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把門開一下,我們是城南刑偵支隊的。”
我站在玄關處,透過貓眼看著外面那兩身筆挺的制服,兩條腿肚子止不住地轉筋。
完了,徹底完了。
我滿腦子都是昨天那個老太太躺在地上哀嚎的畫面,還有我手機里那條一萬元的轉賬記錄。
我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手打開了房門。
門開了。
劉梅和兒子站在警察身后,一臉驚恐地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們,臉色慘白如紙。
前面的那個中年警察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開口第一句話就讓我如墜冰窟。
“你是車牌號京A-XXXX的車主李強吧?”
01
那時候是周五的下午,天色陰沉沉的,像是憋著一場大雨。
我剛從單位出來,心情其實還不錯。
雖然這幾天變天,腰有點酸,但想著剛到手的一筆季度獎金,心里就熱乎乎的。
這筆錢雖然不多,只有一萬來塊,但正好夠給還在上寄宿高中的兒子交下學期的補習費。
中年人的快樂,往往就是這么樸實無華,只要家里的窟窿能填上,腰桿子就能挺直幾分。
我哼著老歌,開著我那輛開了八年的老款捷達,往兒子學校的方向趕。
周五晚高峰,又是下雨前,路上的車堵得跟臘腸似的。
我想著別讓兒子在校門口等急了,就鬼使神差地打了一把方向盤,拐進了一條平時不太走的老街。
這條街叫解放路老巷子,兩邊都在拆遷,路燈壞了一半,平時這就沒什么人走。
我也知道這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但我看了看導航,從這穿過去能省二十分鐘。
為了趕時間,我也顧不上顛簸了。
車子進了巷子,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
我開得很小心,腳一直含在剎車上,車速甚至沒超過二十邁。
兩邊的圍擋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廣告,風一吹,呼啦啦地響,聽著讓人心煩。
就在我經過一個拐彎口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我發誓,我當時的注意力絕對是集中的。
但是那個黑影出現的角度太刁鉆了。
那是一輛停在路邊的破面包車,那個穿著碎花棉襖的老太太,就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一樣,突然從面包車車尾斜插了出來。
沒有任何預兆。
沒有任何猶豫。
她幾乎是迎著我的車頭撞上來的。
我下意識地一腳剎車踩到底。
“吱——!”
老捷達發出一聲刺耳的嘶吼,輪胎在滿是塵土的路面上劃出兩道印子。
車停住了。
但我心里“咯噔”一下,因為我聽見了一聲悶響,緊接著就是“哎喲”一聲凄厲的慘叫。
我坐在駕駛座上,腦子里瞬間一片空白。
握著方向盤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
如果是年輕那會兒,我可能第一反應是憤怒。
但到了這個歲數,第一反應卻是:千萬別出大事,千萬別耽誤接孩子,千萬別賠太多錢。
我深吸了一口氣,解開安全帶,推門下車。
借著昏黃的路燈,我看見車頭前面躺著一個老太太。
她看起來得有七十多歲了,頭發花白,亂糟糟的,身上那件碎花棉襖沾滿了灰土。
她整個人蜷縮在地上,雙手死死抱著我的前保險杠,嘴里不停地哼哼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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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人啦……撞死人啦……”
她的聲音雖然蒼老,但底氣卻意外地足。
我趕緊湊過去,蹲下身子,盡量讓語氣平和:“大娘,您沒事吧?我這車速慢,剛才好像沒蹭到您啊?!?/p>
我是憑良心說的,我剛才剎車踩得及時,感覺車頭距離她應該還有一拳的距離。
誰知那老太太一聽這話,原本閉著的眼睛猛地睜開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褲腳,那力氣大得驚人,指甲都要掐進我的肉里。
“沒蹭到?沒蹭到我能躺這兒嗎?”
