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越南諒山機場，我跟著代表團剛走下飛機舷梯，一股悶熱的風撲面而來。
我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太陽毒辣辣地曬著停機坪。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幕。
五輛軍綠色的越南軍車一字排開，整整齊齊地停在停機坪上。
十幾個荷槍實彈的越南士兵站得筆直，黑洞洞的槍口讓人后背發(fā)涼。
團長的臉色刷一下就白了，他扭頭看著我低聲說道："老周，這是什么情況？"
我沒有回答他，因為我的腦子已經(jīng)嗡嗡作響。
35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瘦小的越南女兵，那個可能讓我掉腦袋的決定。
這些畫面一股腦兒地涌進我的腦海，讓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一個越南軍官快步走到我面前，用生硬的中文開口問道：
"請問，哪位是周永榮先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我，我感覺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了。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
我往前邁了一步開口說道："我是周永榮。"
那個軍官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面無表情地說道："請跟我們走一趟，有人要見您。"
我回頭看了一眼代表團的人，他們的臉上寫滿了驚慌和不安。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口，那里貼身藏著一枚銅錢掛墜。
那是35年前，那個越南女兵硬塞給我的東西。
我沒想到，這枚銅錢，會在35年后，把我?guī)У竭@個地方。
1
1978年的秋天，廣西崇左的邊境線上，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味道。
我叫周永榮，那年22歲，是邊防民兵連的副連長。
說是副連長，其實也就是個愣頭青，帶著一幫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巡邏放哨。
我們這個村子叫板爛屯，就在邊境線邊上，往南翻過兩座山頭就是越南。
從我記事起，邊境那邊的越南老鄉(xiāng)經(jīng)常過來趕集，兩邊的人還算處得來。
可是從去年開始，情況就變了，越南那邊時不時傳來槍聲和爆炸聲。
村里的老人都說，要變天了。
我爹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一輩子就知道種地。
那天晚上，他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看著我把綁腿扎緊。
我爹磕了磕煙袋鍋子開口說道："永榮啊，今晚又要去巡邏？"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把綁腿的帶子又緊了緊。
我爹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小心點，聽說對面那邊不太平。"
我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土開口說道："爹，您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
我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煙。
那煙霧繚繞中，我看到他的眼神里有擔憂，也有一個老農(nóng)民說不出口的無奈。
我拿起步槍走出院子的時候，我娘從廚房里追了出來。
她手里端著一個搪瓷缸子，里面是還冒著熱氣的紅薯稀飯。
我娘把缸子往我手里一塞開口說道："喝了再走，山上冷。"
我接過缸子三兩口喝完，把缸子遞還給我娘。
我娘接過缸子的時候，手指碰到了我的手背，我感覺她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我低聲安慰她說道："娘，沒事的，我很快就回來。"
我娘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是眼眶已經(jīng)紅了。
我不敢再看她，轉身大步朝村口走去。
那個年代的邊境線上，當兵的、當民兵的，誰家不是這樣提心吊膽過日子。
在村口的大榕樹下，我的發(fā)小劉義才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
義才比我大一歲，是連里的機槍手，我倆是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兄弟。
他這個人性子急，做事毛毛躁躁的，但是關鍵時刻從來不含糊。
劉義才看到我走過來，把槍往肩上一挎開口說道："永榮，今晚咱們去哪個方向？"
我看了看天色，月亮躲在云層后面，四周黑漆漆的。
我指了指西邊的山頭開口說道：
"去那邊的山溝看看，昨天有人說看到對面有動靜。"
劉義才點了點頭，跟著我往山上走去。
我們這次一共五個人，除了我和義才，還有村里的周大壯、李二狗和韋老幺。
五個人排成一列，貓著腰在山路上摸索前進。
月光時隱時現(xiàn)，照在我們腳下坑坑洼洼的山路上。
山上的樹影婆娑，風吹過來的時候，發(fā)出沙沙的響聲，讓人心里發(fā)毛。
走了大概一個多鐘頭，我們來到了那條山溝的入口處。
這條山溝是我們這一帶的人都知道的一個地方，兩邊都是陡峭的石壁。
山溝里長滿了荊棘和雜草，平時很少有人來。
但是這條山溝有一個特點，它直通邊境線，是一條天然的通道。
我打了個手勢讓大家停下來，自己趴在一塊大石頭后面往山溝里張望。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蟲子的叫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叫聲。
我正準備起身繼續(xù)往前走，突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
我的心猛地一緊，抬手示意大家趴下別動。
那響聲斷斷續(xù)續(xù)的，聽起來不太對勁，不像是野獸發(fā)出來的。
劉義才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說道："永榮，會不會是敵人？"
我搖了搖頭，示意他別說話，自己端著槍慢慢往前挪動。
那響聲越來越近，我終于看清楚了聲音的來源。
在一叢荊棘后面，有一個人影蜷縮在那里，正在低聲呻吟。
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把槍口對準了那個人影。
借著月光，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個穿著越南軍裝的女人。
她的腿上扎著一根竹簽，鮮血已經(jīng)把褲腿染紅了一大片。
她的旁邊還有一個被打翻的籮筐，里面散落著一些藥品和繃帶。
劉義才他們跟了上來，看到這個情況也愣住了。
劉義才端著槍緊張地開口說道："是越南兵，快把她押回連部！"
我沒有說話，蹲下身子仔細打量著這個越南女兵。
她看起來很年輕，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她的眼睛里寫滿了恐懼，但是她的雙手緊緊護著胸口的一個布包。
那個姿勢讓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因為我妹妹緊張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我把槍放下來，開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會在這里？"
那個越南女兵聽到我的話，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
她張了張嘴，用蹩腳的中國話開口說道："我...我叫阮氏秋...我是運送物資的..."
