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好,是陳默嗎?”
一個陌生的號碼,傳來一個客氣又疏離的女聲。
“我是XX公司的行政小張……”
聽到“行政”兩個字,我的心猛地一沉,腦海里瞬間只剩下那個白色的排插。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然后試探著問:“我們打電話過來,是想問一下……”
我的手心瞬間全是冷汗。
難道為了一個不到一百塊的排插,他們真的要追究到底?
01
周一下午三點。
窗外的陽光被百葉窗切割成一條條,懶洋洋地鋪在辦公室灰色的地毯上,像一條條瀕死的魚。
空氣里彌漫著咖啡、打印機油墨和一種被稱為“疲憊”的混合氣味。
我站起身,手里捏著那封在草稿箱里躺了半個月的辭職信。
信不達意,寥寥數行,客氣而堅決。
周圍很安靜,只有鍵盤的敲擊聲和鼠標的點擊聲,匯成一首名為“周一”的催眠曲。
我穿過格子間的迷宮,走向角落里那扇永遠緊閉的、掛著“總經理”牌子的門。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沒有想象中的悲壯,也沒有解脫的快感,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我敲了敲門。
“進。”
老板老李的聲音和他人一樣,沒什么起伏,帶著常年開會的沙啞。
我推門進去。
老李正戴著老花鏡,盯著滿是數據的電腦屏幕。
他的辦公室和我三年前入職時一模一樣,右手邊一盆半死不活的綠蘿,左手邊一套幾乎從沒用過的茶具。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里的信封,眼神里沒有絲毫意外。
“要走了?”他問。
“嗯,”我把信遞過去,“李總,這是我的辭職信。”
他接過去,甚至沒有拆開看,隨手放在了桌角。
“想好了?”
“想好了。”
“行,”他點點頭,摘下眼鏡,用手指揉了揉鼻梁,“年輕人嘛,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
接下來,是流程化的挽留。
“外面現在大環境也不好。”
“咱們公司雖然不大,但穩定。”
“你看你這幾年,成長也很快,再堅持堅持,年底的晉升……”
這些話,我在這間辦公室里聽過太多次,每一次都是說給另一個準備離開的人聽的。
它們就像這間辦公室里的綠蘿一樣,了無生氣,只是一個標準配置。
我沒有反駁,也沒有附和,只是靜靜地聽著。
我知道,他說這些,不是為了留我,而是為了完成一個叫做“老板挽留員工”的儀式。
而我站在這里,也是為了配合他完成這個儀式。
果然,客套話說了不到三分鐘,老李便拉開抽屜,拿出了一張離職申請流程單。
“行吧,既然你決定了,我也不多勸了。”
他拿起筆,在“直屬領導”那一欄,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去走流程吧。”
“謝謝李總。”
我轉身,拉開門,又輕輕帶上。
整個過程,十分鐘不到。
像是在處理一張普通的費用報銷單。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
周圍的空氣瞬間變得有些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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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工位的王哥假裝在看代碼,但眼角的余光一直沒離開過我。
斜對面的新來的實習生,則是一臉好奇又不敢直視的表情。
我成了這個下午,辦公室里最扎眼的風景。
我打開電腦,開始按照流程單上的指示,一步步辦理交接。
手頭跟進的項目、客戶的聯系方式、各種賬號的密碼……我分門別類地整理在一個文檔里,發給了指定的接替者。
然后,我開始清理我的電腦。
那些熬夜做的PPT,那些被斃掉無數次的方案,那些和朋友吐槽公司的聊天記錄……
我按住Shift和Delete。
“確定要永久刪除這些文件嗎?”
