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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唐
班宇,1986年出生于遼寧省沈陽市,畢業于東北大學計算機系。2007年開始寫樂評和文化專欄,曾用筆名坦克手貝吉塔,2016年起開始小說創作。
作品見于《收獲》《當代》《十月》《上海文學》《作家》《山花》《小說界》等刊。曾獲2019華語文學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GQ智族2019年度人物、《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獎”、花地文學榜短篇小說獎等。小說《逍遙游》入選“2018收獲文學排行榜”,并獲短篇小說類榜首。有小說集《冬泳》出版。
《白象》是班宇最新的小說集,里面收錄的五個短篇小說,都指向了我們時代的罪和愛。這是一次更復雜也更冒險的探索,需要讀者參與其中,填補、拼湊、想象、質疑,與他一同完成敘事,或一同戳穿小說敘事的詭計。
班宇在“序言”里說,我們讀小說只能因為它什么也不是。在這本書中,與其說班宇創作了五個故事,不如說為我們展現了五次小說敘事的裂隙。在裂隙之間,我們會看到泥淖中的現實,也會看到班宇投射其上的詩性之微光。
敘事的詭計與裂隙
《清水心跳》里,導演對“我”的劇本提出意見:“你怎么寫來寫去,老是這么些個人,打麻將的,學英語的,裝聾作啞的,知法犯法的,返城沒有單位的,接了班又下崗的。”
這段文字很有趣,可看作班宇的自嘲。“東北文藝復興”的旗幟太過于宏大火熱,遮蔽了他在文本探索上的努力。所以,他在“序言”里說,這些小說“不是申冤在我,不是世紀的懷戀,也不是弱者的反叛”。實際上,他的小說里,始終充滿對小說這種文體的質疑。這本書同樣如此,不論獨白、對話、意識流,或義正詞嚴,或玩世不恭,都不可信。
在《飛鳥與地下》中,“我”和小柳對冬夜里飛鳥入窗的記憶全然不同。“我”的記憶里是一幅青春少女的奇幻畫面,而小柳的記憶里卻滿是被遺棄的恐懼。因此,往后的若干年里,“我”被“愚人之鏈”困于當下,任由存在的印跡被他人抹去,小柳則始終在尋找過去與未來的連接,她注定化而為鳥,飛入深山。
在《狐及其友》里,“我”和小可皆在回避韓家勇之死,用各自的敘事來填充、遮蔽乃至篡改那段回憶。然而,“我”意識到,抹除關于韓家勇的記憶,韓家勇就真的“好像從沒活過,從沒存在過,沒有任何痕跡”,這樣一來,“我”存在的痕跡也隨之抹去。最終,那只沙狐朝著“我”和小可走來,沒有目的,也不尋求意義。
《關河令》由兩段獨白構成,兩個講述者都在自說自話。專車司機通過說話來消磨時間,因為“但凡一不說話,心里肯定就在琢磨事兒”。言語和思考產生裂隙,言語的所指不再是現實世界,因為那些事繁多、凌亂、不清晰,且無法觸發行動。如司機所說,“那么多的事兒,琢磨得過來嗎,能想明白嗎。想明白了又能咋地。”于他而言,講述這一行為本身就成了意義。
在結構更為復雜的《白象》中,不同角色的敘事相互矛盾,互為補充,而每個角色的敘事——如李東方臨終前的講述也是斷斷續續的,需要提煉重點,“整個敘述相當混亂,其間也有反復”。“我”試著拼湊,卻從未成功。這讓人想起“盲人摸象”的成語,通過幾片零碎的敘事,是否能拼湊成完整的故事?倘若真能拼湊起來,我們限于自己的視角,又該如何去認識它?
