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坐在回程的轎車里,指尖的香煙明明滅滅。
車窗外的雨絲斜斜劃過,將郊區的風景暈染成模糊的水墨畫。
他剛剛結束對云山鎮為期半天的考察,此刻腦海里仍回響著那個年輕鎮長的匯報。
程偉祺,三十二歲,說話時不急不緩,每個數據都精準得像用尺子量過。
“產業嵌入而非植入”的扶貧思路,連張旭這個老基層都暗自叫絕。
匯報結束時,張旭當眾握住程偉祺的手,毫不吝嗇地稱贊“有思想有才華”。
但此刻,他的眉頭卻擰成了一個結。
“呂部長,”張旭突然開口,聲音在狹小的車廂里顯得格外清晰,“這個程偉祺,你怎么看?”
坐在副駕駛的組織部長呂志勇微微側身,謹慎地組織著語言。
張旭深吸一口煙,煙霧模糊了他鏡片后的眼神:“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真的。”
雨點噼里啪啦地敲打著車窗,像是無數個問號落在玻璃上。
張旭掐滅煙頭,聲音壓得很低:“查查他背后有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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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張旭的專車駛入云山鎮時,山間的晨霧還沒完全散去。
這個位于市郊最偏遠的鄉鎮,是他此次基層調研的最后一站。
破舊的鎮政府辦公樓前,一群干部早已列隊等候。
站在最前面的是個穿白襯衫的年輕人,身姿筆挺,像是山崖上的一棵青松。
“張書記,這位就是云山鎮鎮長程偉祺。”隨行人員介紹道。
張旭伸出手,注意到程偉祺的掌心有層薄繭,不像個坐辦公室的干部。
“歡迎張書記來云山指導工作。”程偉祺的聲音清亮,不卑不亢。
簡單的寒暄后,程偉祺直接引著張旭走向展示板。
“云山鎮現有貧困戶三百二十七戶,主要致貧原因是缺乏可持續產業。”
程偉祺的匯報從數據開始,每個數字都精確到個位數。
張旭微微點頭,這樣的開場白他聽過太多,并不意外。
但接下來程偉祺的話,讓他扶了扶眼鏡。
“我們認為,扶貧不是簡單給錢給物,而是要找到適合當地的產業切入點。”
程偉祺轉身指向遠處的山巒:“比如那片山地,我們試種了高山藍莓。”
張旭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山坡上確實有一片整齊的作物。
“藍莓?”張旭挑眉,“這可不是傳統作物。”
“正是要打破傳統。”程偉祺微笑,“我們請省農科院的專家測過土壤,這里適合種藍莓。”
匯報繼續進行,程偉祺對每個項目的介紹都細致入微。
更讓張旭驚訝的是,程偉祺不僅清楚每個項目的投入產出比。
甚至連可能遇到的技術難題和解決方案都了然于胸。
考察車隊沿著盤山公路行駛,程偉祺坐在張旭身邊。
路過一個在建的農產品加工廠時,程偉祺突然讓車停下。
“張書記,要不要去看看這個廠子?今天正好在安裝設備。”
張旭看了眼日程表,時間確實允許,便點頭同意。
廠房里工人們正在忙碌,見到領導來訪都有些拘謹。
程偉祺卻自然地走上前,和工頭聊起了安裝進度。
“李師傅,這臺烘干機下午能調試好嗎?”
被稱作李師傅的中年人擦擦汗:“程鎮長,電路有點問題,可能要明天。”
程偉祺點點頭,轉身對張旭解釋:“這是最后一批設備,調試完就能投產。”
張旭注意到,程偉祺和工人們說話時,語氣就像老熟人。
這種親和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培養出來的。
回程車上,張旭看似隨意地問道:“程鎮長是本地人?”
“是的,張書記,我就是云山鎮出生的。”
“在基層工作幾年了?”
“八年,從選調生開始就在云山。”
張旭不再說話,目光投向窗外連綿的群山。
一個三十二歲的年輕干部,在基層八年就能有這樣的視野?
他想起自己三十二歲時,還在鄉鎮副職上摸索。
這個程偉祺,要么是個天才,要么背后有高人指點。
02
考察車隊停在了一個新建的藍莓種植基地前。
程偉祺率先下車,熟練地繞過地上的水洼。
“張書記小心,昨天剛下過雨,路有點滑。”
張旭跟著程偉祺走進基地,迎面而來的是淡淡的果香。
幾個正在勞作的農民見到程偉祺,都熱情地打招呼。
“程鎮長來啦!嘗嘗新摘的藍莓,甜得很!”
