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盤在我手中微微發燙,就像此刻我的心。
后視鏡里,盧省長閉目養神,皺紋在晨光中格外清晰。
十年了,這是我最后一次為他開車。
車流緩慢前行,每個路口都熟悉得像掌紋。
我握緊方向盤,指節發白。
這條路,我們走了三千多次。
今天卻感覺格外漫長。
收音機里播放著輕音樂,卻撫不平心中的波瀾。
他忽然睜開眼,看向窗外。
我知道,他也在回憶這十年。
車開到半路,我的眼眶開始發熱。
這時,他突然開口:"停車!去市委。"
聲音不大,卻讓我心頭一震。
我有預感,這個早晨注定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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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清晨五點三十分,生物鐘準時將我喚醒。
窗外還是墨藍色,只有天際泛著魚肚白。
我輕手輕腳起床,生怕吵醒還在熟睡的妻子。
廚房的燈亮著,母親已經準備好了早餐。
"今天要送盧省長去機場吧?"母親把溫好的牛奶推到我面前。
我點點頭,咬了口饅頭,卻覺得食不知味。
妻子抱著兒子從臥室出來,小家伙睡眼惺忪地朝我伸手。
"爸爸今天早點回來嗎?"
我親了親他的臉蛋,心里涌起一陣酸楚。
十年了,這是第一次不確定下班時間。
穿上那套熟悉的制服,領帶系得格外仔細。
鏡子里的自己,眼角也爬上了細紋。
出門時,母親往我手里塞了個保溫杯。
"給你和省長都泡了茶,路上喝。"
清晨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濕潤。
小區保安老張朝我揮手:"陳師傅,今天這么早?"
我勉強笑笑,沒有多說。
車庫里的黑色轎車一塵不染。
這是我昨晚精心擦拭的結果。
每個角落都反復檢查過,就像過去三千多個日子。
發動機輕聲轟鳴,儀表盤閃著幽藍的光。
駛出小區時,路燈還亮著。
這座城市正在蘇醒,而我的職業生涯即將迎來轉折。
車停在省長家小樓前時,剛好六點整。
庭院里的玉蘭樹開花了,暗香浮動。
我下車站在車邊,像往常一樣等待著。
只是今天,等待的心情格外復雜。
門開了,盧省長提著公文包走出來。
葉淑芬女士跟在身后,眼里有掩飾不住的不舍。
"路上小心。"她輕聲囑咐,整理了下省長的領帶。
這個動作十年如一日,今天卻顯得格外漫長。
盧省長點點頭,轉身朝車子走來。
我連忙打開車門,聞到熟悉的淡淡墨香。
他坐進后座,輕輕嘆了口氣。
車門關上的聲音,在清晨格外清晰。
02
車子平穩地駛出大院,匯入早高峰的車流。
收音機里播放著早間新聞,但我幾乎聽不見內容。
后視鏡里,盧省長望著窗外飛逝的街景。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這是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逸仙,今天走延安路吧。"他突然開口。
我略微詫異,這可不是去省府最近的路。
但還是立即應道:"好的,省長。"
方向盤一轉,車子拐向另一個方向。
延安路兩旁的法桐已經枝繁葉茂。
十年前我剛給他開車時,這些樹還只是幼苗。
"還記得第一次走這條路嗎?"盧省長的聲音從后座傳來。
我點點頭:"記得,那天是您上任后第一次調研。"
那天大雨傾盆,延安路積水嚴重。
我們的車被困在水里,是市政工人蹚水來推的車。
盧省長當時就下車,和工人們一起站在齊膝深的水里。
后來才有了延安路排水系統的大改造。
"時間過得真快。"盧省長輕聲說。
他的目光停留在路邊新開的一家書店。
那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老板都認識他了。
有次為了買一本絕版書,我們跑了半個城市。
紅燈亮起,我緩緩停下車。
路邊公交站臺上,等車的人群行色匆匆。
有個老人認出了省長的車,朝我們點頭致意。
盧省長微微頷首回應,眼里有溫暖的光。
"老百姓最實在,你為他們做一點事,他們都記著。"
綠燈亮了,車子繼續前行。
經過市體育館時,他忽然說:"下周的馬拉松賽事,你要多留心。"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這是他親自推動的全民健身項目。
只是,下周他已經不在任上了。
"省長,您放心,交接材料里都寫清楚了。"
他點點頭,不再說話。
車窗外的陽光越來越明亮,新的一天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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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車子經過省人民醫院時,盧省長讓車速慢些。
醫院的住院部大樓在朝陽下熠熠生輝。
三年前,這里還只是一棟破舊的老樓。
是盧省長力排眾議,爭取資金重建的。
"你父親后來復查情況怎么樣?"他突然問道。
我心里一暖:"多謝省長關心,恢復得很好。"
兩年前父親突發心梗,是盧省長特批讓我休假。
還通過關系請來了北京專家會診。
醫藥費不夠時,他悄悄讓秘書墊付了費用。
這件事,我永遠記在心里。
"老人家身體要緊,有空多回去看看。"
他說這話時,語氣像尋常人家的長輩。
其實我知道,他母親去年去世時。
因為抗洪搶險,他都沒能見上最后一面。
這件事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后視鏡里,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醫院大樓上。
或許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也或許是在擔心即將進行的手術患者。
他總是這樣,心里裝著太多人和事。
車子駛入隧道,光線暗了下來。
儀表盤的光映照著他的臉,顯得格外疲憊。
這十年,他老了很多。
頭發白了,腰桿也沒以前挺直了。
但眼神里的堅定從未改變。
記得剛給他開車時,我才二十二歲。
毛頭小子一個,見到大領導還會緊張。
是他手把手教我很多為人處世的道理。
有一次我開車分心,差點出事故。
他沒有責備,反而安慰驚魂未定的我。
"逸仙,開車如做人,要穩更要專。"
這句話我記了十年。
隧道出口的光越來越近。
就像時光,總是一往無前。
04
出了隧道,盧省長忽然說:"去老城區轉轉。"
這個指令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今天的行程表上只有省府和機場兩站。
"省長,上午九點您還要主持歡送會......"
