,并沒有馬上睜開,但身體已經(jīng)形成了條件反射。那是二十六年磨合出來的肌肉記憶。就在大偉腰部用力的瞬間,小偉的身體也配合著給了一股勁兒。兩個人像兩條被甩上岸、不得不糾纏在一起求生的魚,扭動著,掙扎著,終于從平躺變成了坐姿。
被子滑落,露出了他們畸形的連接處。
那是從骨盆上方開始,一直延伸到腹部的融合。像是一塊融化的蠟,把兩個獨立的靈魂強行焊死在一起。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塊連接處在陰雨天會怎樣發(fā)癢,在夏天會怎樣積汗發(fā)臭。
“我不想動。”小偉低著頭,聲音沙啞,帶著還沒睡醒的軟糯,“哥,我頭暈。”
“頭暈也得起!今天要去醫(yī)院拿最后的片子。”大偉沒好氣地吼了一句。他其實也不想動,他感覺到一股深深的疲憊從骨頭縫里透出來。最近半年,這種疲憊感像吸血鬼一樣,抽干了他的精氣神。
兩個人下了床。四條腿落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參差不齊的聲響。大偉的腿粗壯有力,小偉的腿卻細(xì)得像麻稈,肌肉有些萎縮。
走路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大偉邁左腿,小偉就得邁左腿;大偉邁右腿,小偉就得跟上。在這個過程中,大偉不僅要支撐自己的體重,還得承擔(dān)弟弟身體傾斜過來的一半重量。
他像是在拖著一個沉重的、有體溫的行李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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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臥室,堂屋里的空氣更加沉悶。那是一股陳年的咸菜味、霉味和老李的腳臭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早飯擺在桌上。一盆稀得能照見人影的小米粥,一碟黑乎乎的腌蘿卜條,還有幾個硬得像石頭的冷饅頭。
老李已經(jīng)坐在桌子對面了。他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工裝外套,手里捏著旱煙袋,但沒點火。他悶頭喝粥,呼嚕呼嚕的聲音在安靜的屋子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他一眼都沒看這兄弟倆。
母親桂嬸正端著盆子在灶臺邊忙活,背對著他們。她的肩膀一聳一聳的,伴隨著極其壓抑的吸鼻子的聲音。
兄弟倆艱難地挪到板凳前。坐下,也是個技術(shù)活。需要兩個人同時彎腰,同時落座。如果配合不好,就會摔倒。二十六年來,他們摔過無數(shù)次,大偉的額頭上有疤,小偉的鼻梁骨斷過。
“媽,咸菜不夠了。”大偉看著那碟干癟的蘿卜條,敲了敲碗。
桂嬸的身子僵了一下。她沒回頭,手里的抹布在灶臺上用力地擦著,像是要把那層釉面擦破。過了好幾秒,她才轉(zhuǎn)過身,從櫥柜里把咸菜罐子拿過來。
“咣”的一聲。
罐子重重地墩在桌上,里面的黑湯濺出來幾滴。
桂嬸的眼圈紅腫,眼袋大得嚇人。她看了大偉一眼,目光觸碰到小偉時,像被火燙了一下,迅速移開了。
“吃吧。多吃點。”桂嬸的聲音帶著哭腔,給大偉手里塞了一個饅頭,卻忘了給小偉。
小偉一直沒說話。他從小就不愛說話。在這個家里,大偉是代言人,是主宰者。小偉就像是大偉的一個器官,一個會呼吸的掛件。大偉吃一口,他就跟著咽一口唾沫。因為身體連著,血液通著,哥哥吃飽了,血糖升上去了,他也就不覺得餓。
甚至連上廁所,都是大偉說了算。大偉有了尿意,拽著小偉就去。小偉要是想去,得看大偉心情好不好。心情不好,大偉就會罵:“懶驢上磨屎尿多,憋著!”
