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幾步,就是井窩子,這里滿地是水,有的地方結成薄薄的冰,獨輪的水車來一輛去一輛,他們扭著屁股推車,車子吱吱扭扭響……井窩子旁住著一個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兒。”作家林海音在《城南舊事》中描述的“井窩子”周邊的場景,即上世紀20年代老北京城南的水井及擔水夫的日常真實寫照。而說到老北京的“井窩子”,許多勤勞能干的山東人身影深深烙印在這段歷史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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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牛國棟
甜水、苦水與“二性子水”
明清以降,北京人生活用水日益緊張。皇家用水取自京西玉泉山,乾隆更是將玉泉賜封為“天下第一泉”。每日清晨開始,紫禁城插著龍旗的水車都會穿行于西直門,專運玉泉水入宮。尋常百姓賴以生存的則是井水,此類水井也稱官井。
朱一新于清光緒十一年(1885)編纂完成的《京師坊巷志稿》記載,北京內城及外城有1266口水井(另有統計稱總數為1258口),此數尚不包含皇家宮苑與私家宅院之井。以水井命名的街巷有近百條,其中最知名者當數王府井。
彼時人們對井水優劣之評判,主要以口感為標尺。清嘉慶年間《燕京雜記》點評道:“京師之水,最不適口,水有苦甜之分,苦者固不可食,即甜者亦非佳品。”此語對京城井水看似苛責,但也道出了實情。井水口感及水質好壞與井的深度緊密相關,井深則水甘,反之則苦澀。北京的地名中,有的直接以井水口感來命名,如苦水井胡同、甜水井胡同。
介乎于甜水與苦水之間還有一種“半口水”,北京人稱“二性子水”。現代民俗學家、曲藝史家金受申在《老北京的生活》中說:“做菜做湯,有時用甜水或二性子水,洗衣滌器澆花,則以二性子水為主,至于烹茶,才用甜水。夠不上甜水井,家道又貧寒的人家,也以二性子水代替甜水。”如其所言,京城為數眾多的苦水井,主要用于農田灌溉、牲畜飲用以及百姓洗滌,而供人飲用的甜水井在京城占比較少,奇貨可居,皆由專人管控,成為有償使用的源泉。“井窩子”便應運而生。
“井窩子”里的山東人
所謂“井窩子”,指井旁設置的低矮茅草棚,也有少量簡易瓦房,北方話稱窩棚,井旁的窩棚自然叫做“井窩子”,也稱“水屋子”。井窩子供掌柜(井主)及送水人臨時居住,其主要為“一賣三防”。所謂“一賣”,即賣水和送水,業務主要在白天;所謂“三防”,一是防偷水,二是防投毒,三是防投井自盡,主要在夜間守護。
明朝時,京城官井買賣多由山西人所為;清朝定都北京之后,賣水逐漸由山東人操辦。晚清至民國初年,大量山東人旅京,或為官,或經商,或求學,或傭工,其中很多人從事商業活動,也有傭工苦力,其中不乏擔水夫。
文物考古專家李家瑞1937年編著的《北平風俗類征》云:“舊都的工商兩界,數百年來,幾乎全是山東和山西人的勢力,勞工以山東為多。”《清末北京志資料》載:“打水、投遞報紙官報大概為山東人。苦力亦以山東人最多。北京話所說的山東兒即指山東人。”清人夏仁虎著《舊京瑣記》中說得更具體:“北京工商業之實力,昔為山左右人操之,蓋匯兌銀號、皮貨、干果諸鋪皆山西人,而綢緞、糧食、飯莊皆山東人。其人數尤眾者為老米碓房、水井、淘廁之流,均為魯籍……魯人勤苦耐勞,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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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井里取水的方式一般有轆轤、滑車和純人力三種。轆轤同早年鄉間常見的一樣,即井上安裝有三角形支架,裝有手搖轆轤,用大繩拴著柳罐。取水時一般由掌柜和一名伙計合作完成,一人手搖轆轤,將柳罐深入井中裝滿水,然后一圈圈搖上來,倒入柳木板做成的水槽中,另一人將水槽中的水裝入水車。水槽常年被井水泡著,里外長滿幽綠的青苔。水槽邊上掛著葫蘆瓢,專供路人口渴暢飲時使用。
滑車即滑輪。井上支架較轆轤架子更高些,中間吊一滑輪,以大繩繞滑輪,繩兩端各系一柳罐,一上一下地取水。
純人力者,是用大繩拴著柳罐或水筲,井下取水后,一把又一把向上提拉。遇到淺水井,則直接用扁擔鉤子勾住柳罐伸到井中提水。
20世紀初,京城出現了活塞抽水機,人們根據音譯,稱其為“馬神洋井”,以此取代了傳統的轆轤。
送水的人俗稱“倒水的”或“挑水的”,文雅些的書面語則稱“擔水夫”,還有一個稱呼在京城頗為流行,即“水三”。關于此名由來,戲劇理論家齊如山1941年在《擔水夫》一文中說:“吾若在山東行路遇問路時,必須呼曰‘借光,三哥’!挑水夫彼此皆呼‘三哥’,住戶人家不肯呼彼為‘哥’,便呼為‘老三’,背后便稱為‘水三’。”有些井主和擔水夫干的時間長了,為街坊鄰居們所熟識,人們便以“水井張”“水井王”之類相稱,指向也更為明確。
賣水不需“貨聲”