劉義才在旁邊急得直跺腳嚷嚷道："永榮，你跟她廢什么話，直接押走！"
我擺了擺手讓他別急，繼續(xù)問道："你會說中國話？"
阮氏秋點了點頭，聲音虛弱地開口說道："我阿婆...是中國人...從廣西嫁過去的..."
我聽到這話，心里的弦松了一些。
我蹲下身子，打開手電筒看了看她腿上的傷口。
那根竹簽扎得很深，傷口已經(jīng)開始發(fā)炎了，再不處理肯定會出事。
周大壯在旁邊小聲嘀咕道："副連長，咱們怎么辦？"
我沒有回答，伸手去拿阮氏秋胸口的那個布包。
她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眼睛里的恐懼更深了。
我放緩了語氣開口說道："別怕，我就看看是什么東西。"
阮氏秋猶豫了一下，慢慢松開了手。
我打開那個布包，里面是幾張發(fā)黃的老照片和一封信。
照片上是一個穿著旗袍的年輕女人，站在一棵大榕樹下微笑著。
那張臉，那個笑容，分明就是一個中國女人的樣子。
阮氏秋看著那張照片，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她哽咽著開口說道："這是我阿婆年輕時候的照片...她讓我?guī)Щ刂袊?..找她的娘家人..."
我看著那張照片，又看了看阮氏秋的臉。
她的五官里確實有幾分中國人的輪廓，尤其是那雙眼睛。
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我妹妹的樣子，她送我參軍那天也是這么哭的。
那一刻，我的心里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可能讓我掉腦袋的決定。
劉義才看出我的心思，急得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低聲說道：
"永榮，你瘋了？這可是私放俘虜，要殺頭的！"
我甩開他的手，聲音低沉但堅定地開口說道：
"義才，她只是一個運送物資的，還是個女娃子。"
劉義才瞪大了眼睛反駁道："那也是敵人！你忘了連長怎么交代的？"
我看著阮氏秋那張蒼白的臉，和她護著布包時那個無助的眼神。
我知道劉義才說的是對的，但是我更知道我自己的心。
如果我把她押回去，等待她的會是什么，我不敢想。
而且她阿婆是中國人，她身上流著一半中國人的血。
我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對其他幾個人開口說道："今晚的事，誰也不許往外說。"
周大壯、李二狗和韋老幺面面相覷，但是看到我的眼神，都點了點頭。
劉義才還想再說什么，被我一個眼刀瞪了回去。
我蹲下身子，從腰間的急救包里掏出一卷繃帶和一瓶紅藥水。
我小心翼翼地把竹簽從阮氏秋的腿上拔了出來。
她疼得渾身發(fā)抖，但是咬著牙一聲沒吭。
我給她的傷口上了藥，用繃帶纏好，又把自己的水壺遞給她。
阮氏秋接過水壺喝了幾口，看著我的眼神變了。
那里面不再只有恐懼，還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她用力咽下最后一口水，開口說道："你...為什么幫我？"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站起身來把她扶了起來。
我指著南邊的方向開口說道：
"順著這條山溝往前走，翻過那個山頭就是邊境線，你能回去。"
阮氏秋愣住了，她顯然沒有想到我會放她走。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但是眼淚先流了下來。
她從脖子上取下一枚銅錢掛墜，硬塞進我的手里。
她的聲音哽咽著開口說道："這是我阿婆留給我的...說能保平安...給你..."