程偉祺接過籃子,先遞給張旭:“張書記嘗嘗,這是第一批掛果。”
張旭拈起幾顆藍莓放入口中,確實清甜可口。
“銷路怎么樣?”這是張旭最關心的問題。
程偉祺指向基地門口的冷鏈車:“和省城的超市簽了訂單,供不應求。”
更讓張旭驚訝的是,程偉祺對冷鏈運輸的成本了如指掌。
“每公斤運輸成本比普通貨車高零點三元,但售價能高出兩元。”
這樣的細節,很多鄉鎮領導都未必清楚。
張旭故意問道:“如果擴大種植規模,銷路能跟上嗎?”
程偉祺不假思索:“我們計劃發展深加工,藍莓干和藍莓酒利潤更高。”
說著,他掏出手機,展示了幾張產品設計圖。
“這是請美院學生設計的包裝,成本不高但很上檔次。”
張旭暗自點頭,這個年輕人考慮問題很全面。
考察繼續,程偉祺又介紹了幾個扶貧項目。
每個項目都有特色,而且都能說出具體的運營數據。
路過一個農家樂時,老板娘熱情地拉著程偉祺說話。
“程鎮長,多虧你幫我們申請貸款,現在生意好多了!”
程偉祺笑著擺手:“是你們自己經營得好。”
張旭注意到,農家樂的墻上掛著營業執照和衛生許可證。
所有證件都整齊地裝在相框里,顯得很規范。
“這些證件框也是你建議的?”張旭問道。
程偉祺點頭:“掛起來既規范,又能讓客人放心。”
細節見真章,張旭對程偉祺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但越是欣賞,他心里的疑問就越重。
這樣的能力,為什么甘心在偏遠鄉鎮待八年?
回鎮政府的路上,張旭試探著問:“程鎮長有沒有考慮過到市里工作?”
程偉祺笑了笑:“在基層能更直接地幫老百姓做事。”
這個回答很標準,但張旭聽出了一絲真誠。
匯報會安排在鎮政府會議室,雖然簡陋但很整潔。
張旭坐在主席臺上,看著程偉祺調試投影儀。
投影儀有些老舊,程偉祺調試時很有耐心。
這個細節讓張旭想起自己剛參加工作時的樣子。
匯報開始,程偉祺的PPT做得很簡潔,但重點突出。
當講到“產業嵌入”理念時,張旭坐直了身子。
“我們不能把產業硬塞給農民,而要找到最適合的切入點。”
程偉祺的這句話,說到了張旭的心坎上。
三年前,張旭在市里提出過類似理念,但推行得并不順利。
沒想到在一個偏遠鄉鎮,聽到了如此契合的想法。
匯報結束時,張旭帶頭鼓掌,會場響起熱烈掌聲。
“程鎮長的匯報很有見地,值得大家學習。”張旭當眾表揚。
但他心里,已經畫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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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匯報會結束后是午餐時間。
食堂準備了簡單的自助餐,程偉祺忙著安排領導用餐。
張旭注意到,程偉祺先照顧其他領導取餐,自己最后才打飯。
這種低調和謙遜,在年輕干部中并不多見。
用餐時,張旭特意讓程偉祺坐在自己身邊。
“程鎮長剛才提到的產業嵌入理念,很新穎啊。”
程偉祺放下筷子:“其實這個思路是受一位老領導的啟發。”
張旭心中一動:“哪位老領導?”
“是丁秋月老書記,她退休前經常來云山調研。”
張旭手中的筷子頓了頓,丁秋月這個名字讓他有些恍惚。
二十年前,正是丁秋月把他從鄉鎮調到市里重點培養。
但五年前的那次政策分歧,讓他們的關系產生了裂痕。
“丁老書記身體還好嗎?”張旭裝作隨意地問道。
“挺好的,我每月都會去拜訪她,她一直很關心基層發展。”
程偉祺的回答很自然,但張旭卻聽出了不尋常。
一個退休多年的老書記,為什么和年輕鎮長保持這么密切的聯系?