"來得及,我就想再看看。"他的語氣很堅決。
我只好調轉方向,朝老城區開去。
越往老城走,街道越狹窄,房屋越破舊。
但這里充滿生活氣息,早點攤冒著熱氣。
孩子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去上學。
盧省長降下車窗,深深吸了口氣。
"還是老城的豆漿香。"他微笑著說。
在一個拐角,他讓我停車。
自己下車走到一個早餐攤前。
攤主是位白發老人,見到省長愣住了。
"老李,還是老規矩,兩份豆漿油條。"
老人這才反應過來,激動得手都有些抖。
"省長您還記得我愛吃這口?"我驚訝地問。
他遞給我一份早餐:"十年前我第一次來調研,就是吃的這個。"
那時他還是副省長,來考察舊城改造。
老李的攤子就在路邊,我們站著吃完早餐。
后來規劃新城區時,他特意要求保留這些老攤位。
"城市要發展,但不能忘了根本。"
豆漿還是那個味道,醇厚香甜。
老李堅持不肯收錢,說省長要調走了,算是餞行。
盧省長悄悄讓我在攤子上放了張百元鈔票。
上車時,他回頭看了眼熙攘的早市。
眼神里有說不出的眷戀。
車子繼續在老城區穿行。
經過我小時候住過的弄堂,現在已經拆遷了。
盧省長忽然說:"你家的老房子,就在這一帶吧?"
我鼻子一酸,沒想到他連這個都記得。
五年前拆遷時,他還特意過問了我家的安置情況。
"是啊,省長,現在都建成公園了。"
"走,去看看。"他又下了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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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老城區改造后的公園綠樹成蔭。
晨練的老人們打著太極,鳥語花香。
盧省長信步走在石板路上,步子很慢。
我緊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離,像過去十年一樣。
"當年這里拆遷,老百姓沒少罵我吧?"他忽然問。
我老實回答:"開始是有怨言,后來都理解了。"
確實,拆遷那會兒,天天有人來省府上訪。
是盧省長一次次接待,耐心解釋規劃。
還提高了補償標準,爭取了最好的安置房源。
現在回遷的居民都說,住得比以前舒服多了。
"民生工作就是這樣,開始總會有人不理解。"
他在一棵大槐樹下停住腳步,伸手撫摸樹干。
這棵樹是當年特意保留下來的,已經上百年樹齡。
樹上還掛著保護牌,是他親自題的字。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逸仙,你跟我十年,有什么感悟?"
這個問題太突然,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也不催,只是靜靜等著。
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是幼兒園開學了。
那所幼兒園也是在他的推動下新建的。
"我學會了......做人要實在,做事要踏實。"
這是我能想到最樸實的回答。
他點點頭,目光深遠:"還要記住,我們手中的權力來自人民。"
這句話,他在很多場合都說過。
但今天聽來,格外意味深長。
公園里的海棠花開得正盛,粉白一片。
他彎腰拾起一朵落花,在指尖輕輕轉動。
"花開花落自有其時,人事更替也是常態。"
這話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他肩上投下斑駁光影。
我忽然發現,他的背影有些佝僂了。
這十年,他真的太累了。
每天最早到辦公室,最晚離開。
節假日經常都在基層調研。
有次連續工作三十六小時,在車上睡著了。
我看著都心疼,勸他注意身體。
他總是說:"老百姓的事等不得。"
現在他要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
06
回到車上,盧省長一直沉默著。
我小心地開著車,從老城區往省府方向駛去。
車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空調輕聲作響。
經過新建的跨江大橋時,他終于開口。
"這座橋通車那天,你女兒剛滿月吧?"
