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地緣博弈思維才能看懂“亞洲世紀”

編者按：亞洲成為世界最具發展活力和增長潛力的地區，正在使“亞洲世紀”進一步從概念走向現實。為何美國國內因此流露出“美國或被拒之門外”的擔憂？“亞洲世紀”與“美國世紀”有何不同？本期“環球圓桌對話”就此展開討論。
王世達：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南亞所執行所長、研究員
沈雅梅：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美國研究所所長
錢 峰：清華大學國家戰略研究院研究員
“亞洲世紀”主語不是單一國家

王世達

美國會被“亞洲世紀”拒之門外嗎？這是美國國內輿論場中愈發強烈的一種擔憂。有美媒最近發文說，美國現任政府力圖通過關稅等手段重塑成就“美國世紀”（20世紀）的經濟霸權，但這可能適得其反，使美國與主導21世紀的亞洲地區漸行漸遠。這種聲音反映了美國內部對于現任政府對外戰略舉措的反思，但也暴露出以地緣博弈思維理解“亞洲世紀”的陳舊思維。

滾滾向前的“亞洲世紀”至少存在以下一些鮮明特點。首先，突出經濟發展，而非地緣博弈。國際學界或輿論界此前已有“美國世紀”和“英國世紀”的說法。所謂“美國世紀”，大概是指美國對于世界政治、經濟和文化擁有巨大影響力的20世紀；“英國世紀”的由來，則是因為英國在19世紀絕大部分時間都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毫無疑問，無論“美國世紀”還是“英國世紀”，都帶有明顯的地緣政治色彩，強調個別國家對于整個世界的單一巨大影響力乃至控制力。

但“亞洲世紀”概念從一開始就與之不同。“亞洲世紀”迄今并無明確定義，但基本上是對21世紀亞洲將在全球發揮最重要作用的預測，至于在何種領域產生何種影響，有人認為是在經濟領域，有人認為同時包括經濟、文化、人口乃至政治等領域。顯然，經濟發展是“亞洲世紀”的關鍵詞。早在20世紀初，就有西方學者預測中國、印度等亞洲國家的迅速增長，認為“太平洋時代”或“亞洲世紀”即將到來。

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以來，較之世界其他地區，亞洲經濟展現空前強勁的增長勢頭。亞洲開發銀行早在2011年就預測說，亞洲地區GDP將從2010年的17萬億美元增長到2050年的174萬億美元，相當于全球GDP的一半。亞開行還預測地區7個經濟體（中國、印度、印度尼西亞、日本、韓國、泰國、馬來西亞）將引領亞洲經濟增長。而現實中，亞洲經濟發展早已超越了這一預測，2024年在全球GDP中的占比就已過半。

其次，突出合作共贏，而非追求支配控制。“美國世紀”或“英國世紀”，都暗含著特定國家擁有霸權地位的意思。但“亞洲世紀”主語并非單一國家而是整個大洲，因而顯現出更強的包容性，強調合作共贏而非追求某個國家的支配性或霸權性地位。以亞洲最大的兩大發展中國家中印為例，作為亞洲經濟兩大引擎，兩國都越來越意識到應該做引領增長的合作伙伴，“中國能量”和“印度智慧”能夠釋放出巨大潛能。

進入21世紀以來，“亞洲世紀”概念得到越來越多認可，頻繁出現在包括亞洲國家領導人和高級官員講話在內的各類場景之中。在戰略競爭加劇、保護主義加深、從貿易到氣候合作的全球公共領域正面臨壓力的當下，世界對于“亞洲世紀”的期待更加強烈。亞洲將繼續成為世界和平與繁榮的關鍵支柱，并“作為一個地區”為世界的穩定、開放和包容源源不斷注入動能。

第三，突出因地制宜，而非照搬模式。無論“美國世紀”還是“英國世紀”，都是西方主導敘事的典型表現。其中暗含的一個邏輯，就是其他國家只有照搬美國或英國的模式，才能實現國家發展乃至現代化。“亞洲世紀”的突出特點則在于強調以亞洲各國自己的方式，實現符合本國國情的發展。新加坡學者馬凱碩分析說，隨著亞洲國家回歸在全球經濟中的歷史地位，一個不同的時代已經開啟。“復制西方道路的時代”已經過去，屬于亞洲人的創造時代已經到來，在某種意義上也是開啟創造亞洲思想的過程。“西方應學會多一份謙遜，并學會與崛起的亞洲合作。”