我點了確定。
硬盤開始嗡嗡作響,像是在進行一場盛大的告別。
最后,我打開了那個置頂了三年的部門微信群。
群里正因為一個緊急需求而吵得不可開交。
我編輯了一條信息:“各位,由于個人原因,我今天正式離職了,感謝大家這幾年的照顧,江湖再見。”
點擊,發送。
群里瞬間安靜了三秒。
隨后,零零星星地跳出幾個表情。
一個“抱拳”。
一個“一路順風”。
還有一個“揮手再見”。
沒有一個人打字說句話。
我自嘲地笑了笑,退出了群聊。
人還沒走,茶已經涼透了。
也好,這樣干干凈凈。
我開始收拾我的個人物品。
一個用了三年的馬克杯,上面印著我喜歡的樂隊logo,杯口已經有了一圈洗不掉的茶漬。
一盆養了兩年的綠植,被我從一株小苗養到枝繁葉茂,藤蔓垂下了桌面。
幾本專業書,當初買來是為了提升自己,現在封面已經落了一層灰。
我把它們一件件放進一個碩大的紙箱里。
這個紙箱,是昨天從樓下便利店要來的,專門用來裝載我這三年的“遺產”。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桌子底下。
那個白色的排插,正安靜地躺在角落里,幾個USB接口的指示燈發出幽幽的藍光。
02
這個排插,和整個辦公室都格格不入。
公司統一采購的排插,都是那種最老式的、灰黃色的長條狀。
塑料外殼上滿是劃痕和不知名的污漬,插孔松松垮垮,插頭插進去,稍微一碰就會斷電。
更要命的是,它們沒有USB口。
在這個手機電量低于50%就會引發焦慮的時代,這簡直是反人類的設計。
我清楚地記得,我為什么會買這個排插。
那是一年多前的一個夏天。
我正在趕一個第二天就要提報的方案,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數據和圖表。
就在我即將敲下最后一個字,準備點擊保存的時候,腳不小心碰到了桌子腿。
只聽“啪”的一聲輕響,屏幕,黑了。
我愣了足足十秒鐘,才反應過來,是那個該死的松動插孔又一次罷工了。
那個下午,我三個小時的工作成果,灰飛煙滅。
我當時的感覺,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就像一頭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驢,你拼命地往前走,以為就要到終點了,結果腳下的磨盤突然碎了。
那天晚上,我加班到深夜,重新做完了方案。
回家的路上,我打開手機購物APP,在搜索框里輸入了“排插”。
我沒有看那些十幾二十塊的便宜貨。
我直接篩選了“品牌”、“快充”、“安全門”。
最后,我選定了一款近百元的白色排插。
設計簡潔,磨砂質感,帶有三個USB-A接口和一個支持PD快充的Type-C接口。
下單的時候,我甚至感到了一絲報復性的快感。
這是一種無聲的抗議。
你們提供最爛的工具,卻要求我們產出最好的結果。
你們用“奮斗”和“情懷”來壓榨我們的精力,卻吝嗇于改善最基本的辦公條件。
好,你不給我體面,我自己給自己體面。
快遞送到公司的第二天,我當著所有同事的面,拆開了包裝。
“哇,陳默,你這裝備可以啊!”王哥湊過來看,“還帶Type-C快充?多少錢買的?”
“沒多少錢,就圖個方便。”我淡淡地說。
“你這是準備在咱們公司扎根了啊,連排插都自己配上了。”另一個同事開玩笑說。
我笑了笑,沒接話。
我拔掉了那個灰黃色的老古董,把它扔進了角落的雜物柜。
然后,我插上了我的新排插。
看著手機屏幕上跳出的“快速充電中”的字樣,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從那天起,這個白色的排插,就成了我在這沉悶壓抑的辦公環境中,為自己構建的唯一一個“舒適區”。
它像一個孤傲的白色島嶼,漂浮在灰色地毯的海洋上。
它為我的手機、我的充電寶、我的藍牙耳機提供著穩定而高效的能量。
它再也沒有因為一個小小的觸碰,就無情地中斷我的工作。
它是我花錢為自己買來的一點點效率、安全感和尊嚴。
現在,我要走了。
我自然要帶走它。
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里沒有絲毫的猶豫。
這東西是我花真金白銀買的,購物記錄和電子發票都還靜靜地躺在我的手機里。
它不屬于這家公司的任何一項固定資產。
帶走它,天經地義。
我彎下腰,鉆到桌子底下。
我先是拔掉了插在它上面的電腦電源、顯示器電源和手機充電線。
然后,我捏住它的插頭,用力從墻上的插座里拔了出來。
“刺啦”一聲,仿佛是最后一點連接被徹底切斷。
我把它拿在手里,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塵,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電源線繞好,用自帶的魔術貼綁帶固定住。
做完這一切,我把它和我桌上的綠植、私人水杯、幾本專業書一起,并排著放進了那個巨大的紙箱里。
直起身的時候,我看到王哥正看著我。
“喲,陳默,連‘作案工具’都帶走啊?”他擠了擠眼睛,語氣里全是調侃。
我笑了。
“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嘛。”
他也笑了。
辦公室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大家都覺得這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沒有人覺得這是個事兒。
我當時,也是這么認為的。
我抱著沉甸甸的紙箱,最后環顧了一眼這個我待了三年的地方。
燈光依舊慘白,鍵盤聲依舊此起彼伏。
一切都沒有變。
唯一變的,是這里從此再也和我無關。
我沒有和任何人道別,徑直走向了電梯。