昔日水車,有條件的用驢車,而大部分是獨輪車。早年車輪為木質,后來有了膠皮輪胎,再后來雙輪車取代了獨輪車。原先的獨輪車,輪子左右各有一只橢圓形木質水箱(也稱水柜),頂部有一尺見方的入水口,有木蓋啟閉,水槽的水即從這里灌入。水箱前端底部有活木塞,打開后水可倒進木水筲,用扁擔挑起,送到各家各戶的水缸里。每車裝滿水后,足足有五百多斤,推車送水是個頗費氣力的營生,也需要掌握好前行時的平衡。車推起來,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響,很遠便能聽見,因此賣水與其他買賣不同,根本不用“貨聲”(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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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井、打水和送水自然都很辛苦。水井平時上鎖,每日清晨五六點鐘,天剛蒙蒙亮便要開井,風雪無阻,雷打不動。水挑子進到人家院子里,擔水夫們目不斜視,夏日無論天氣多熱從不赤膊,以防汗水流進水桶或水缸內。下雨送水時,反倒要穿新鞋,即實納毛布底藍布鞋,這樣的新鞋防滑性能好,以防道路泥濘,腳下打滑。
侯寶林年少時家境貧寒,他在《一戶侯說:侯寶林自傳和逸事》中提到幫人拉水車的經歷:“那是下雨天——那時興華寺街西口有個水井,一個山東人開了個井窩子,把水打上來,倒在大槽子里,然后雇個人推著水車,挨門挨戶往各家送水。一到下雨天,道上坑坑洼洼,車子不好推,推水車的就要找個小孩,在前邊幫著拉一把,給兩個大銅板,拉兩趟給四個大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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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水夫(盛錫珊 繪)
寒冬臘月里,井窩子透風撒氣,寒氣襲人,井臺上結著厚厚的冰,取水時稍有不慎就會摔跤。所以,冬天擔水夫們多是穿豬皮做的內墊烏拉草的“茅窩”,即東北人所說的“靰鞡”,并在鞋底掌心處拴上鐵條,以防打滑摔倒。
擔水夫的技藝也是了得。進到戶家,扁擔不下肩,兩只手各自提著兩只水筲的橫梁,依次把水倒入缸中,一點水也不會濺到地面上。不管挑多少水,兩只水筲從來不著地,干凈而利落。如遇住戶人家清洗水缸或有紅白喜事,擔水夫們都會伸出援手幫襯。
一進臘月門,擔水夫們還會挨家挨戶“送年禮”,比如山東老家的龍口粉絲,涮火鍋、拌涼菜,家家戶戶都能用得上。到了大年三十,井水挑滿各家水缸后,用戶也不失禮,往送水的水筲里扔幾個銅子兒,美其名曰“壓筲底兒錢”,以示過年恭喜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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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井之產權,有的是井主繼承來的,有的是自己投資打的,還有的是租用他人的。賣一擔水最早以“文”記,后以“分”收,都很便宜。住家及鋪戶用水,有的是包月,一個月總共多少錢,每天清早給用戶上滿水缸;有的按挑子零賣,先得買竹子做的水牌子,倒一擔水,要回一個水牌子;還有的是記賬賒銷,在住戶家門口磚垛子上用石筆畫白色道道,一擔水畫一道,五道為一組,類似畫正字,之后據實統一結算。掌柜與擔水夫之間,收入三七分成,掌柜得大頭,擔水夫得小頭。很多掌柜靠著賣水,一點點積攢,娶妻生子,置地購房,落戶京城。有的則把“井窩子”經營權轉賣他人,帶著積蓄回山東老家另謀生路。
清嘉慶年間文人得輿所作《京都竹枝詞》(又名《草珠一串》),對從事井窩子的山東人鐘愛有加,他吟誦道:“草帽新鮮袖口寬,布衫上又著磨肩。山東人若無生意,除是京師井盡干。”
水井往事留在記憶里
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溥颋、熙彥、楊士琦聯合上折,奏請京城建設自來水廠。不足10天,即獲慈禧批準,京師自來水公司旋即成立,由原山東巡撫周馥之子、曾為山東候補道員的周學熙首任經理。同年十一月,光緒與慈禧相繼去世,自來水施工管線與出喪路線“撞車”,挖好的溝渠被重新掩埋。
直到兩年后的宣統二年(1910),北京第一座自來水廠即東直門水廠建成供水,該廠引進當時最先進的德國技術與設備,建設了54米高的鋼結構水塔,成為京城一大新景觀。但有人看到自來水中有細小氣泡,稱其為“洋胰子(肥皂)水”,多不敢飲用。無奈之下,周學熙親自撰寫白話文公開信,在各大報紙刊載,向民眾答疑解惑,宣傳飲用自來水的好處。1920年1月,遷居八道灣11號居住的魯迅主動申請安裝自來水,《魯迅日記》中記“付自來水泉百十五元”。
雖然有了自來水,但一般老百姓即使想用也只能是望“水”興嘆,還是買井水比較現實。直到1949年之前,北京自來水普及率僅有30%,“老三”的江湖地位雖遇到強有力挑戰,但似乎依然穩固。據1938年《北平市商會會員錄》顯示,井業同業公會有會員單位246個,其中魯籍會員單位226個,占比接近92%;公會職員15人中,14人為山東人,占比超過93%,由此可見,山東人在井業同行中占絕對優勢。
上世紀50年代開始,北京基本普及了自來水,擔水夫的歷史使命就此終結,一口口水井及井窩子逐漸消失殆盡,相關的故事也遺留在歷史的記憶里。
(作者為山東省文化旅游聯誼會副會長、文化旅游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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