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之后，老樓之問

火災發生后，一個名為“宏福苑報平安”的網站在網絡流傳。這是一個為宏福苑居民建立的信息登記互助平臺，綠色格子代表“平安”，紅色、橘色格子代表“求救”和“尋人”，黑色格子代表“已離世”。其中，大量尋人對象是六旬和七旬老人。

宏福苑正是香港樓宇與人口“雙老化”的縮影。香港房屋委員會官網顯示，宏福苑是香港特區政府“居者有其屋計劃”（幫助中低收入居民以低于市場價購入房屋的計劃）的公營房屋，也叫“居屋”，始建于1983年，共有8棟樓，每棟31層，至今樓齡已達42年。2021年人口普查顯示，宏福苑共有4643名居民，其中1701人為65歲以上長者，年齡中位數達56.6歲。

香港老樓數量龐大。據香港特區政府市區重建局統計，香港樓齡超過30年的房屋多達4萬棟，樓齡超過50年的房屋也超過了1萬棟。不只香港，內地房屋也在步入中老年。據住房城鄉建設部數據，從2019年中央部署實施城市更新以來，全國已累計開工改造城鎮老舊小區近28萬個。

這場大火之后，如何在推進老樓翻新的同時確保安全，是擺在各地面前的關鍵課題。

11月27日，消防員進入宏福苑住宅樓逐層搜尋。圖/IC

老樓翻新的安全風險

“大家最關心的是：宏福苑的火從哪里來？”香港工程師學會結構分部前任主席陳世昌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2012年香港實行“強制驗樓計劃”，要求樓齡達30年或以上的私人樓宇（不超過3層高的住用樓宇除外），在接獲屋宇署送達法定通知后，需就樓宇的公用部分、外墻及招牌等結構檢驗并作必要修繕。宏福苑于2016年接到相關指令，2023年公開招標后由宏業建筑工程中標，2024年開始維修，原定2026年6月完工。

外界恐怕從未意識到，與新樓建設相比，舊樓維修的消防風險更高。香港理工大學建筑環境及能源工程系副教授黃鑫炎對《中國新聞周刊》 指出，老樓建設時并未按現行消防標準設計，缺乏基礎消防設施。由于法規沒有強制性要求，政府也無法強制推行安裝獨立煙感系統等設備。

內地情況同樣如此。據央視新聞2017年報道，全國23.5萬幢高層住宅建筑中，未設置自動消防設施的占46％。而設有自動消防設施的高層建筑，平均完好率不足50％。

在消防本底薄弱的情況下，施工隊伍進入老樓翻新讓風險疊加。北京清華同衡規劃設計研究院副總規劃師、城市公共安全規劃研究所所長萬漢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老房改造普遍是“邊住邊修”，居民照常生活在樓里，工程周期從幾個月到幾年不等。在此期間，大量建材、輔材和工具入場，施工人員需要開展動火等風險作業。而居民家中有家具、軟包等大量易燃材料，一旦建筑外部施工起火，很容易蔓延燒到房屋里。

哪怕老樓原有消防設施，但更新期間的“空窗期”也構成隱患。長期關注消防安全領域的律師曹剛表示，大量老舊小區的改造項目之一就是更新消防系統，改造期間，需要把原有消防系統暫時停用并升級，這加大了火災風險。

此次起火的宏福苑也有計劃更新消防設施。據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官網信息，2025年9月，火災發生前兩個月，管理處向法團報告宏福苑每座需修葺或更換的消防設施項目，包括消防入水掣、消防警鐘等設備。經商議后，法團主席動議，由最低報價的宏泰消防工程有限公司進行消防設備執修工作，各委員一致贊成通過。

樓宇與人口“雙老化”進一步放大了風險。廣東省城規院住房政策研究中心首席研究員李宇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老齡化比例高的小區往往居民自治能力有限，對于消防設施的日常維護、隱患自查和應急反應普遍較弱。與此同時，老樓結構本身也存在限制，比如居住密度大、樓道狹窄、通行空間逼仄，內部道路設計難以滿足現代消防車輛的通行需求，滅火設施布置可能也會因為年代久遠而布局不合理或失效，老年居民還可能因為行動不便、反應遲緩而在火災中難以及時逃生，進一步增加救援復雜度。

在老舊小區改造中，居民通常需要繼續在家中正常生活，因此施工方通常會嘗試采用物理隔離的方式，將施工區域與居民生活空間分開。曹剛說，在宏福苑火災中，本用于分隔內外空間的發泡膠板，反倒因其高度易燃性，成為火勢迅速蔓延的關鍵因素之一，起到的是反效果。