身后,似乎也沒有傳來任何道別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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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走出辦公樓大門的那一刻,傍晚的暖風迎面吹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里沒有了辦公室的壓抑,只有屬于城市的、混雜著汽車尾氣和路邊小吃攤香味的煙火氣。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剛出獄的囚犯,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新鮮感。
天,原來是藍色的。
風,原來是溫暖的。
下班的人潮,原來是充滿活力的。
我抱著紙箱,匯入了回家的洪流。
地鐵里擁擠不堪,我的紙箱占了不小的地方,引來了幾個白眼。
要是擱在以前,我可能會感到抱歉和局促。
但今天,我不在乎。
我的心里有一種奇異的“豁免權”。
我不再是那個每天被KPI壓得喘不過氣的員工陳默了。
我只是一個抱著紙箱的、自由的、無業的陳默。
回到我的出租屋,一個三十平米的一居室。
我把紙箱重重地放在了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
像是給過去畫上了一個沉重的句號。
我沒有立刻休息,而是開始進行我的“入伙”儀式。
我把那盆綠植從紙箱里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窗臺上。
我給它澆了點水,希望它能在這個新的環境里,繼續茁壯成長。
我把那幾本專業書,插進了我那小小的書架里,和那些我真正喜歡看的閑書待在一起。
我把那個印著樂隊logo的馬克杯洗干凈,倒掛在廚房的瀝水架上。
最后,我拿出了那個白色的排插。
它在紙箱里被幾本書擠著,但依舊潔白如新。
我跪在地板上,把它插在了我書桌下的墻壁插座上。
然后,我把我的筆記本電腦電源和手機充電線,分別插進了它的插孔和USB口。
“咔噠。”
一聲清脆的響聲。
我手機屏幕亮起,顯示出熟悉的快充圖標。
筆記本電腦的電源指示燈也亮了。
看著那幽幽的藍色指示燈在我的書桌下亮起,我感到一種奇妙的“延續感”。
它仿佛是我從那個我不喜歡的世界里,帶出來的唯一一件戰利品。
它證明了,即便在最糟糕的環境里,我依然努力地為自己爭取過一點點體面。
現在,這點體面,跟著我回家了。
我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
我從冰箱里拿出一包泡面,燒上水。
等待水開的間隙,我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瀏覽招聘網站。
一個個新的職位,一個個新的公司,像是一個個等待開啟的盲盒。
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
但我一點也不慌張。
甚至,還有些期待。
泡面的香氣在小小的房間里彌漫開來。
我端著碗,坐在電腦前,一邊吸溜著面條,一邊看著屏幕上滾動的招聘信息。
窗外,夜幕降臨,城市的燈火一盞盞亮起。
空氣里,全是自由的味道。
我以為,關于前公司的所有故事,所有恩怨,都隨著我抱著紙箱走出大門的那一刻,徹底畫上了句號。
我以為,從今往后,我們就是兩條再也不會相交的平行線。
我天真地以為,我已經獲得了最終的、完全的、不受打擾的自由。
第二天,我一覺睡到自然醒。
沒有奪命連環call的鬧鐘,沒有“今天必須完成”的任務清單。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了一塊明亮的光斑。
我躺在床上,刷著手機,享受著這久違的、奢侈的慵懶。
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
大概上午十點半左右,手機突然響了。
鈴聲是手機默認的,尖銳而急促,在這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我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屏幕上顯示著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我皺了皺眉。
推銷電話?還是快遞?
我劃開屏幕,接通了電話。
“喂,你好。”
“喂,你好,請問是陳默嗎?”
電話那頭,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聲音很客氣,但透著一股格式化的、公事公辦的疏離感。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是。”我回答道。
“你好,我是XX公司的行政小張。”
“XX公司”。
“行政”。
這兩個詞像兩把小錘,精準地敲在了我最敏感的神經上。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
行政?
她打電話給我干什么?
離職流程不是都走完了嗎?
最后的工資和補償金,昨天下午就已經到賬了。
工作交接,我也做得清清楚楚,文檔郵件都在。
那還能有什么事?
她停頓了大概兩秒鐘。
那兩秒鐘,在我的感知里,被無限拉長,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我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也許是照著某個話術本,正準備對我進行一場關于“公司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教育。
我屏住呼吸,等待著那只懸在我頭頂的靴子,最終落下。
終于,她再次開口。
“我們打電話過來,是想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