《清水心跳》更為冒險,班宇毫不保留地揭開了敘事的表層,袒露其肌理與內臟,讓我們看見其創作過程,其中陳列著不完整的構思和不順暢的講述。他在“序言”里說,《清水心跳》里的每個人都沒有心跳。因為“我”和趙曉初都在各自的敘事軌道上,只是兩條軌道最終相交于同一個現實,其結果或是交融,或是相撞。
在這五篇小說里,班宇為我們呈現了多種敘事的可能,破碎的、矛盾的、虛偽的、不甘的、逃避的……這大概就是小說這種文體的優勢,它由敘事構成,同時可以戳穿敘事的詭計。
罪的遺傳與救贖
當敘事受到質疑,角色的講述會在矛盾下相撞,我們得以穿透裂隙,窺見現實的泥淖,以及從未止息的罪與愛。這本書里的每篇小說都和罪有關,愛自然就成了我們的救贖之路。
在《白象》這篇小說里,三輩人的講述共同鉤織成一張罪過之網:馮兆興因怯弱,在胡榮燦的判決書上簽了字;李東方因怯懦,在馮少寶夫婦遇難之際選擇回避,又為了私利而檢舉胡林;胡林灰心喪氣、沉迷賭錢,導致妻子在精神失常的狀態下誣告了馮少寶……
凡此種種,皆如馮兆興自省,他是怯懦、消沉的“有罪之人”,沒有任何去處,我們未嘗不是。或許,我們也會存有胡林一樣的僥幸,認為一切似乎可以重新開始。然而,罪過滲入血液,繼續涌動、流淌、遺傳,如怪物般自行生長,直至吞噬后輩的人生。
在《白象》中,困在網中的不只有李東方、胡林等人,還有“我”和胡曉雪。每一代人在享受上一代人榮光的同時,也背負著他們留下的罪過。自降生那一刻起,世界已經如是,我們別無他處可去。
在祖輩胡榮燦創作的戲劇里,白象仿佛偶然闖入現實世界的克蘇魯,它的身前是奪命奔逃的人們,身后是凌亂的廢墟。到了胡曉雪家里,白象化作了細膩潔白的玉器,躲進玻璃柜深處。即便這樣,這只白象仍讓“我”感到恐懼。它仿佛會隨時醒來,沖向人們,“踏過街道、橋梁與房屋,無人可以馴服”。難怪馮少寶臨終前對趙玉蓮說,“一匹白象,害我半生,今天我砸了你。”
同樣,《飛鳥與地下》里小柳在寒冬里推開的窗,《狐及其友》里“我”在深夜里點燃的舞廳,《關河令》里在嘈雜中倒塌的墻,《清水心跳》里李小天在泥坑里掉落的書,皆是被回避、被篡改、被遺忘的罪的記憶,它們藏在人的心底,終其一生都在抓撓、咬嚙。
以自身遭遇痛斥時代荒謬的一代,也并未讓罪止住,下一代仍需尋求贖罪之路。《白象》里,在“我”的眼中,父親李東方像個失敗的鎖匠,掛著滿身鑰匙卻一個鎖也打不開,而真正掛著滿身鑰匙的胡曉雪,卻帶著“我”穿過一扇扇門,讓“我”回到屋子中央那塊水磨地面。
值得留意的是,胡曉雪、小柳、小可、趙曉初都與“我”再次相遇,仿佛命中注定。究其原因,雖然“我”未必是罪的制造者,但唯有“我”意識到罪的存在,也只有經由“我”,我們才能找到救贖之路,這條路就是詩的寫作。
詩與愛的微光
寫小說之前,班宇寫過很多年的樂評。他的小說里,對音樂的描寫俯拾即是。除了賦予音樂以形狀、顏色、溫度,他的對話里還時常化用歌詞。中國古典詩詞中,鮮少提及東北的歷史及風物,人們找不到可以抒情言志的意象,歌詞或許是為數不多的依托。
李東方在醫院唱著費翔的“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韓家勇在歌廳唱著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專車司機想知道左小祖咒那句“你在下雨的夜給我打了個電話”到底是什么歌……
班宇的小說是詩,小說里的人物卻說著方言。方言與詩之間的溝壑由音樂和歌詞填補,因而,人物始終在幽默和虛無中透著精神的力量,如馮兆興蟋蟀般對著甕中的四壁吹口哨,如胡榮燦唱著莊嚴彌撒赴死。
除了語言,班宇的意象也富有詩意:溫潤光澤的白象,如箭離弦的鳥,迎面走來的沙狐,淅淅瀝瀝的雨,可容人藏身的植被……然而,詩并非只是溫文爾雅,它也有另一種面相,如白象踏過的廢墟,巨大云杉構成的迷宮,黢黑墻上的火苗印跡,轟然坍塌的墻,夜晚音樂里喧囂的狗吠……
當溫文爾雅與粗糲冷峻混在一起,詩的力量就會爆發,穿透敘事的裂隙,在泥淖中投以微光。所以,班宇的小說會讓人憤怒,讓人難過,同時也讓人溫暖,讓人感到希望。
這一切都關乎愛與友誼:在《白象》結尾,白象從“我”懷中走出來,“我”渴望胡曉雪找到“我”,遞過來一只手,帶“我”離開;在《飛鳥與地下》結尾,小柳在深林里拉住“我”的手,讓“我”感到時間、未知與愛,具體地來到面前;在《狐及其友》結尾,沙狐朝著“我”與小可走來;《關河令》以友人追悼會上的反思收尾;在《清水心跳》的最后,趙曉初靠在“我”身上,“我”渴望與她這樣走下去,也希望把小說繼續寫下去。
那么,小說究竟是什么呢?或許真如班宇所說,在今天,人們寫它、讀它,皆因其什么都不是。我們正是在種種“不是”之間,尋找“短暫而渺茫的確切”。這一點確切的微光,或許就是愛與友誼,我們在彼此身影的陪伴下,踏上救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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