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清朝換成漢人王朝，中國能避免近代悲劇嗎？

很多人將近代來以來中國的悲劇，歸結于清朝。

認為如果不是滿清統治，中國就不會落后；如果是漢人王朝，中國就會改革雄起。

更直白一點，認為滿清是異族統治，為了維護滿洲權貴對廣大漢人的統治，寧愿落后也不愿改革，如果或換成漢人王朝，不存在激烈民族矛盾，皇帝沒有顧慮，極有可能會在外部壓力下徹底改革，從而像日本一樣，避免悲劇。
事實果真如此嗎？

我的看法：換成漢人王朝，中國依舊會在19世紀被工業文明碾壓，依然不會改革走向富強。

01能不能打贏？

中國不管是明朝還是清朝，都處于一種前現代化的農業帝國結構，它有兩大特點，即政治上是絕對君主專制，經濟上之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

絕對君主專制意味著君主權力不受制約，造成的結果是君主為追求統治穩固，會想方設法壓制社會活力和進步因素，不管是思想、技術的、還是組織的。

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對社會而言，意味著無法完成資本積累，對國家而言，無法發展出近代稅制和近代財政，這從根本上鎖死了近代工商業的發展。

從秦朝到清朝，中國王朝都是這套東西，這是王朝的兩根支柱，根本性的東西不打破，換哪個王朝、換誰當皇帝，也換不了底層文明形態 。

不管皇帝姓朱還是姓愛新覺羅，統治集團的想法和行事邏輯，大差不差。

史學上有個名詞，叫清承明制，意思就是清朝在政治體制上基本沿襲明朝制度并進行改革完善。

在地方官制上，清朝也大體沿襲明制，并在明制的基礎上加上了些許具有滿清特色的東西。本質上，這兩個朝代連骨架帶血肉都是一路貨色。

如果把清朝換成了漢人王朝，它最可能的模型就是明朝結構延長版。

看一下明朝晚期的狀態，一樣垃圾：財政崩潰，黨爭不斷，官僚體系腐敗無以復加，軍隊戰斗力嚴重下滑。

這樣的朝廷，突然面對英國遠征軍，你覺得它能打贏嗎？
它連努爾哈赤和李自成都搞不定，更不可能打贏英軍。

你讓朱元璋穿越到1840年，他一樣挽救不了敗局，一樣得割地賠款。

還有人幻想：如果是漢人王朝，就不會大搞文字獄，不會搞閉關鎖國和愚民政策，漢人王朝會主動解鎖先進科技，早一兩百年搞資本主義，從根本上避免落后挨打的命運。

典型的爽文看多了。

整體上看，明朝并不是一個開放的、充滿活力的王朝，與唐宋元等朝代相比，皇朝皇權更集中，社會結構更內卷，社會風氣更壓抑，文化更內斂和保守，科技也沒有大的創新成果。總之，暮氣很深。

它與清朝一樣，屬于中華帝制時代的晚期，科技文化甚至制度，更多的是總結以前的成果，而缺乏開拓性、開創性的東西。

纏小腳、寡婦守節、八股取士、程朱理學這些東西，都是在明朝發揚光大的。

好的方面沒有大發展，壞的方面它很有天賦。

一個最典型例子是，明朝是歷朝歷代唯一一個大搞特務統治的王朝，有沒有想過為什么？

是因為其他朝代不會搞特務統治嗎？不知道情報的重要性嗎？

并不是。

特務統治不是一個正常王朝該有的狀態，但只有極度不自信、極度恐懼社會活力的皇帝，才會依賴特務，窺探群臣隱私，掌握百官動態，從而獲得安全感。

這也說明，皇室對官僚體系和甚至整個士大夫階層，是非常不信任的。

這不是皇權體制的升級完善，而是扭曲變異，它折射出的是明朝體制整體的下坡路。

明朝晚期，江南確實繁華和活躍，一度傳言有資本主義萌芽，但現在這個說法也不怎么提了——站不住腳。

它的繁華和活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明朝到了晚期，朝廷控制力不行，管不了，地方自然冒出了一點活力。這也從側面說明，沒有皇權一手遮天的地方，社會才會有生機，才有進步的可能。

放在朱元璋和朱棣時代，這些離經叛道的事物一露頭就被掐死了。

朱家的理想，就是把帝國治理成一個超級大農場，它穩定，靜態，一切都處于朱姓農場主的掌控之中，否則，朱姓農場主會覺得沒有安全感。

朱姓農場主的一切思想和行為，都是圍繞農場穩定這個核心目標出發的，開放、貿易、科技、改革、開啟民智，都是威脅農場穩定的因素，這注定明朝或者說任何漢人王朝，都不會主動擁抱這些事物。