當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開。在此大背景下，“亞洲世紀”勢不可擋，滾滾向前。
莫在變動世界刻舟求劍

沈雅梅

“亞洲世紀”是亞洲地區經濟崛起并帶動世界政治重心向亞洲擴展的新時期的代名詞，它是多極化發展的自然結果，也體現了亞洲人對自身角色的再定位。與此同時，國際輿論對“亞洲世紀”概念的探討也反映了人們對亞洲的認知調整。就美國而言，它在19世紀末預言“太平洋時代”，隨后使20世紀成為“美國世紀”。如今，“亞洲世紀”的到來及其所代表的對現代化路徑多樣性的承認，正在刺痛西方尤其美國一些人的神經，他們指責“亞洲世紀”挑戰了“美國世紀”。

美國輿論場曾長期拒絕接受“亞洲世紀”這樣的話語。由于將“亞洲世紀”視為“美國世紀”的挑戰者和對立面，美國對外政策的一個重要方向是從戰略上稀釋或割裂亞洲，干擾亞洲內部經貿聯系，同時制造緊張，用安全焦慮牽制相關國家，遏制亞洲整體發展勢頭。美國思想界通過學術話語構建各種“亞洲風險”，早早得出“亞洲世紀終結”“亞洲走向失敗”的“預言”。一些學者刻意忽略亞洲經濟快速增長的事實，把亞洲多樣性和發展道路差異曲解為“亞洲世紀”的缺陷，渲染地緣政治動蕩、大國關系緊張甚至存在戰爭風險等，試圖把亞洲塑造為“不穩定源”。

面對亞洲崛起大勢，美國尚未準備好以何種姿態或方式參與“亞洲世紀”的格局，一時間陷入維護自身霸權和分享亞洲發展紅利的矛盾。它不斷對“亞洲世紀”進行重新評估，從初始的否定、唱衰，逐漸發展到接納和預警，進而出現一些相對理性的聲音。一些學者開始承認，“亞洲世紀”是一種復興，已經成為全球共識；“亞洲世紀”表明亞洲正走向世界，并推動全球文明融合；美國應積極適應和接納“亞洲世紀”。還有一些人將矛頭對準美國政府的亞洲政策，警告政策不當將導致美國的自我邊緣化，進而主張美國應“領導亞洲世紀”，“避免淪為旁觀者”。這種敘事重構并非話語權的轉折，大多數情況下仍是對美國官方政策的支撐或是對政策不滿的影射，但“亞洲世紀”的到來本就不需要美國或西方輿論背書，而是發揮著重塑西方對亞洲認知的作用。

美國對“亞洲世紀”欲拒還迎的矛盾態度，根源在于霸權邏輯與自身現實利益的不可調和，也是霸權邏輯與世界潮流碰撞的寫照：經濟上，想分蛋糕，但“美國優先”和關稅壁壘導致美國與亞洲的貿易聯系嚴重受損；安全上，想通過控制聯盟或對盟國“授權”來對沖亞洲的自主化、一體化趨勢，但過度渲染對抗的政策引起地區國家反感；戰略上，美國亞太政策存在過于以自我為中心和以安全為導向的偏航和混亂，無法真正對接地區國家的安全和發展訴求。例如，奧巴馬政府以軍事一馬當先，鋪開“亞太再平衡”戰略，本來希望通過“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重掌對亞太經濟發展的主導權。但因國內政治成本太大，TPP最終淪為美國大選政治和兩黨爭斗的犧牲品。拜登時期提出所謂“網格式”聯盟結構，把雙邊同盟擴建成小多邊機制，實際是為“亞太版北約”鋪路，內容也過度偏重安全領域。為了彌補經濟短板，拜登政府推進“印太經濟框架”，卻關閉自身市場，排除自貿內容，難以滿足亞洲國家期待。美國現任政府對關稅、芯片、藥品、關鍵礦產等實體性資產有著強烈偏好，加上強推對美投資和購買美國產品等，結果引發國際關系的結構性緊張。

