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城里生意不好做吧?”村口的三嬸上下打量著我。
我刻意低下頭,擠出苦笑,聲音沙啞:“是啊,混不下去了。”
我逢人就說的這句謊話,本以為是避開麻煩的擋箭牌,卻沒想到弄巧成拙……
01
從義烏開往老家的長途大巴,像一條疲憊的魚,在高速公路上緩慢游弋。
我叫陳默,靠著車窗,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廣告牌和高樓。
這些鋼筋水泥的叢林,在過去的三年里,既是我的戰場,也是我的牢籠。
手機在掌心微微發熱,我沒有看風景,而是第無數次點開了那個銀行APP。
一串數字靜靜地躺在那里:3,000,000.00。
不多,也不少。
這是我用一千多個不眠的夜晚,用無數頓泡面和快餐,用跟客戶和供應商吵到嘶啞的喉嚨,換來的。
我關掉了那個曾經在義烏小商品類目里也算小有名氣的網店,清空了倉庫里所有的貨,賣掉了那輛用來拉貨的二手面包車。
我把過去三年的一切,都打包清算,換成了這串數字。
然后,我決定回家。
不是衣錦還鄉,而是狼狽逃竄。
我太累了。
脖子后的頸椎像是灌了鉛,每天早上醒來都嘎吱作響。
眼睛因為長期盯著屏幕,總是布滿血絲,看東西久了就重影。
最重要的是心累。
平臺的規則一天三變,競爭對手的手段一天比一天臟,你永遠不知道明天醒來,等待你的是爆單的驚喜,還是被惡意差評搞垮的絕望。
這不是生活,這是拿命在跟時間賽跑。
我怕再跑下去,錢還在,人沒了。
所以,我跑了。
車窗外的景色,漸漸從高樓變成了低矮的平房,又從平房變成了連綿的田野。
泥土的芬芳,隔著玻璃都仿佛能聞到。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在腦子里演練我的“劇本”。
回到村里,我該怎么說?
說我賺了三百萬,在城里買不起房,回來養老?
我能想象到第二天我家門檻被踏破的場景。
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會找上門來借錢,理由千奇百怪,孩子上學,蓋房娶媳婦,做生意周轉。
借,還是不借?借了,大概率是肉包子打狗。不借,我就是全村人眼里的白眼狼,為富不仁的典型。
童年的伙伴會圍上來,要么是酸溜溜地恭維,要么是拐彎抹角地想讓你拉他一把。
嫉妒和算計,會像藤蔓一樣,將我死死纏住,比在義烏的內卷更讓人窒息。
不,我不要那樣的生活。
我想要的,是清靜。
是那種可以把手機關機一整天,也沒人找的清靜。
是那種可以扛著魚竿在水庫邊坐一下午,只為等一條魚上鉤的清靜。
是那種躺在老屋的院子里,聽著風吹過竹林沙沙作響的清靜。
為了這份清靜,我必須演一場戲。
一場關于“失敗者”的戲。
車到站了。
我拖著一個輪子壞掉的行李箱,箱子表面還貼著幾張磨花了的快遞單。
我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T恤,一條褲腿上還沾著點不明污漬的工裝褲。
這身行頭,是我特意從衣柜最底層翻出來的。
傍晚的村口,炊煙裊裊。
幾個老娘們聚在村頭的大榕樹下聊天,其中嗓門最大的,就是我們村的“廣播站”——三嬸。
真是太巧了。
我故意放慢腳步,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疲憊和迷茫。
“哎喲,這不是陳默嗎?”三嬸眼尖,第一個發現了我。
我停下腳步,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三嬸。”
“你這孩子,怎么回來了?不是在義烏做大生意嗎?”三嬸上下打量著我,目光在我那破舊的行李箱上停留了片刻。
來了,表演時間到。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沙啞,帶著一絲無力感。
“別提了,三嬸。”
“生意不好做啊。”
“現在干啥都卷,我們這種小門小戶的,根本玩不過人家大公司。”
“投進去的錢,虧得七七八八了。”
我垂下頭,用腳尖踢著地上的石子,完美地演繹了一個創業失敗、無顏見江東父老的青年形象。
三嬸臉上的熱情迅速轉化為了同情。
她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哎,沒事沒事,年輕人嘛,誰還沒個磕磕絆絆。”
“城里混不下去,就回來唄,家里總有你一口飯吃。”
“你看你,都瘦成啥樣了。”
我擠出一絲苦笑:“是啊,混不下去了,只能回來看看,能不能在附近找點活干干。”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三嬸安慰著。
我知道,不出今晚,陳默在外面混砸了,虧得底褲都不剩,灰溜溜滾回村里的消息,就會傳遍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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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告別了三嬸,我拖著行李箱,走向村子深處那棟屬于我的老房子。