“哎喲,我的頭暈啊,我的心口疼啊……你這是要賴賬?。 ?/p>
這時候,周圍雖然偏僻,但也陸陸續續圍上來幾個人。
有些是路過的,有些是從旁邊沒拆完的平房里出來的。
中國人有個習慣,愛看熱鬧。
沒一會兒,我就被圍在了中間。
指指點點的人群里,說什么的都有。
“哎呀,開車的怎么這么不小心,這么大歲數的老人都撞?!?/p>
“看這人穿得人模狗樣的,不會想跑吧?”
這些話像針一樣扎在我耳朵里。
我急得滿頭大汗,趕緊解釋:“不是,大家伙評評理,她是突然竄出來的,我剎車都踩死了……”
“別廢話!”老太太打斷了我的話。
她哆哆嗦嗦地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白瓶,往嘴里倒了幾顆藥丸。
那個瓶子我認識,速效救心丸。
這一招實在是太狠了。
她吞了藥,喘著粗氣,死死盯著我:“我有心臟病,你也看見了。”
“我現在心慌得厲害,你要是不給我個說法,我今天就死在你車轱轆底下!”
“到時候,你就等著吃官司坐牢吧!”
聽到“坐牢”兩個字,我的心猛地收縮了一下。
我是一個本分人,這輩子連派出所都沒進過。
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離兒子放學只剩下二十分鐘了。
這時候要是報警,警察來了還要勘查現場,還要去醫院驗傷,還要做筆錄。
這一套流程走下來,今晚別想接孩子了。
而且,這地方是個監控盲區,頭頂上的路燈都是壞的,根本沒有攝像頭。
雖然我有行車記錄儀,但我也沒把握能拍得清清楚楚。
萬一到了交警隊,說不清楚,扣了車,那更是麻煩。
我心里開始打起了退堂鼓。
中年人的軟肋,就是怕麻煩,怕耽誤正事,怕影響家庭。
我咬了咬牙,蹲下來小聲問:“大娘,您看……咱們能不能私了?”
老太太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
她不哼哼了,稍微坐直了一點身子,伸出一根枯樹枝一樣的手指。
“一萬。”
“多少?!”我差點跳起來。
“一萬塊錢?”我聲音都變調了。
“少一分都不行?!崩咸珣B度極其強硬,“我要去大醫院做全面檢查,還要誤工費,還要精神損失費。”
“你要是不給,我就躺這兒不起來,還要打電話讓我兒子帶人來!”
她說著,作勢就要掏手機。
我看著她那副無賴的樣子,心里那個氣啊,真想一腳油門走了算了。
但是理智告訴我,不能沖動。
我摸了摸兜里的手機,那里躺著剛發的季度獎金。
那是給兒子的補習費啊。
可是如果不給,一旦鬧大了,萬一她真有點什么三長兩短,或者是心臟病發作了,那可能就不是一萬塊能解決的事了。
那時候,可能就是幾十萬,甚至是一輩子的積蓄。
我想起了單位同事老張,前年就是因為一個小事故沒處理好,被對方一家子纏了一年,最后工作都丟了。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種風險,我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承擔不起。
“行……行吧。”我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我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
“但我沒現金,只能手機轉賬。”我拿出手機,手都在抖。
老太太動作利索得很,立馬掏出一個貼著二維碼的舊手機。
“轉這就行?!?/p>
掃碼,輸入金額,指紋確認。
看著那一串數字從我的賬戶里劃走,我感覺像是被人硬生生割了一塊肉。
“?!钡囊宦?,轉賬成功。
老太太看了一眼手機屏幕,臉上立馬換了一副表情。
那種痛苦、虛弱的樣子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得逞的狡黠。
她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站起來的速度比我都快。
“行了,算你識相,以后開車長點眼?!?/p>
她丟下這么一句話,轉身就鉆進了旁邊的小巷子,那矯健的步伐,哪里像是有心臟病的人?
周圍看熱鬧的人見沒戲可看了,也都散了。
我一個人站在車前,看著她消失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真晦氣!”
我回到車上,把車門摔得震天響。
重新發動車子的時候,我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這叫什么事啊?
老實人就活該受欺負嗎?
