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軍,你真就這么走了?不想了?”
李浩一屁股坐在我收拾得半空的床鋪上,順手從我包里摸了根煙點上,眼神復雜地看著我。
“想啥?想你啊?”
我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把最后一件疊成豆腐塊的舊軍裝塞進行軍包。
“滾犢子!”李浩吐了個煙圈,煙霧后面,他的眼神卻異常認真,“我是說……那個女兵。五年了,你小子就沒打聽到一丁點消息,真就甘心了?那可是你拿命換回來的,你那塊二等功的勛章,一半得算她的。”
我拉上拉鏈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動作,只是力道重了幾分。
“不甘心又能咋樣?全軍幾百萬人,找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比大海撈針還難。五年了,該放下了。”
李浩沉默了,只是狠狠地吸著煙。
他知道,我嘴上說得輕松,但這五年,這事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心里。
![]()
01
1997年,秋天,我退伍的日子。
空氣里飄著營區后山桂花樹的香味,也混雜著離別的傷感味道。
我叫張鐵軍,這身綠軍裝,我穿了整整八年。
從一個毛頭小子,混成了班長,又混成了一臉滄桑的老兵。
行軍包不大,裝的都是些不值錢的家當,可每一件都沉甸甸的,壓著我八年的青春。
李浩是我手底下帶出來的兵,也是我這幾年在部隊里最好的兄弟,此刻他坐在我的床沿上,比我自己還像個即將遠行的人,滿臉的惆悵。
“班長,要不……你再跟上面申請申請?憑你那功勞,再干個兩年,提個干也不是沒可能。”
他把煙頭摁滅在窗臺上,不死心地勸我。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厚實的肩膀。
“行了,別扯淡了,我啥文化水平你不知道?能混到今天,夠本了。”
我的家在北方一個偏僻的小山村,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當初我來當兵,就是想混出個人樣,讓他們在村里能抬得起頭。
如今帶著一塊二等功的勛章回去,也算是衣錦還鄉了。
只是這份榮譽的背后,藏著一個只有我和李浩知道的秘密,一個我找了五年都沒找到的人。
“說真的,鐵軍,你小子就是太實在。”李浩又給自己點上了一根煙,“當年你要是機靈點,救了人之后,就該第一時間去打聽人家的名字單位,說不定現在孩子都有了。”
我沒搭理他的胡咧咧,從包里翻出那枚用紅布小心翼翼包著的二等功勛章。
勛章冰涼的觸感,一下子就把我的思緒拉回到了五年前那個炮火連天的下午。
那一年,我才二十歲,還是個愣頭青新兵。
我們所在的部隊被緊急調往西南邊境,執行一次特殊的剿匪任務。
那不是演習,是真的會死人的戰場。
出發前,連長給我們每個人都發了遺書紙,我當時手抖得連筆都握不住,最后只歪歪扭扭地寫了七個字:爹,娘,兒子不孝。
戰場比我想象的還要殘酷一百倍。
子彈就像不要錢的鐵豆子,到處亂飛,爆炸聲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一股硝煙和血腥混合的怪味。
就是在那種人間地獄一樣的環境里,我第一次見到了她。
她不是我們連的兵,好像是師部直屬通訊連的,負責架設和維護戰地通訊線路。
那天我們接到命令,要攻占一個叫“紅石谷”的山頭,那里是敵人的一個重要據點。
她和另外幾個通訊兵,就跟在我們突擊隊的后面。
我到現在還記得她當時的模樣,穿著不合身的迷彩服,臉上涂著油彩,但那雙眼睛,在硝煙里亮得驚人。
干凈,清澈,帶著一股不服輸的倔強。
在那個除了男人就是槍炮的鬼地方,她的出現,就像是在一片枯黃的戰場上,突然開出了一朵倔強的野花。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這朵野花,會成為我接下來五年軍旅生涯里,最深的執念。
02
戰斗打響后,異常慘烈。
敵人的火力比我們預想的要猛得多,我們被死死地壓制在一個緩坡下面,抬不起頭。
指導員扯著嗓子喊:“通訊兵!快!聯系炮兵,給我們火力支援!坐標XXX,XXX!”