午餐后,張旭提出想看看鎮里的扶貧檔案。
程偉祺立即帶他來到檔案室,資料整理得井井有條。
更難得的是,每個貧困戶都有詳細的幫扶記錄。
張旭隨機抽出一本檔案,里面連每次走訪的照片都有。
“這些檔案都是電子化管理,隨時可以調取數據。”
程偉祺說著,打開電腦演示查詢系統。
張旭越看越驚訝,這套系統比市里用的還要先進。
“這是你們自己開發的?”
“我大學學的是計算機,業余時間寫的程序。”
張旭不禁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輕人。
計算機專業出身,卻對農業農村工作如此精通?
考察結束前,張旭召集鎮領導班子開了個短會。
會上,他再次表揚了程偉祺的工作思路。
“程鎮長提出的產業嵌入理念,很有推廣價值。”
說這話時,張旭仔細觀察著程偉祺的反應。
年輕的鎮長微微低頭,臉上沒有得意,只有專注。
這種沉穩,更不像個三十出頭的干部。
返程時間到了,程偉祺送張旭到車前。
“張書記,歡迎您常來云山指導工作。”
張旭握住程偉祺的手,感覺對方掌心溫暖有力。
上車后,張旭透過車窗回望,程偉祺還站在原地揮手。
車子啟動,駛出鎮政府大院。
張旭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腦海里浮現出程偉祺匯報時的自信從容。
還有提到丁秋月時那種自然的尊敬。
這些畫面交織在一起,讓他隱隱不安。
04
轎車在盤山公路上平穩行駛。
呂志勇從副駕駛座轉過身:“書記,今天考察順利嗎?”
張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搖下車窗,讓山風吹進來。
雨后山間的空氣格外清新,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呂部長,你覺得程偉祺怎么樣?”張旭終于開口。
呂志勇沉吟片刻:“能力很突出,思路清晰,是個難得的人才。”
張旭點點頭,又搖搖頭:“太突出了,突出得有些反常。”
他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香煙點燃。
煙霧在車廂里裊裊升起,像一團化不開的迷霧。
“一個三十二歲的鎮長,對農業農村工作的理解這么深刻。”
張旭深吸一口煙:“你不覺得奇怪嗎?”
呂志勇謹慎地回答:“可能他特別用心鉆研業務。”
“用心?”張旭輕笑一聲,“我三十二歲時還在摸索階段。”
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后退,張旭的目光變得深邃。
“他的匯報,每個數據都精準,每個對策都到位。”
“連我沒想到的細節,他都考慮到了。”
呂志勇安靜地聽著,知道書記還有下文。
果然,張旭沉默片刻后說道:“問題就在這里。”
煙灰簌簌落下,張旭的聲音低沉下來。
“一個普通本科畢業,工作剛滿八年的年輕人。”
“怎么可能有這樣的視野和深度?”
呂志勇若有所思:“您懷疑他背后有人指點?”
張旭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望向窗外的遠山。
這是他擔任市委書記的第三年,也是晉升的關鍵期。
任何閃失都可能斷送他的政治前途。
他見過太多看似有為的年輕干部,背后都藏著某個派系的手。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不能有任何疏忽。
“查查他背后有何人。”張旭終于說出這句話。
呂志勇微微一愣,隨即恢復常態:“明白,我盡快安排。”
車子駛入市區,高樓大廈逐漸取代了青山綠水。
張旭掐滅煙頭,閉上眼睛。
程偉祺匯報時的自信眼神,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還有提到丁秋月時那種自然的親密。
這些細節像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上。
二十年前,丁秋月也是這樣欣賞和培養他的。
如今,類似的場景再次上演,主角卻換了人。
是巧合,還是另有深意?
張旭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在官場,多一分謹慎總不是壞事。
尤其在這個可能決定他政治生涯走向的關鍵時期。
任何潛在的風險,都必須排查清楚。
哪怕這個風險,看起來像個難得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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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一周后,呂志勇拿著調查報告來到張旭辦公室。
“書記,這是程偉祺的初步資料。”
張旭接過文件夾,示意呂志勇坐下說。
“程偉祺,三十二歲,本地人,農業大學計算機專業畢業。”
呂志勇簡潔地匯報著:“通過選調生項目進入基層工作。”
張旭翻看著檔案,目光停留在工作經歷一欄。
“八年沒離開過云山鎮?”
“是的,而且三年前有機會調往省農業廳,他主動放棄了。”
張旭挑眉:“放棄省廳的機會,留在偏遠鄉鎮?”
這個選擇確實令人費解。
呂志勇指著其中一頁:“更特別的是他的人際關系。”
張旭順著他的手指看去,臉色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