小偉就真的憋著。憋得臉發(fā)青,憋得膀胱生疼。
吃完飯,大偉擦了擦嘴,把小偉的那半碗粥也喝了。
“走吧。”大偉站起來。
小偉像個木偶一樣被扯了起來。
出門的時候,巷子里的陽光有些刺眼。鄰居二大爺正坐在門口曬太陽,手里拿著個破收音機,里面咿咿呀呀地唱著戲。
看見這兄弟倆出來,二大爺手里的扇子停了一下。他那雙渾濁的老眼,像兩把鉤子,死死地鉤在兄弟倆腰部連著的地方。那眼神里沒有同情,只有一種看馬戲團(tuán)怪胎的獵奇和嫌棄。
二大爺把臉轉(zhuǎn)過去,對著地上那條正在找食吃的癩皮狗罵道:“去去去!晦氣東西!一大早就出來晃悠,也不怕嚇著人!”
這話是罵狗,更是罵人。
大偉的拳頭瞬間捏緊了,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的腳步停住了,腮幫子鼓得老高。他想罵回去,想沖上去把那個老東西的攤子掀了,想把這些年受的白眼都打回去。
就在他要爆發(fā)的一瞬間,一只微涼的手悄悄伸過來,捏了捏他的小指頭。
是小偉。
小偉低著頭,劉海遮住了眼睛,身子微微發(fā)抖。那是他在求哥哥。別惹事。別讓人看笑話。我們已經(jīng)是笑話了,別變成鬧劇。
大偉感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股火憋回肚子里,變成了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水。他咬了咬牙,拽著弟弟,加快了步子。
兩個人像是一只巨大的、畸形的螃蟹,橫沖直撞地走出了巷子。
剛走出沒多遠(yuǎn),小偉的呼吸就開始急促起來。
“哥,你慢點……我……我喘不上氣。”小偉的臉色發(fā)白,額頭上全是虛汗。
“慢點?慢點就趕不上那趟特快車了!”大偉吼了一句,腳步?jīng)]停,但力道明顯輕了一些,“你就知道拖后腿!”
小偉不說話了。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吸氣,試圖跟上哥哥的節(jié)奏。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快得要炸開,那顆心臟通過血管,把慌亂、虛弱和恐懼傳導(dǎo)到了哥哥身上。
大偉也不好受。他也覺得胸悶,心悸。這半年,那種因為供血不足導(dǎo)致的眩暈感越來越頻繁。有時候走著走著,眼前就是一黑。
到了醫(yī)院,那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消毒水、酒精、加上人群散發(fā)出的汗味。這味道他們太熟了,那是死亡和絕望腌入味兒的味道。
掛號處排著長隊。人們看見這對連體兄弟,像是看見了瘟神,自動讓開了一條路,留出一大片真空地帶。
竊竊私語聲像蒼蠅一樣圍著他們轉(zhuǎn)。
“快看,那是連體人吧?”“哎喲,真嚇人,咋長成這樣?”“這爹媽造了什么孽喲……”
大偉昂著頭,裝作聽不見,一臉兇相。小偉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縮進(jìn)地縫里,或者縮進(jìn)哥哥的身體里徹底消失。
在采血室。
護(hù)士是個新來的小姑娘,看著他們倆連在一起的身體,拿著止血帶的手一直在抖。她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血管太細(xì)了,尤其是小偉的,胳膊細(xì)得像枯樹枝,針頭扎進(jìn)去好幾次,都回不了血,只挑起一層皮。
“疼嗎?”小姑娘嚇得快哭了。
小偉搖搖頭,嘴唇?jīng)]有血色:“不疼。你扎吧。我不怕疼。”
怎么會不疼?針尖在肉里挑來挑去的痛感,鉆心。但小偉習(xí)慣了忍受。
大偉在旁邊看著,心里那一團(tuán)火又燒起來了。看著弟弟那條胳膊被扎成了篩子,青一塊紫一塊,他突然暴躁起來。他一把抓過小偉的胳膊,按得死死的,沖護(hù)士吼道:“你會不會扎!不會扎換人!別拿人肉當(dāng)那是練手的豬皮!”