我想把掛墜還給她，但是她搖了搖頭，一瘸一拐地往山溝深處走去。
她的背影在月光下顯得那么瘦小，那么無助。
我看著她消失在夜色里，手里握著那枚還帶著她體溫的銅錢掛墜。
劉義才走到我身邊，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壓低聲音開口說道："永榮，但愿你今晚做的是對的。"
我沒有說話，把銅錢掛墜揣進了貼身的口袋里。
那一刻，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會不會讓我后悔。
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這么做，我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那一夜之后，我的生活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什么變化。
白天跟著大家一起下地干活，晚上繼續(xù)巡邏放哨。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枚銅錢掛墜一直藏在我貼身的衣服口袋里。
有時候半夜睡不著覺，我會把它拿出來，借著月光默默地看一會兒。
那上面的紋路已經(jīng)被磨得很模糊了，但是我總覺得它還帶著阮氏秋的體溫。
劉義才信守承諾，那件事他再也沒有提起過。
我們幾個人像是約定好了一樣，誰也不說那一夜山溝里發(fā)生的事情。
但是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劉義才看我的眼神，那里面有擔憂，也有無奈。
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他懂我，但是他也替我捏著一把汗。
1982年，我復員回到了板爛屯。
那時候的農(nóng)村還是老樣子，家家戶戶守著幾畝薄田過日子。
我爹我娘見到我回來，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娘拉著我的手看了又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娘哽咽著開口說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娘每天都在觀音菩薩面前給你燒香。"
我摟著我娘瘦小的身子，心里酸酸的說不出話來。
三年的戰(zhàn)場生涯，讓我變得沉默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
我知道，是時候好好過日子了。
復員之后，我在縣城找了個木匠師傅學手藝。
師傅姓黃，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手藝精湛，脾氣古怪。
他收徒弟的規(guī)矩多得很，前三個月只讓你打雜，不教一點真本事。
我心里急，但是不敢表現(xiàn)出來，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劈柴挑水。
師傅看在眼里，嘴上不說，心里應該是滿意的。
學了一年多，我終于能獨立做一些簡單的木工活了。
那時候農(nóng)村蓋房子、打家具都需要木匠，生意還算不錯。
我靠著這門手藝，一點一點地攢錢，想著以后娶媳婦蓋房子。
那枚銅錢掛墜一直被我鎖在木箱的最底層，偶爾會拿出來看一看。
每次看到它，我都會想起那個夜晚，想起阮氏秋那雙寫滿恐懼的眼睛。
1985年，經(jīng)人介紹，我認識了鄰村的韋美蘭。
美蘭是個壯族姑娘，長得不算漂亮，但是眼睛亮亮的，笑起來很好看。
她爹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家里條件比我們家好一些。
三個月后，我們結婚了，婚禮是在我們村的祠堂里辦的，來了十里八鄉(xiāng)的親戚朋友。
劉義才是我的伴郎，他那天喝多了，拉著我的手說了好多話。
劉義才紅著眼眶開口說道："永榮啊，你小子終于熬出頭了，好好過日子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也有些激動。
美蘭穿著紅嫁衣坐在婚床上，看著我進來，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2
那一晚，我把那枚銅錢掛墜的事情告訴了她。
她聽完之后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說了一句話。
她輕聲開口說道："永榮，你做得對，那是條人命呢。"
從那以后，美蘭再也沒有問過那件事。
但是我知道，她是理解我的，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懂我的人。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我和美蘭的感情越來越深。