我看見她和另一個男通訊兵貓著腰,開始迅速地架設電臺,調試線路。
可就在這時,一顆不知道從哪里飛來的流彈,擊中了那個男通訊兵,他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
通訊瞬間中斷。
“媽的!”連長急得眼睛都紅了,“火力點!給我壓制住對面的火力點!”
機槍手吼叫著,把一梭子又一梭子的子彈潑灑出去,但效果甚微。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沒有炮火支援,我們這幾十號人今天可能都得撂在這。
就在這個所有人都快絕望的時刻,她突然動了。
她解下自己身上的電臺,只帶了一卷備用線路和工具,像一只靈貓,借著彈坑和巖石的掩護,朝著被炸斷的線路節點沖了去。
所有人都為她捏了一把汗。
“瘋了!這女兵不要命了!”我身邊一個老兵低聲罵了一句。
可她就像沒聽見一樣,動作飛快,眼看就要成功了。
然而,一顆罪惡的子彈還是擊中了她。
我親眼看見,她的左腿爆出了一團血霧,整個人向前撲倒在地。
她掙扎著想爬起來,可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
“衛生員!”連長聲嘶力竭地吼道。
但衛生員已經在剛才的沖鋒中犧牲了。
“原地隱蔽!不許動!”指揮官下了死命令,誰都知道,現在沖出去就是活靶子。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喘不過氣。
我看見她倒在血泊里,還在拼命地伸出手,想去夠那截斷掉的通訊線。
她的那雙眼睛,還是那么亮,那么倔。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么想的,或許是熱血上頭,或許是被那雙眼睛刺激到了。
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她就這么死了。
“連長,我去救她!”我沖著連長大喊了一聲。
“放屁!給老子趴下!”連長一把將我按倒,“你想死嗎!”
“她是為了我們!”我甩開他的手,眼睛都紅了,“通訊接不上,我們都得死!”
說完,我沒再給他反應的機會,抄起槍,一個翻滾就沖出了掩體。
那一刻,時間仿佛變慢了。
子彈擦著我的頭皮和耳邊飛過,發出“嗖嗖”的尖嘯,地面被子彈打得塵土飛揚。
我什么都顧不上了,只是拼了命地往前爬,往前沖。
好幾次,我都感覺自己已經死了,但求生的本能又讓我一次次地躲過了致命的攻擊。
終于,我爬到了她的身邊。
她的臉色慘白,嘴唇因為失血毫無顏色,額頭上全是冷汗,左腿的褲子已經被血完全浸透了。
“別……別管我……”她看到我,虛弱地吐出幾個字,“快……快走……”
“少廢話!”我吼了一句,也分不清是對她,還是對這該死的戰場,“不想死就閉嘴!”