護(hù)士嚇得手一抖,針管掉在地上。
最后換了個老護(hù)士,一針見血。暗紅色的血順著管子流出來,流得很慢,很稠。
那就是維持他們兩個人生命的燃料。現(xiàn)在,這燃料不夠燒了。
醫(yī)生辦公室里,氣壓低得讓人窒息。
張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大夫,見慣了生死,但這會兒拿著片子的手也有些沉重。他看了足足有二十分鐘。
這二十分鐘里,老李蹲在墻角,手里那根煙沒點,被他揉碎了,煙絲撒了一地。
“情況比預(yù)想的還要糟。”張主任終于開口了,聲音很平,聽不出情緒,卻字字千鈞。
“咋個糟法?大夫你給句痛快話。”老李猛地站起來,膝蓋發(fā)出咔吧一聲響。
“肝臟完全融合,這是之前就知道的。”張主任拿著筆,在片子上畫了一個觸目驚心的紅圈,“最麻煩的是下面這根大血管。這根腹主動脈,是主干道,給你們兩個人下半身和主要臟器供血。隨著年齡增長,它老化了,變窄了,根本供不起兩個成年人的量了。”
張主任抬起頭,目光掃過那對兄弟:“這也就是為什么你們最近老暈倒。就像是一臺發(fā)動機,硬要拉兩輛大卡車,發(fā)動機已經(jīng)冒煙了。再不停車,就是車毀人亡。”
屋里死一樣的寂靜。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那……咋辦?”桂嬸問,聲音顫顫巍巍的,像是風(fēng)里的枯葉。
“分。”張主任放下筆,摘下眼鏡,用衣角慢慢擦著,“必須分。不分,兩個人的心臟都會被拖垮,心力衰竭是遲早的事。最多還有三個月,兩個都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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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死刑緩期執(zhí)行。
“分了……都能活嗎?”老李盯著醫(yī)生的眼睛,像是要從那雙眼睛里挖出點希望的火星子。
張主任把眼鏡重新戴上,動作很慢,但說出的話像錘子一樣砸在人心上:“不可能都活。這根血管只有一根,只能留給一個人。另一個,得切斷。切斷了血供,人就……”
他沒說“死”字,但那個字已經(jīng)懸在所有人頭頂上了。
切斷。
這兩個字在大偉的腦子里炸開。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側(cè)。那里連著弟弟。切斷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要把這一塊肉,這個活生生的人,這個會哭會笑、會捏他手指頭的弟弟,像切掉一個壞了的蘋果一樣,切掉,扔進(jìn)醫(yī)療垃圾桶里。
“那……誰活?”大偉突然開口,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張主任看了看大偉,又看了看一直低著頭、像個影子一樣的小偉。
“從醫(yī)學(xué)影像上看,這根血管的主干位置稍微偏向右邊,也就是偏向……哥哥這邊。而且,哥哥的心肺功能指標(biāo)比弟弟好很多。如果保哥哥,手術(shù)成功率大概有六成。”
“如果保弟弟呢?”小偉突然抬起頭,問了一句。這是他進(jìn)醫(yī)院以來第一次說話。
張主任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閃躲:“如果保弟弟……因為血管走向的問題,重建難度極大,成功率……不到兩成。”
兩成。那就是死路一條。
老李沒說話,轉(zhuǎn)過身走到窗戶邊,看著外面的車水馬龍。他的背影看起來一下子老了十歲。桂嬸坐在那兒開始抹眼淚,一邊哭一邊去抓小偉的手,抓住了,用力捏了一下,又像是被燙著一樣猛地松開。
那天回家的路上,誰也沒說話。
公交車上人擠人。大偉用身體護(hù)著小偉,像一堵墻一樣擋著周圍的擠壓,不讓人群碰到他們連接的傷口。
小偉把頭靠在哥哥寬厚的背上,聽著哥哥強有力的心跳。
“哥,我想吃烤紅薯。”小偉突然小聲說。
大偉愣了一下。小時候,家里窮,只有過年才舍得買一個烤紅薯,哥倆分著吃。
大偉沒回頭,眼圈卻一下子紅了。他啞著嗓子說:“吃。下車就買。買個大的,不,買倆。一人一個。”
那天的烤紅薯很燙,很甜。但大偉吃在嘴里,全是苦味。他看著弟弟狼吞虎咽的樣子,心里想:這可能是最后一次吃紅薯了。
02
決定是在三天后的晚上做出的。
那三天,家里像是辦喪事一樣安靜。老李不去打牌了,桂嬸不去跳廣場舞了。連那個破收音機也不響了。
這三天里,大偉和小偉就像兩個被判了刑的囚犯,等待著最終的裁決。他們能感覺到父母的回避。老李看他們的眼神總是飄忽的,桂嬸則是一看到他們就流淚。
每到深夜,老兩口就躲在里屋嘀嘀咕咕。聲音壓得很低,但隔著那層薄薄的門板,字字句句都像釘子一樣扎進(jìn)兄弟倆的耳朵里。
“大偉機靈,嘴巴甜,能說會道。你看他跟隔壁王二狗吵架那勁頭,以后要是做買賣,肯定不吃虧。”這是老李的聲音,帶著一絲算計。
“可是小偉聽話啊……小偉從小就不惹事,心細(xì),還會給我穿針。”這是桂嬸的聲音,帶著不舍。
“心細(xì)有個屁用!這世道,老實人吃虧!你想想,要是大偉沒了,留下小偉。小偉那個性格,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以后咋生活?咱們老了,誰給咱們養(yǎng)老?大偉身體壯,能扛煤氣罐,小偉行嗎?”