15世紀末，西方開始地理大發現，緊接著開始搞資本原始積累，并開始了三個關鍵轉型：科學革命、商業革命+資本主義興起、近代國家逐漸形成。

同一時期，明朝在干什么？歷史沒給它機會嗎？

02會不會改革？

第二個問題：面對內憂外患，漢人王朝會改革雄起嗎？

還是拿明朝舉例。

軍費奇缺的時候，崇禎皇帝號召皇親國戚和文武百官捐款，結果怎么樣，這些既得利益集團不愿出一點血——這是他們的江山，平時享受各種特權，關鍵時刻卻不愿為江山拔一毛。

這樣短視的統治集團，你指望改革分割他們的利益，不是搞笑嗎？

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沒有幾個是冤枉的。

明末統治集團的這些尿性，不是獨有的，這是歷朝歷代統治集團的共性，要不然也不會反復上演農民戰爭，同歸于盡，讓系統重啟。

同樣的道理，農業帝國的統治集團，只會維護現狀，不會主動突破現狀。這不是滿清的性格，而是農業帝國的共性。

商業帝國天然追求開放、追求資本擴張，追求自由貿易，農業帝國天然保守，追求穩定，排斥商業，排斥改革，萬不得已改革時，也往往虎頭蛇尾。

這是因為統治集團利益與社會結構緊密綁定，任何改革都意味著動舊利益、破壞舊秩序、削弱特權集團，等于革統治集團的命。

時間往后延長300年，讓朱明王朝的統治者應對鴉片戰爭應對西方列強，滿清踩的坑它一個也不會少踩，踩了坑它也不會從思想上、制度上反思，在行為做根本變革。

它同樣不會削弱皇權，同樣搞儒家那套意識形態，同樣會把防民放在首位，同樣缺乏財政能力建立現代軍隊，為了維護一家一姓之私和皇族特權，它也會不惜喪權辱國。

不是把皇帝換成漢人，就能自動現代化。

朝鮮李朝、安南阮朝以及日本幕府，這些國家都是純地地道道的本民族政權，結果呢？

朝鮮比大清還保守遲鈍，被列強打了之后，改革比大清還滯后——船小也不好掉頭；儒家文化圈的越南，照樣被法國人打到簽保護國條約；日本明治維新前，一樣被迫打開國門，簽訂不平等條約。

19世紀的世界是一臺巨型絞肉機，所有前現代國家都被絞碎了，從大清到印度，再到奧斯曼、伊朗、埃及、暹羅、越南、朝鮮······

唯一例外是日本，而日本為什么能成？

因為它封建結構松散，商業階層強，中央政府弱，恰好具備近代化的土壤。

滿清的落后并不孤獨，所有前現代結構的國家都落后，都跟不上時代，都存在轉型困難。

1872年，李鴻章在奏折中說，大清遇到了“三千余年一大變局”。

大變局指的什么呢？用蔣廷黻的話說：“我們到了19世紀遇著空前未有的變局，在19世紀以前，與我民族競爭的都是文化不及我，基本勢力不及我的外族。到了19世紀，與我抗衡的是幾個以科學、機械及民族主義立國的列強。”

所以，關鍵的問題不是某一個皇帝，也不是某一個族群，而是能不能建立現代財政，能不能完成工業資本積累，能不能建立現代軍制，能不能接受近代科學與技術，能不能讓社會結構發生突破，能不能形成近代民族國家，而不是皇帝的私家天下。

這些制度、體系和能力，不是換個皇帝、換個族群就能長出來的。它需要幾百年資本主義積累，需要獨立商人階層，需要市場經濟，需要工業體系，需要社會結構從根上變化。

真正的現代化，不是換一個王朝，而是換一套文明結構。

03 根源在哪里？

說了這么多，并不是說清朝對近代中國的落后沒有責任，為它開脫。

清朝犯了很多致命錯誤，這些錯誤是眾所周知的，但我們要把視角放得更廣闊一點：這些不是滿清特色，而是所有農業帝國的通病。

清朝改革滯后的主要原因不是民族矛盾，而是古老的帝國身上背著一個巨大的前現代軀體：四億農民，男耕女織，分散的宗族社會，保守的思想文化，脆弱的財政體系，缺乏科學共同體和技術體系······即使想改革，也像拖著鐵球跑百米，跑得再努力，也比不上輕裝上陣的工業國家。

中國幾千年來的超穩定結構（絕對君主專制、自然經濟、儒學意識形態），在早期和中期是一種優勢，它讓這片土地上產生一個又一個超級帝國，讓中華文明成為唯一沒有斷代的古老文明。

但正因為它早熟，到了晚期——進入世界近代史，這種超穩定結構，成了巨大的歷史包袱，它的強大歷史慣性，無人能駕馭，它不斷壓制創新、扼殺社會活力，讓統治集團固化，讓國家財政無法現代化，讓技術積累斷層，拖累歷史進程。

近代中國的悲劇，是實實在在的，割地賠款，喪權辱國，民族沉淪……任何一個民族經歷這樣的屈辱，都會忍不住追問為什么會敗得這么慘。

但是，很多人只能看到了表象——都是滿清的錯，皇帝不行，慈禧賣國······

這種解釋簡單直觀，也解氣，但它錯把一個結構性問題，縮小成一個族群問題。

清朝的不幸，在于它建立的王朝，恰好撞上了資本主義全球擴張的時代。

真正造成近代中國悲劇的，不是滿清，更不是慈禧，跳出狹隘的史觀，站在世界歷史角度看中國，用現代化史觀審視問題，就會發現，中國近代悲劇的根源，是大帝國內部的歷史慣性，以及外部工業文明的挑戰。

所謂近代屈辱史，從另一個角度看，何嘗不是走線現代化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