我驚訝于他的記性:"省長您還記得這么清楚。"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橋通車剪彩后。
他特意讓車繞道去醫院,看了我剛出生的女兒。
還包了個紅包,說是給孩子的見面禮。
"時間真快,孩子都會打醬油了。"他微笑著說。
但笑容很快收斂,語氣變得嚴肅。
"逸仙,我走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這個問題我一直不敢深想。
"組織上應該會安排我給其他領導開車。"
他搖搖頭:"你就沒想過換個崗位?"
我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我除了開車,也不會別的。"
"胡說。"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你跟了我十年,學的還少嗎?"
后視鏡里,他的眼神銳利如刀。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
車子駛入主干道,車流密集起來。
他降下車窗,讓風吹進來。
"還記得王師傅嗎?給我開了五年車那個。"
我當然記得,王師傅后來去了交通局。
現在已經是副處長了。
"他的今天,也可以是你的明天。"
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手心有些出汗。
"省長,我......"
"你是我用過最穩當的司機。"他打斷我,"但人生不能永遠當司機。"
這話像錘子一樣敲在我心上。
是啊,十年了,我習慣了方向盤前的生活。
卻從沒想過換一種活法。
前方紅燈,我緩緩停下車。
旁邊車道上,一個年輕騎手飛馳而過。
充滿朝氣,無所畏懼。
就像十年前的我。
綠燈亮了,我卻沒有立即起步。
直到后車鳴笛,才慌忙踩下油門。
盧省長在后座輕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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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車內的氣氛更加凝重了。
我打開收音機,想緩解一下尷尬。
正在播放的是盧省長昨天的告別講話錄音。
"......在任十年,感謝全省人民的信任和支持......"
他伸手關掉了收音機:"聽這些做什么。"
窗外閃過巨幅廣告牌,上面是新城區的規劃圖。
那是他傾注心血最多的項目。
從一片荒地到現代化新城,只用了五年時間。
當時很多人都說不可能,是他力排眾議。
現在那里已經成為城市的新名片。
"逸仙,你說人這一生,追求的是什么?"
今天他問的問題都太深奧,讓我難以招架。
我認真想了想:"做好本職工作,對得起良心吧。"
"說得好。"他點點頭,"但還要有更大的格局。"
車子經過省紀委大樓,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
這讓我想起三年前那場反腐風暴。
他親手查辦了幾個違紀的老部下。
有人說他太狠,他說:"廉潔是底線,不能破。"
其中一個被查的干部,曾經是我的駕校教練。
事發后,教練的妻子來找過我求情。
盧省長知道后,只說了句:"法不容情。"
這件事對我震動很大。
原來在原則問題上,他如此鐵面無私。
"逸仙,以后不管在什么崗位,都要記住。"
他的聲音把我從回憶中拉回。
"手莫伸,伸手必被捉。這是老一輩的革命智慧。"
我鄭重地點頭:"省長,我記住了。"
車子開始爬坡,駛向城郊的機場高速。
兩旁的田野里,油菜花開得正盛。
金色的波浪隨風起伏,美不勝收。
他望著窗外的景色,眼神有些迷離。
"下次看到這片油菜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這話里透著濃濃的離愁別緒。
我的鼻子又開始發酸。
趕緊深吸一口氣,穩住方向盤。
十年了,這是第一次情緒失控。
08
機場高速上的車流稀疏了許多。
車速提了上來,窗外的景物飛速后退。
離機場越近,離別的時刻就越近。
盧省長忽然說:"開慢點,不著急。"
我松了松油門,車速降了下來。
他看看手表:"還有一個小時,來得及。"
然后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這里有封信,你收好。"
我愣了下:"省長,這是?"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把信封放在副駕駛座上。
厚厚的信封,似乎裝著很重要的東西。
我的心跳又開始加快。
今天的盧省長太反常了,完全不像平時。
那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領導。
倒像個即將遠行的長輩,在交代后事。
"逸仙,這十年辛苦你了。"
他突然的致謝讓我手足無措。
"省長您別這么說,都是我該做的。"
"沒有什么是該做的。"他搖搖頭,"你本可以更輕松。"
確實,給大領導開車并不輕松。
隨時待命,節假日無休是常態。
但我從未后悔過這個選擇。
能跟著這樣的領導,是我的榮幸。
車子經過一個施工路段,速度更慢了。
工人們正在鋪設新的瀝青路面。
這條路是通往機場的要道,經常修補。
盧省長望著工人們忙碌的身影。
"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修路是這樣,做人也是。"
這話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教導我。
我默默記在心里,就像過去十年記下的每句話。
突然,前方一輛工程車違規變道。
我下意識猛打方向盤,險險避開。
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
"對不起省長!"我連忙道歉。
他卻擺擺手:"不怪你,是對方違規。"
但眼神里閃過一絲擔憂。
或許是在擔心我今后的駕駛安全。
也或許,是在擔心別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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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驚魂甫定,我更加小心地駕駛。
離機場還有二十公里,時間還算充裕。
盧省長卻突然說:"不去機場了。"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省長,可是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