“那……那也是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兩個都是命啊……”
“肉也得割!爛了就得割!為了保住好肉,爛肉必須去!”老李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帶著一股被逼到絕境的狠勁,“只有那一根血管!只有一條命!給誰?啊?你說給誰?難道兩個都死?兩個都死了,咱倆老東西喝西北風(fēng)去?”
接著是一陣死一樣的沉默,然后是桂嬸壓抑的、悶悶的捶床聲,和老李粗重的喘息聲。
外屋。
大偉和小偉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那塊像地圖一樣的水漬。
“哥,你睡了嗎?”小偉輕聲問。
“沒。”大偉閉著眼,眉頭緊鎖。
“爸說得對。”小偉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不像是在談?wù)撟约旱纳溃瓜袷窃谡f鄰居家的一只貓,“你力氣大,你能幫爸把煤氣罐扛上樓。我不行,我連走路都得你拖著。我是累贅。”
大偉猛地翻了個身。這個動作有點大,狠狠扯到了連接處的肉。兩人都疼得吸了一口冷氣。
“閉嘴!睡覺!”大偉罵了一句。
“哥,我不是瞎說。”小偉把頭靠在哥哥的肩膀上,溫?zé)岬暮粑鼑娫诟绺绮弊由希捌鋵嵨乙怖邸C刻爝@么拖著,你也累,我也累。咱們就像兩只綁在一起的螞蚱。要是分開了,你能跑,能去打籃球,還能娶媳婦。隔壁那小芳……我看出來了,她喜歡你。她每次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要是沒我拖著,人家早跟你好了。”
大偉的心臟猛地跳了幾下。
小芳。那個穿著碎花裙子的姑娘。每次看到他,眼神里總帶著點羞澀和可惜。如果……如果真的只有一個人,如果自己是個正常人……
這種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毒草一樣瘋長。大偉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自己一個人奔跑在球場上的畫面,浮現(xiàn)出牽著小芳的手逛街的畫面。
然后,一陣劇烈的惡心感涌上心頭。
他覺得自己是個畜生。怎么能這么想?那是他弟弟啊!那是二十六年,同吃同睡,連拉屎都在一起的弟弟啊!
“別說了!”大偉低吼著,聲音里帶著哭腔,“再胡說八道我揍你!”
“哥,如果真的要選,我選你。”小偉抓住了哥哥的手,那是他第一次這么用力地抓著,“你替我活。替我把沒看過的風(fēng)景都看了。”
大偉沒有說話,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流進(jìn)了耳朵里,冰涼。
第二天一早,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老李把兄弟倆叫到了堂屋。氣氛凝重得像是要審判戰(zhàn)犯。
桌上放著一碗雞蛋羹,淋了香油,撒了蔥花。只有一碗。
老李把那碗蛋羹推到了大偉面前。
“大偉,吃。”老李說,不敢看小偉的眼睛。
大偉看著那碗黃澄澄的蛋羹,那是家里只有過生日才能吃到的好東西。但這會兒,它看著像是一碗斷頭飯。
大偉沒動。
“吃!”老李吼了一聲,眼珠子上全是熬夜熬出來的紅血絲,像只困獸,“這是給要上戰(zhàn)場的人吃的!吃了這碗蛋,進(jìn)了醫(yī)院,你給老子爭口氣,一定要醒過來!你是當(dāng)哥的,你得扛起這個家!”