1987年，我們的兒子周志剛出生了，我高興得一晚上沒睡著覺。
我抱著那個皺巴巴的小家伙，心想這輩子值了。
有老婆，有兒子，有手藝，夫復何求。
但是命運這個東西，從來不會讓人一帆風順。
1990年代初，邊境貿(mào)易開放了，很多人開始做起了邊貿(mào)生意。
我那時候還在做木匠，一個月掙的錢只夠一家人糊口。
看著村里有人跑邊貿(mào)發(fā)了財，蓋起了小洋樓，我心里也開始癢癢的。
美蘭看出我的心思，有一天晚上主動跟我提起了這件事。
她把兒子哄睡之后走過來對我說道："永榮，你要是想去試試，我支持你。"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問道："你不怕我虧本？"
她笑了笑，眼神里滿是信任地開口說道：
"怕啥，大不了從頭再來，你又不是沒吃過苦。"
就這樣，我東拼西湊借了三千塊錢，開始跑邊貿(mào)。
一開始只是倒騰一些小商品，從越南那邊進一些香料和水果，拿到縣城去賣。
利潤不高，但是勝在穩(wěn)定，慢慢地也攢下了一些本錢。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1993年的一次生意，差點讓我傾家蕩產(chǎn)。
那次我聽了一個朋友的話，把所有的錢都壓在了一批木材上。
結果那批木材被人做了手腳，一大半都是蟲蛀的廢料。
我找那個朋友算賬，他早就跑得沒影了。
那一夜，我蹲在縣城的街頭，像個傻子一樣哭了整整一宿。
美蘭知道這件事之后，沒有埋怨我一句。
她把自己的嫁妝首飾全都賣了，湊了一千多塊錢給我。
她把錢塞進我手里開口說道："永榮，別灰心，咱們還年輕，跌倒了再爬起來。"
我看著她憔悴的臉，心里又愧疚又感動。
那一刻我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讓她過上好日子。
從那以后，我更加拼命地干活。
白天跑邊貿(mào)，晚上回來還要做木工活補貼家用。
有時候累得倒頭就睡，連洗臉的力氣都沒有。
美蘭心疼我，經(jīng)常半夜起來給我煮碗面條。
她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眼眶里總是紅紅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了1997年，我的生意終于有了起色。
我在縣城租了一個小門面，專門做邊境農(nóng)產(chǎn)品的批發(fā)。
生意越做越大，慢慢地有了自己的固定客戶和供貨渠道。
2000年之后，我成立了自己的貿(mào)易公司，主要做邊境農(nóng)產(chǎn)品的進出口。
那時候的我已經(jīng)44歲了，頭發(fā)也開始白了，但是日子總算是好起來了。
可是老天爺好像跟我開了一個玩笑。
2008年的一天，美蘭突然暈倒在廚房里。
我把她送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我頭上。
晚期肝癌，最多還有三個月。
我站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渾身止不住地發(fā)抖。
我這輩子什么苦沒吃過，什么罪沒受過，可是老天爺為什么要這樣對她？
她跟了我二十多年，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幾天。
我剛剛有點錢了，想帶她出去走走看看，她卻病倒了。
美蘭知道自己的病情之后，反而比我平靜。
她躺在病床上，握著我的手開口說道："永榮，別難過，這是我的命。"
我咬著牙強忍著眼淚說道：
"美蘭，我?guī)闳ケ本ド虾＃抢锏尼t(yī)生肯定有辦法。"
她搖了搖頭，聲音虛弱但語氣堅定地說道：
"別折騰了，我心里有數(shù)，你把錢省下來給志剛念書。"
最后的三個月，我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我給她擦身，喂她吃藥，陪她說話，做一切我能做的事情。
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但是眼神里一直有光。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讓我把那個鎖著銅錢掛墜的木箱拿來。
她用瘦得皮包骨的手摸了摸那枚銅錢，輕聲開口說道：
"永榮，這個東西你要留好，說不定以后還有用。"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沒有多問。
那時候的她已經(jīng)說不了太多話了，每說一句都要喘很久。
她看著窗外的月亮，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她用盡最后的力氣開口說道："永榮，你是個好人，我這輩子...嫁給你...不后悔..."