這是我爸媽留下的,他們走得早,房子空了快十年了。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塵土和霉味撲面而來。
院子里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屋檐下結著厚厚的蜘蛛網。
但這破敗的景象,卻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這里,將是我的避難所。
從今天起,我只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失敗者,陳默。
02
接下來的日子,我徹底進入了角色。
我花了幾天時間,把老屋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
我沒有請人,所有活都自己干。
拔草,擦窗,修補漏雨的瓦片。
我故意干得慢悠悠的,每天都弄得自己灰頭土臉。
村里人路過,看到我這副模樣,都會投來同情的目光。
“阿默這孩子,也挺可憐的。”
“是啊,以前多精神的小伙子,出去一趟,被折騰成這樣。”
“聽說虧了不少錢,現在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
這些議論,我聽在耳朵里,心里卻樂開了花。
我開始像一個真正的村民一樣生活。
去村里的小賣部買東西,我會為了五毛錢跟老板娘磨上半天。
上街買菜,我專挑那些蔫了葉子的便宜菜。
有村民送來自己家種的南瓜、冬瓜,我都會感激涕零地收下,嘴里念叨著:“太謝謝了,不然我今天又不知道吃啥了。”
我的“落魄”深入人心。
以前那些因為我出去掙錢而眼紅的鄰居,現在看我的眼神都充滿了優越感。
他們會在門口大聲地談論自己兒子在哪個廠一個月掙了五千,女兒嫁了個多好的婆家。
每當這時,我都會適時地路過,露出一副羨慕又落寞的表情,然后默默走開。
我甚至享受這種被忽視,被同情的感覺。
因為這意味著,自由。
再也沒有凌晨三點的催單電話。
再也沒有需要秒回的客服消息。
再也沒有無休止的飯局和應酬。
我終于可以睡到自然醒,聽著鳥叫起床。
我從老屋的角落里翻出了父親留下的魚竿,扛著它去后山的那個小水庫。
一坐,就是一下午。
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水面波光粼粼,魚漂一動不動。
我不在乎能不能釣到魚。
我在乎的,是這份什么都不用想的空白。
有時候,我也會在院子里搬個躺椅,泡上一壺最便宜的茶葉。
看著天上的云卷云舒,聽著風穿過竹林的沙沙聲。
我感覺自己過去三年被掏空的身體和靈魂,正在一點點被填滿。
這種平靜,是300萬買不到的奢侈。
我的謊言,也開始給我帶來“紅利”。
有個遠房的表叔,在我還在義烏的時候,隔三差五就給我打電話。
電話里總是暗示,他兒子初中畢業沒事干,問我能不能在城里給他安排個活。
我當時忙得焦頭爛額,只能含糊其辭地應付。
這次回村,我在路上碰見了他。
我心里一緊,已經準備好了一套新的說辭來拒絕他。
沒想到,表叔只是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
“阿默啊,回來了。”
“嗯,表叔。”我低著頭。
“別想太多,年輕人,摔一跤不是壞事。城里不好待,咱們農村現在也挺好,空氣好,自在。”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絕口不提給他兒子找工作的事。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
原來,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全世界都會對你和顏悅色。
我越來越慶幸自己當初的決定。
我開始規劃我真正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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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里的300萬,在城里也許只夠一套房的首付,但在村里,它是一筆巨款。
我想等風頭過去,就去把村后那個荒廢的魚塘承包下來。
再把老房子翻新一下,搞個小小的農家樂。
釣釣魚,養養雞,種種菜,招待一些想來體驗田園生活的城里人。
不用做大,不用賺太多錢。
夠我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就夠了。
一想到那樣的生活,我就抑制不住地興奮。
那才是我想要的,真正屬于我陳默的生活。
然而,我以為的平靜,終究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假象。
我回村的第二天,家族微信群里就有人@我。
是我的大表哥,李虎。
“阿默,聽說你回來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還是很快回復了。
“是啊,哥,回來了。”
緊接著,二表哥李彪,三表弟李軍,都冒了出來。
“怎么回事啊?怎么說回來就回來了?”