我用急救包里紗布,胡亂地幫她按住傷口,然后撕下自己的背心,死死地勒住她的大腿根部,希望能減緩失血的速度。
就在我低頭包扎的時候,我注意到了她脖子上掛著的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銀色的長命鎖,樣式很舊了,上面刻著看不清的紋路,在硝煙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似乎已經快要昏迷,但一只手,卻下意識地緊緊攥著那個長命鎖。
我來不及多想,把她甩到自己背上,咬著牙開始往回沖。
她的體重很輕,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感覺自己的肺快要炸了,背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那是剛才被彈片劃開的。
可我不敢停,也不敢倒下。
我只記得,在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趴在我背上的她,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謝謝你……”
再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后方的野戰醫院,渾身纏滿了繃帶。
連長來看我,一拳捶在我胸口上,罵了我一句“狗日的”,眼睛卻是紅的。
他說,因為我把她救了回來,她用最后的力氣接通了通訊,炮火及時趕到,我們才反敗為勝,攻下了那個山頭。
我立了二等功。
可當我問起那個女兵的時候,所有人都搖頭。
他們說,她傷得很重,被我救回來后就直接用直升機送到后方總醫院去了,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和具體的部隊番號。
就這樣,她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和那個緊攥著長命鎖的倔強眼神。
03
從戰場上下來后,生活似乎又恢復了平靜。
我因為立了功,被提拔成了班長,每天帶著新兵出操、訓練,日子過得忙碌而充實。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空了一塊。
我開始瘋狂地打聽她的消息。
我找遍了所有參加過“紅石谷”戰役的戰友,從我們營,問到兄弟營,甚至托人去師部打聽。
可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異。
“女兵?通訊連的?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但具體是誰,真不清楚。”
“戰時信息太亂了,好多部隊打散了又重組,人名都對不上號。”
“兄弟,別想了,戰場上能活下來就是萬幸,其他的都是緣分。”
我不信緣分,我只信人定勝天。
我開始往各大軍區的總醫院寫信,描述她的體貌特征,詢問有沒有這樣一個傷員。
信寄出去幾十封,全都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李浩那時候還是我手下的一個新兵蛋子,看我跟魔怔了一樣,就勸我。
“班長,算了吧,人家說不定早就康復出院,嫁人生子了,你這是何苦呢?”
我一腳把他踹開:“你懂個屁!”
是啊,他不懂。
那不是愛情,至少當時不是。
那是一種更復雜的情感,是兩個在生死邊緣互相攙扶過的靈魂之間,產生的一種無法言說的羈絆。
我總覺得,我必須找到她,親口問一句:“你還好嗎?”
只有這樣,我心里那個因為戰爭留下的缺口,才能被補上。
有一次,我聽一個從機關調來的干部說,軍區總醫院新來了一個護士,也是從前線下來的,好像腿上也有傷。
我的心一下子就活了。
我揣著積攢了半年的津貼,買了一大堆水果和營養品,請了三天假,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跑到了省城的軍區總醫院。
我按照打聽來的消息,找到了那個護士所在的科室。
遠遠地,我看見一個穿著護士服的背影,走路的姿勢確實有點不太自然。
我的心跳得飛快,手心全是汗,緊張得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我鼓起所有的勇氣,走上前,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同志,你好,我找一下……”
她轉過頭來。
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雖然清秀,但眼神里沒有我記憶中的那種倔強和明亮。
“你找誰?”她疑惑地看著我。
“……我,我找錯人了,對不起。”
我幾乎是狼狽地逃出了醫院。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火車冰冷的座位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心里空落落的。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從那以后,我把這份執念埋得更深了。
我不再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打聽,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訓練中。
我成了全團最出色的班長,帶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優秀士兵。
![]()
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還是會拿出那枚二等功勛章,在月光下反復摩挲。
我會忍不住去想,她現在在哪里?過得好不好?腿上的傷,有沒有留下后遺癥?
她還記不記得,在1992年的那個秋天,有一個愣頭青新兵,曾經背著她,在槍林彈雨里狂奔。
五年時間,彈指一揮間。
我從一個新兵,變成了一個即將退伍的老兵。
這份尋找,也從最初的執著,變成了一種習慣性的遺憾。
我甚至已經做好了,帶著這份遺憾,離開部隊,回到老家,娶妻生子,過完平淡一生的準備。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就在我即將離開的最后一天,命運卻跟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04
“張鐵軍同志!請等一下!”
一個急促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
我背著行軍包,一只腳已經踏出了軍營的大門,聞聲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回頭一看,是一個師部的警衛員,穿著筆挺的軍裝,正一路小跑著向我沖來,臉上滿是焦急的汗水。
周圍送行的戰友們,包括李浩在內,全都愣住了。
大家都知道,師部離我們營區有好幾公里遠,警衛員這么火急火燎地跑過來,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警衛員在我面前站定,喘著粗氣,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報告!張鐵軍同志,師部命令,師長請您立刻去他辦公室一趟!”
這句話,像一顆炸雷,在我耳邊轟然炸響。
師長?