我憋著一肚子火,一腳油門踩下去,離開了這個倒霉的地方。
雖然心里堵得慌,但還得強打精神去接兒子。
畢竟,在孩子面前,父親永遠得是一座山。
只是這座山,今天被現實狠狠地撞了一下,掉了塊大石頭。
02
接到兒子的時候,我已經遲到了十分鐘。
兒子背著個大書包,站在校門口的路燈下,正焦急地張望。
看見我的車,他跑過來拉開車門,一臉的不高興。
“爸,你怎么才來啊?我都餓死了。”
看著兒子那張稚氣的臉,我強行擠出一個笑容。
“剛才路上有點堵,爸給你買好吃的去?!?/p>
我不敢告訴他,本來打算帶他去吃頓好的牛排,現在只能回家吃掛面了。
一路上,兒子嘰嘰喳喳地說著學校里的趣事。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腦子里卻全是剛才那一萬塊錢的事。
一萬塊啊。
那是老婆兩個月的工資。
是我加了整整一個季度的班換來的。
就這么被人幾句話給訛走了。
我越想越窩囊,握著方向盤的手青筋暴起。
好幾次差點闖了紅燈。
回到家,老婆劉梅正在廚房忙活。
聽到開門聲,她探出頭來,笑著說:“回來啦?今天發獎金了吧?咱們明天是不是去商場給兒子買雙球鞋?”
聽到“獎金”兩個字,我心里猛地一抽。
我一邊換鞋,一邊低著頭不敢看她。
“那個……梅子啊,單位財務說系統出了點問題,獎金……可能得下周才發?!?/p>
我撒謊了。
為了不讓老婆心疼,也不想讓她覺得我窩囊,我選擇了隱瞞。
劉梅愣了一下,有些失望,但還是安慰我:“沒事,反正也不急這一兩天,先吃飯吧。”
飯桌上,我食不知味。
看著滿桌子的菜,我只覺得喉嚨里像是塞了棉花,怎么都咽不下去。
劉梅給我夾了一塊紅燒肉,疑惑地問:“老李,你今天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是不是哪不舒服?”
我趕緊扒拉兩口飯,掩飾道:“沒事,就是累了,今天單位事多。”
兒子在旁邊大口吃著飯,完全沒察覺到氣氛的異樣。
看著這娘倆,我心里的愧疚感更重了。
我是家里的頂梁柱,本該給他們遮風擋雨,結果卻在外面受了這種氣,連錢都保不住。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劉梅早就睡熟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我瞪著天花板,窗外的雨終于下下來了,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戶上。
這雨聲,聽得我心里更亂。
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行車記錄儀??!
雖然當時覺得沒用,但萬一拍到了什么呢?
萬一能找到那老太太假摔的證據呢?
想到這,我再也躺不住了。
我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披了件衣服,拿著車鑰匙下了樓。
外面雨下得挺大,我鉆進車里,把行車記錄儀的內存卡拔了下來。
回到家,我不敢開燈,怕吵醒老婆。
我躲在書房里,借著電腦屏幕的微光,插上讀卡器。
手里的鼠標點擊著視頻文件,我的心跳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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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找到證據,我就去報警,把錢追回來!