這句話就是判決書。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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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嬸背過身去,捂著臉,肩膀劇烈地抖動,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大偉的手開始抖,劇烈地抖。他拿起勺子,勺子磕在碗邊,叮當(dāng)亂響。他舀了一勺,送到嘴邊,卻怎么也張不開嘴。那像是要吞下弟弟的血肉。
一只瘦弱的手伸過來,穩(wěn)住了大偉發(fā)抖的手。
是小偉。
小偉接過了勺子,把蛋羹送到大偉嘴邊。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那笑容看著讓人心碎,卻又異常干凈:“哥,吃吧。你得有力氣。你要是沒力氣,咱們倆誰也活不了。聽話。”
大偉看著弟弟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恨,沒有怨,只有一種認(rèn)命的溫順,和對哥哥全然的信任。
大偉張開嘴,吞下了那口蛋羹。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吞下去的不是食物,是弟弟的命。
03
住院的日子是灰色的,也是白色的。
各種檢查,簽字,談話。醫(yī)生一遍遍地強調(diào)風(fēng)險,那些術(shù)語像天書一樣,老李聽不懂,但他只聽懂了一句:保大的,幾率大。
于是老李一遍遍地點頭,像個沒有感情的點頭機器。
手術(shù)定在周五。
周四晚上,病房里很安靜。其他床的病人都睡了,只有走廊的燈光透過門縫照進(jìn)來,在地板上切出一道慘白的光條。
護(hù)士來給他們備皮。冰冷的剃刀刮過皮膚,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涼颼颼的,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明天就要分開了。”小偉突然說。
護(hù)士的手頓了一下,沒說話,繼續(xù)刮。
大偉看著天花板,眼神空洞:“分開好。分開了,你也不用天天聞我的腳臭味了。也不用我一翻身就把你弄醒了。”
小偉笑了,笑聲很輕:“哥,其實你的腳不臭。是你心里覺得臭。”
護(hù)士走了。病房里只剩下監(jiān)護(hù)儀發(fā)出的滴滴聲。
大偉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張紙,那是他這幾天趁小偉睡著時偷偷寫的。他把紙塞進(jìn)小偉的手里,動作很快,像是在做賊。
“啥?”小偉問。
“拿著。”大偉壓低聲音,“這是……這是欠條。也就是遺囑。”
小偉的手一抖。
“如果……我是說如果,明天出了岔子,閻王爺瞎了眼,把你留下了,把我?guī)ё吡恕!贝髠ザ⒅旎ò澹桓铱吹艿埽斑@上面寫著以后怎么給爸媽養(yǎng)老,怎么還二舅借給咱們看病的錢。還有,床底下那個鐵盒子里,我有二百塊錢私房錢,那是給你的。”
“哥……”小偉的聲音哽咽了。
“你聽我說!”大偉打斷他,“你記著,要是你活了,你就得替我活。別整天窩在家里,去學(xué)個手藝。你手巧,能修表,能修收音機。別讓人看不起。”
小偉攥著那張紙,攥得指節(jié)發(fā)白:“哥,醫(yī)生說了,保你。你身體好,我不怕死的!”
“我是說萬一。”大偉轉(zhuǎn)過頭,盯著弟弟,眼神里那是他這輩子最嚴(yán)肅的時候,“小偉,你記著,不管是咱倆誰活下來,都要替另一個好好看看這個世界,要把兩個人的份都活出來!”
小偉點點頭,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流進(jìn)了枕頭里,濕了一大片。
“哥......要是你活了,你就把我忘了吧。別背著包袱活,那樣太累,你才是這個家的希望。你就當(dāng)……就當(dāng)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醒了,我也就走了。好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