如何盡量避免？

既然老樓翻新的消防風險如此之高，但翻新工作又勢在必行，安全問題必須重點考量。

諸多受訪者都提到了工地材料安全。萬漢斌認為，施工方首先要做的，就是嚴格把控材料安全。所有建材、輔材及工具設備都必須符合阻燃等安全標準，杜絕火災風險。

在此次香港宏福苑火災后，香港特區政府保安局局長鄧炳強透露，疑有人將不合標準棚網混入使用。廉政專員胡英明進一步介紹，調查發現，在今年7月臺風襲港后，原有棚網受損，涉案人士分批在本地供貨商處購棚網以作更換，以每卷54港元的價格購買2300卷，但這批防護網未達阻燃標準。

劉晶是一名建筑行業施工經理，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棚網、腳手架等關鍵材料嚴格符合阻燃標準，火情一旦發生，能有效延緩蔓延速度，防止火勢從1快速發展到100，為撲救爭取寶貴時間。

而要防止火災從0發展到1，則依賴于施工過程中對防火規范的嚴格執行。事實上，工地禁煙早已是香港房屋委員會的硬性要求。早在2017年，房委會就規定承建商必須將“地盤禁煙”納入安全方案，全面禁止吸煙。如確需設置吸煙區，也必須配置滅火工具并進行清潔管理。然而在宏福苑大維修期間，仍然有居民拍到工人在工地吸煙。“樓下大廳的電梯口也有告示，稱在工地吸煙是違法的。聽說有人向法團反饋過，沒有聽到下文。”

正如劉晶所說，材料可以升級，技術可以進步，制度可以完善，但這些都必須由人來執行、落實和監督。任何一名工人的僥幸心理、一次違章操作、一次疏忽漏檢，都可能讓整個工程的安全體系失效。

陳世昌則提到了監管問題，盡管有工地禁煙規定，“但實際管理中是另外一個問題”。他說，正常情況下，勞工處會對樓宇維修工程地盤的防火情況進行巡查。不過，香港竹棚架工人周家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疏于監管是常態。”“由于人力緊張，勞工處只能抽查，如果香港總共搭了1萬個棚架，抽查范圍可能不到1％，發現問題往往是發警告、建議改善，提出檢控的案例很少，所以導致很多人覺得犯法的成本太低了。”

陳世昌說，勞工處可能僅要求工程單位出示安全檢驗證書，并不做現場抽樣。“因為理論上來說，抽樣應該由建筑施工單位去做，除非勞工處覺得某個工程質量非常有問題，才會主動抽樣。”

不過，在此次火災中，據官方披露，他們曾抽樣棚網。胡英明透露，10月末中環發生涉及棚架的火警后，涉案人士擔心上述宏福苑不合格的棚網會被抽查，為應付突擊檢測，他們在同一供貨商處又購買了一部分達到阻燃標準的棚網，安裝在大廈棚腳，成功在此后測試中獲得通過。

中國社科院國家未來城市實驗室副主任王業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亟須建立更嚴格的施工監管和風險預警機制，主管部門應該提升施工安全管理力度，加大抽查頻率，形成質量與安全的常態化監督機制。一旦施工單位未按要求執行，應依法予以罰款、責令停工甚至法律追責。

由于樓宇維修事項不單純涉及工程技術問題，更關乎合約處理、法規條文、與相關政府部門磋商、工程協調和管理等不同領域，早在2014年，香港測量師學會便向政府建議成立樓宇維修監管局，期望對樓宇維修市場的參與者（包括專業顧問和承建商）作適當的規范，監管樓宇維修和保養工程。

2016年，香港本地法院曾判決一起某小區兩億六千萬元天價維修工程圍標案。該案法官當時指出，政府監管不足令不法商人有機可乘，政府應考慮成立如樓宇維修監管局這樣的法定機構，給予足夠的權力監管。

近日，該學會前會長何鉅業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仍表示希望成立這一機構。

11月29日，國務院安委會印發通知，部署開展高層建筑重大火災風險隱患排查整治行動，聚焦有人員居住和活動的高層民用建筑（包括居民住宅建筑和辦公、醫療、商業等公共建筑）開展排查整治，特別是正在進行外墻改造施工和內部局部裝修改造的高層民用建筑，包括竹制腳手架、非阻燃安全網、消防栓系統、自動噴淋系統、自動火警系統等消防設施設備都列入重點檢查范圍。

（文中劉晶、周家輝為化名）

記者：呂雅萱 李沁樺 邱啟媛

編輯：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