視頻打開了。
畫面里是一片昏暗的街道,兩邊的圍擋在風中晃動。
緊接著,那個老太太出現了。
我屏住呼吸,一幀一幀地看。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
老太太的角度找得太好了。
視頻里只看到她突然出現,然后倒下,確實看不出她是自己故意往地上躺的,還是被車帶倒的。
而且因為光線太暗,再加上距離太近,畫面有點模糊。
如果不仔細分辨,乍一看還真像是被撞倒的。
這種視頻拿去給警察看,恐怕也很難作為鐵證定她是碰瓷。
畢竟她可以說是受了驚嚇摔倒的。
我頹然地靠在椅子上,感覺最后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唉……”
我長嘆了一口氣,心里充滿了無力感。
我隨手就要拔掉內存卡,心里想著:算了,這就當是破財免災吧。
我甚至都沒想起來去點開后置攝像頭的文件夾看看。
那天晚上,我基本沒怎么睡。
做夢全是那個老太太猙獰的笑臉,還有警察拿著手銬來抓我的場景。
我也知道自己是嚇自己,明明已經給錢私了了,應該沒事了。
但我就是心里不踏實。
第二天是周六。
早上起床,我的頭昏沉沉的。
劉梅帶著兒子去早市買菜了,家里就剩我一個人。
我穿著睡衣,拿著拖把在客廳里心不在焉地拖地。
我想通過干活來麻痹自己,忘掉昨天的不愉快。
“咚咚咚!”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那聲音很大,不像平時鄰居串門那種輕聲細語,倒像是在砸門。
我嚇了一跳,手里的拖把差點掉了。
誰?。窟@一大早的。
我走到門口,沒急著開門,而是趴在貓眼上往外看。
這一看,我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門外站著的,是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
他們的表情很嚴肅,一臉公事公辦的樣子。
其中一個還在低頭看著手里的本子,似乎在核對什么信息。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
警察?
怎么會有警察?
難道是那個老太太?
一定是她!
難道她昨天回去之后真的出事了?心臟病發作死了?
還是說,她兒子不滿足那一萬塊錢,報警告我肇事逃逸?
畢竟我們只有口頭協議和轉賬記錄,沒有簽正規的私了協議書?。?/p>
如果她一口咬定我是撞了人之后給了點錢就跑了,那我就是肇事逃逸!
那是要坐牢的!
還要吊銷駕照!
我的工作完了,我的家完了。
恐懼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
我想裝作不在家,但門外的喊聲打破了我的幻想。
“李強,開一下門,我們知道你在家?!?/p>
聲音穿透力極強,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
就在這時候,電梯門開了。
劉梅帶著兒子買菜回來了。
“哎?警察同志?你們找誰???”劉梅驚訝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這是李強家嗎?”警察問。
“是啊,我是他愛人,出什么事了嗎?”劉梅的聲音瞬間變得緊張起來。
我知道,躲是躲不過去了。
我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手打開了房門。
門開了。
劉梅和兒子站在警察身后,一臉驚恐地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們,臉色慘白如紙。
前面的那個中年警察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開口第一句話就讓我如墜冰窟。
“你是車牌號京A-XXXX的車主李強吧?”
我僵硬地點點頭:“是……是我?!?/p>
“昨天下午六點左右,你是不是開車經過了解放路老巷子口,還在那里停了大概十分鐘?”
這一刻,我的心理防線徹底崩塌了。
他們連時間地點都掌握得這么清楚。
肯定是那個老太太報警了!
我感覺雙腿發軟,差點跪在地上。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這五萬塊錢獎金別想了,那一萬塊錢也要不回來了,接下來等待我的,恐怕是無盡的審訊和賠償,甚至牢獄之災。
我看著劉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我對不起這個家啊。
我張了張嘴,想要坦白,想要爭取寬大處理。
“警察同志,我……我昨天確實在那……”
我的聲音顫抖得像是風中的落葉。
“我是給了錢私了的,是她自己沖出來的,我……”
我語無倫次地解釋著,試圖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03
空氣仿佛凝固了。
劉梅手里的菜籃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幾個西紅柿滾了出來。
兒子嚇得躲在媽媽身后,緊緊抓著她的衣角。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伸出雙手,準備迎接冰冷的手銬。
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倒霉、最失敗的人。
然而,預想中的金屬觸感并沒有傳來。
反而是那個中年警察突然上前一步。
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了一下。
緊接著,那個剛才還板著臉、一臉嚴肅的警察,突然笑了。
那笑容如春風化雨,瞬間融化了剛才的肅殺氣氛。
他身后的那個年輕警察,像是變魔術一樣,猛地從身后拉開一面疊好的錦旗。
“嘩啦”一聲。
錦旗展開,紅底金字,在走廊的燈光下熠熠生輝。
上面寫著八個大字:
“智勇雙全,破案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