那可是我們整個師的最高首長,統領著上萬人的大人物。
我當了八年兵,也只在全師大會上,遠遠地見過他幾面。
他要見我?一個馬上就要滾蛋回家種地的老兵?還是在我退伍的最后時刻?
這太不合常理了。
“同志,你……你是不是搞錯了?師長要見我?”我難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沒有錯!”警衛員的語氣不容置疑,“師長親口下的命令,讓您立刻過去,十萬火急!”
“十萬火急”這四個字,讓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涌了上來。
難道是我在部隊犯了什么事,要秋后算賬?可我仔細想了想,自己除了當年在戰場上違抗過一次命令,平時都老實本分,沒干過出格的事啊。
“鐵軍,這……這是咋回事啊?”李浩也湊了過來,一臉的懵圈和擔憂,“你小子沒捅什么簍子吧?”
我搖了搖頭,心里也是一團亂麻。
周圍的戰友們開始竊竊私語。
“什么情況?師長怎么會突然找一個退伍老兵?”
“該不會是要給他提干吧?這都辦好手續要走了。”
“不像,你看那警衛員的臉色,跟抓逃犯似的,肯定沒好事。”
在眾人猜測的目光中,我把行軍包遞給了李浩。
“幫我拿著,我過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李浩不放心。
“不用,你在這等我。”我的語氣很平靜,但心里已經翻江倒海。
跟著警衛員走向師部的路上,我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我想了無數種可能,但每一種都被我推翻了。
直到我路過師部的榮譽墻,目光掃過一張張泛黃的黑白照片時,一個被我深埋在心底五年的人影,毫無征兆地跳了出來。
難道……是和她有關?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被我自己掐滅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五年了,杳無音訊,怎么會偏偏在我要走的這一天,還是由師長親自出面。
這太荒唐了。
師部大樓是一棟三層的蘇式建筑,莊嚴肅穆。
我跟著警衛員走上二樓,在走廊盡頭的師長辦公室門口停下。
警衛員敲了敲門,里面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進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05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厚重的木門。
師長辦公室很大,布置得卻很簡單,一張辦公桌,幾個文件柜,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軍事地圖。
一個肩膀上扛著兩顆金星的男人,正背對著我,站在地圖前,手里夾著一支煙,身形挺拔如松。
他就是我們師的師長,趙振國。
我立正站好,敬了個軍禮,大聲報告:“報告師長!士兵張鐵軍,奉命前來報到!”
趙師長緩緩地轉過身來。
他大概五十多歲的年紀,國字臉,眉毛很濃,眼神像鷹一樣銳利,不怒自威。
他沒有讓我稍息,也沒有一句多余的寒暄,只是用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
辦公室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感覺自己的額頭已經開始冒汗。
就在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趙師長終于開口了,聲音低沉而有力。
“張鐵軍,1992年,紅石谷陣地,你是不是救過一個女通訊兵?”
轟!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
這個問題,就像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我塵封了五年的記憶閘門。
那個炮火連天的下午,那個倒在血泊里的倔強身影,那個冰涼的銀色長命鎖……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比清晰。
我的喉嚨有些發干,立正回答:“報告師長,是!”
趙師長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他眼神里的銳利,似乎柔和了一絲。
他掐滅了手里的煙頭,走到辦公桌后,從一個牛皮紙的檔案袋里,拿出了一張已經微微泛黃的五寸照片,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的目光,瞬間被那張照片吸住了。
照片上,是一個穿著一身嶄新軍裝的年輕女孩,梳著齊耳的短發,臉上帶著一絲靦腆的微笑,但那雙眼睛,卻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明亮,清澈,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是她!
雖然褪去了戰場的硝煙和油彩,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比我想象的還要漂亮。
“你……”我剛想開口問些什么。
趙師長卻抬起手,打斷了我。
他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你以為你當年救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兵嗎?在告訴你我們為什么十萬火急地找你之前,你必須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頓了頓,整個身子向前傾過來,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你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