那是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從那以后，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公司的業(yè)務越來越好，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
但是我知道，我的心里有一塊缺了。
那塊缺了的地方，是美蘭待過的位置，再也沒有人能填補上。
每年清明，我都會去美蘭的墳上坐一會兒。
我會給她點一支煙，雖然她生前最討厭我抽煙。
我會把這一年發(fā)生的事情跟她說一說，好的壞的都說。
說到最后，我總會忍不住掉眼淚。
那枚銅錢掛墜，一直被我鎖在木箱的最底層，和美蘭的遺照放在一起。
有時候半夜睡不著覺，我會把它拿出來看一看。
三十多年過去了，那銅錢上的紋路更加模糊了，但是它承載的記憶卻越來越清晰。
我常常想，阮氏秋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的阿婆有沒有找到娘家人。
但是我知道，那些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沒有必要再去想。
直到2013年的夏天，命運又一次開了我一個玩笑。
2013年6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公司里處理一批貨物的單據(jù)。
辦公室的門被人敲響了，進來的是我的秘書小陳。
小陳手里拿著一份文件走過來對我說道："周總，市外事辦的吳主任來電話了，說是有事情要跟您商量。"
我放下手里的筆，有些意外地問道："外事辦找我干什么？"
小陳搖了搖頭開口說道："具體什么事情他沒說，只說讓您方便的時候過去一趟。"
我心里納悶，但也沒多想，第二天就去了市外事辦。
吳德勝是外事辦的副主任，四十多歲的年紀，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說話斯斯文文的。
他見到我，熱情地招呼我坐下，親自給我倒了一杯茶。
吳德勝把茶杯推到我面前笑著開口說道：
"周總，這次請您來，是有一件好事要跟您說。"
我接過茶杯，不動聲色地問道："吳主任請講。"
吳德勝清了清嗓子正式開口說道：
"是這樣的，下個月市里要組織一個民間經(jīng)貿(mào)交流代表團訪問越南諒山省，您是咱們崇左有名的企業(yè)家，市里想邀請您作為代表團成員一起去。"
我聽到"越南"兩個字，心里猛地一緊。
三十五年了，我從來沒有踏上過那片土地。
雖然我的公司做的是邊貿(mào)生意，但是我一直都是在國內這邊操作，從不親自過境。
那片土地上，埋著我的戰(zhàn)友，也埋著我年輕時候的記憶。
我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吳主任，這個...我要考慮考慮。"
吳德勝有些意外地問道："周總，這是好事啊，有什么需要考慮的？"
我沒有解釋，只是說要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吳德勝也沒有強求，說讓我考慮幾天再給他答復。
回到公司之后，我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坐了很久。
窗外的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余暉照在我的臉上，暖洋洋的。
我的思緒卻飄回了三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山溝，那個越南女兵，那個可能讓我掉腦袋的決定。
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記憶從來沒有淡去，只是被我深深地埋在心底。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抽了整整一包煙。
天上的月亮彎彎的，像一把鐮刀掛在黑黝黝的天空中。
我的腦海里不斷地浮現(xiàn)出阮氏秋的臉，那張蒼白的、寫滿恐懼的臉。
三十五年了，她還活著嗎？她現(xiàn)在在哪里？她還記得我嗎？
最終，我還是決定去了。
也許是因為志剛的勸說，也許是因為心里那份說不清的牽掛。
又或者，只是想給自己三十五年的心結畫上一個句號。
出發(fā)的前一天晚上，我打開了那個鎖了幾十年的木箱。
美蘭的遺照靜靜地躺在里面，她的笑容依然溫暖。
我把遺照拿起來，下面就是那枚銅錢掛墜。
經(jīng)過這么多年，銅錢已經(jīng)變得黑黝黝的，上面的紋路幾乎看不清了。
我把它拿起來，放在手心里摩挲了很久。
我盯著那枚銅錢自言自語道：
"美蘭，我要去越南了，也許能找到她，也許找不到。"
我把銅錢掛墜揣進了貼身的襯衣口袋里，關上了木箱。
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是期待？是忐忑？還是恐懼？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2013年7月15日，代表團從南寧出發(fā)，飛往越南諒山。
代表團一共12個人，除了我之外，還有幾個企業(yè)家和幾個市里的干部。
團長就是吳德勝，他一路上都在給我們介紹行程安排。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的云海，心里卻想著別的事情。
飛機起飛后，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口的口袋。
那枚銅錢掛墜就在那里，隔著布料，我能感覺到它硬硬的輪廓。
三十五年了，我終于要踏上那片土地了。
那片讓我魂牽夢繞，又讓我心有余悸的土地。
飛機平穩(wěn)降落在諒山機場，艙門打開的那一刻，一股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
我跟著大家走下舷梯，太陽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那五輛軍車和十幾個荷槍實彈的越南士兵。
我的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棒子。
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頂，我的臉一定白得嚇人。
吳德勝在旁邊說什么，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我只看到那個越南軍官朝我走來，看到他的嘴一張一合。
"請問，哪位是周永榮先生？"
那一刻，我的腿軟了。
三十五年了，我以為那件事已經(jīng)被時間掩埋了。
我以為沒有人會記得，我以為我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完下半輩子。
可是命運跟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我被帶上軍車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停機坪上的代表團成員。
他們的臉上寫滿了驚恐和不安，吳德勝正在打電話，急得滿頭大汗。
我想沖他們喊一聲不要擔心，可是嗓子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都發(fā)不出來。
軍車發(fā)動了，揚起一片塵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