“在外面遇到什么難處了?”
我看著屏幕,手指飛快地打字,把那套對三嬸說過的辭令又重復了一遍。
“生意虧了,混不下去了,回來歇歇。”
群里沉默了幾秒。
然后,李虎發了一個“擁抱”的表情。
李彪發了一個“加油”。
李軍發了一個“別灰心”。
之后,他們就沒再多說什么。
我松了一口氣,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畢竟,他們都在外地的工地上跑活,一年到頭也難得回來一次。
我把手機扔到一邊,繼續享受我的“失敗者”人生。
我以為,我的偽裝天衣無縫。
我以為,我可以就此擺脫所有的人情世故。
我終究是太天真了。
03
第二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暖洋洋的。
我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擺了一碗剛煮好的面條,臥了兩個荷包蛋。
微風拂面,鳥語花香。
我端起碗,正準備享受這份寧靜的早餐。
“嘎——吱——”
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在我家門口猛地響起。
這聲音,像一把尖刀,瞬間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我皺了皺眉,抬頭望向門口。
一輛半舊的五菱宏光,車身上還沾著不少泥點,蠻橫地停在了我家門前。
車門“嘩啦”一聲被拉開。
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影從駕駛座上跳了下來。
是二表哥李彪。
緊接著,副駕駛下來一個精瘦的男人,手里夾著煙,眼神銳利。
是大表哥李虎。
最后,后座慢悠悠地鉆出一個人,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
是三表弟李軍。
他們三個人,像三座山一樣,堵在了我的門口。
李虎叼著煙,瞇著眼打量著我的破院子。
李彪抱著胳膊,一臉的不善。
李軍則雙手插兜,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猛地沉了下去。
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潮水,從腳底瞬間涌上頭頂。
這陣仗,這氣勢,這眼神……
完全不像是來安慰一個落魄兄弟的。
我手里的筷子,懸在了半空中。
碗里的面條,熱氣還在裊裊升起,但我卻感到一陣寒意。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疑,連忙放下碗筷。
臉上,瞬間堆起了我練習了無數遍的、謙卑又帶點討好的笑容。
“大表哥,二哥,小三,你們怎么……怎么一起來了?”
我快步迎上去,熱情地招呼著。
“快,快,屋里坐,屋里坐。”
我一邊側身讓他們進來,一邊已經開始在腦子里組織語言。
無非就是再次強調自己的失敗,訴說城里的苦楚,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越慘越好。
只要他們相信我真的窮困潦倒,也許寒暄幾句,就會離開了。
然而,我所有的盤算,都落空了。
領頭的大表哥李虎,根本沒有理會我的邀請。
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他徑直走進院子中央,像巡視自己的領地一樣,環顧了一圈這破舊的老屋。
他的目光掃過掉漆的窗框,長滿青苔的墻角,最后,落在我面前那碗簡單的雞蛋面上。
然后,他才緩緩轉過頭。
那目光,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插進我的眼睛里。
沒有絲毫的親情,沒有半點的安慰,只有一種讓我遍體生寒的審視和冷漠。
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熟練地劃了幾下,點開一張照片。
然后,他猛地把手機伸到我的臉前,動作粗暴,毫不客氣。
手機屏幕的光,刺得我眼睛一陣發花。
等我適應了光線,看清屏幕上的內容時,頓時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