從亞洲視角來看，人們暫時還未看清處在矛盾和猶疑中的美國到底會在“亞洲世紀”發揮什么作用：它能否參與真正的多邊對話，而非繼續面向盟友搞“小圈子”“小集團”交往？它是選擇一個與本地區國家互相尊重的伙伴身份還是執意追求和維系霸權？如此等等。當前的現實是：美國已經在亞洲面臨信心危機，地區國家越來越質疑美國能否兌現對本地區的相關承諾。在“亞洲世紀”滾滾向前的現實面前，希望美方能對地區國家心中的疑問做出具有積極意義的回答，而非在一個已經變化的亞洲和世界中刻舟求劍。

共聚亞洲持久穩定繁榮勢能

錢 峰

2025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是聯合國成立80周年，也是萬隆會議召開70周年。在這樣一個重要時間節點思考如何推動“亞洲世紀”，或者說如何攜手共繪亞洲未來美好愿景，我覺得首要一點，就是地區國家要對亞洲當前總體和平穩定的大環境倍加珍惜。

近些年來，世界格局和國際形勢復雜演變，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明顯增加。在這種變亂交織中，尤其是在世界其他一些地區地緣政治因素更加突出、局部動蕩此起彼伏的背景下，亞洲成為全球范圍內的一個相對穩定板塊。這得益于二戰之后尤其冷戰結束以來亞洲國家聚焦發展，在推進區域合作的過程中逐步形成和踐行相互尊重、協商一致、照顧各方舒適度的亞洲方式。即便在處理一些歷史遺留問題或現實矛盾分歧時，地區國家大多時候也能盡量避免事態升級擴散，強調分歧或爭端只是雙邊或多邊關系中的一部分且非主要部分，不能任其影響甚至破壞地區合作發展大勢。

正是在這樣的共同努力下，亞洲逐漸成為繁榮發展和全球合作的高地。亞洲經濟占全球比重穩步上升，成為世界最具發展活力和增長潛力的地區。其間，中國和東盟建立全面戰略伙伴關系，《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生效實施，區域經濟一體化進程扎實推進。亞洲國家互聯互通網絡不斷完善，中老鐵路、雅萬高鐵、中巴經濟走廊等共建“一帶一路”標志性項目紛紛落地。有分析說，預計到2050年，亞洲經濟占全球的比重將達到近60%。讓亞洲繼續成為和平的亞洲、穩定的亞洲，是推動這些愿景穩步實現的必要條件和重要保障。

亞洲居住著世界上約六成人口，文化多元，文明多樣。這就決定了尊重多樣文明、堅持求同存異的重要性。二戰結束以來，越來越多亞洲國家探索適合本國國情的發展道路，逐步從貧窮落后走向發展振興，并且帶動區域和跨區域合作方興未艾。事實證明，只有充分尊重各國人民自己選擇的發展道路，才能將多樣性轉化為交流合作的內生動力。近年來，隨著國際層面地緣政治博弈和冷戰思維回潮、單邊主義和保護主義泛濫，亞洲內部雙多邊合作受到一定程度的干擾。越是這樣的時刻，亞洲國家越應保持清醒謹慎，越需堅持獨立自主精神，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不斷積累共識、增進互信，共創團結進步的亞洲大家庭。

在此過程中，堅持相互尊重、平等相待等原則至關重要。不論在亞洲還是世界，各國體量有大小、國力有強弱、發展有先后，但都是平等的一員，都有平等參與地區和國際事務的權利。“涉及大家的事情要由各國共同商量來辦”，這樣才能增強地區國家的主人翁精神，不給域外勢力以干涉地區事務的可乘之機。

如前所述，要想推動“亞洲世紀”滾滾向前，地區國家就要共同維護亞洲來之不易的和平穩定局面和良好發展勢頭，同時反對域外力量以及地區內部個別國家為了一己之私搞亂地區形勢。在此基礎上，積極敞開大門、主動融入世界，這個亞洲繁榮發展的成功經驗也需得到延續和堅持。

?結合當下以及未來一個時期國際和地區形勢演變，亞洲國家尤其需要共同維護自由多邊貿易體制，堅持開放的區域主義，用好東亞、亞太等區域合作機制，高質量實施RCEP，加快中國—東盟自貿區3.0版落地見效，進一步推進區域經濟一體化和互聯互通，以亞洲開放融通促進開放型世界經濟建設，推動普惠包容的經濟全球化。這個過程，當然也包括歡迎美國等其他國家和地區，本著尊重、平等、合作等原則加入其中，與亞洲國家攜手構建繁榮和可持續的“亞洲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