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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書法,這門以毛筆、水墨和宣紙為媒介,凝聚了數千年東方哲學與美學的獨特藝術,正悄然迎來一場由AI技術掀起的深刻變革。
從精準的字體生成到沉浸式的藝術體驗,從瀕危字體的修復到大眾化的創作普及,AI以其強大的數據處理、模式識別和生成能力,為古老的書法藝術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然而,這場“智能筆墨”的革命亦如一把雙刃劍,在拓展藝術邊界的同時,也對書法的本體價值、創作主體性及評價體系提出了嚴峻的挑戰。
唯有辯證審視,方能引導這場技術與傳統的對話走向共生共榮的未來。
文|高遠
賦能作用
AI技術在書法藝術的傳承、普及與創新等多方面發揮著巨大作用。中國書法流派紛呈,但許多小眾、瀕危的書體,如部分敦煌寫經體、民間契約文書字體等,因傳世作品稀少、傳承人斷層而面臨湮沒的危險。AI的圖像識別與生成技術,能夠為這些文化遺產的“數字永生”提供可能。目前,國內不少博物館已與企業、高校合作開展“文物數字化保護項目”,利用高精度掃描儀獲取瀕危書法文物的圖像數據,再通過AI算法進行超分辨率重建、殘缺部分智能補全,甚至模擬出紙張的肌理和墨色的濃淡變化,生成了高度逼真的數字副本。這不僅為學術研究提供了無損的素材,更讓公眾得以一睹這些難得一見的藝術珍品。AI還可以通過學習僅存的少量樣本,生成符合該字體風格的新字,從而構建出一套完整的“數字字體庫”,實現了瀕危書體在數字時代的活態傳承。對于《蘭亭序》《祭侄文稿》等經典法帖,AI可以進行超越人眼的“微距”分析。比如,AI能夠為每一筆畫的起筆、行筆、收筆的力度、速度和角度提供精確可量化的數據指標,分析字與字之間的疏密、欹正關系,乃至整篇布局的氣韻流動,為學習者提供比傳統“意會”更為直觀、科學的臨摹指導,極大地提升了傳承的效率和精準度。
傳統書法學習周期長、門檻高,專業書法教師少,易使初學者望而卻步。AI技術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降低書法的學習門檻,使其走向更廣泛的大眾。目前,市面上已出現多款“AI書法教學”App,如“京師書法”“墨智AI”等。用戶只需在平板電腦或配有壓感筆的設備上書寫,AI便能實時捕捉筆跡,并從筆法、結構、章法等維度進行即時評分和糾錯。當用戶的一個“捺”畫力度不足時,AI會立刻提示;當字形結構松散時,AI會生成標準字形進行疊放對比。這種即時、互動、游戲化的學習體驗,極大地激發了初學者的興趣和動力。AI還可以實現“個性化自適應教學”。系統通過分析用戶大量的練習數據,精準定位其薄弱環節,進而智能推送針對性的訓練課程和范字。這相當于為每一位學習者配備了一位不知疲倦、洞察入微的“AI私塾先生”,實現了傳統大班教學無法企及的因材施教。
AI的生成能力,為書法藝術創作開辟了全新的疆域,催生了此前難以想象的藝術形態。“風格遷移”技術是AI書法創作最引人注目的應用之一。開發者訓練一個名為“CalliGAN”的生成對抗網絡,使其學習了顏真卿的雄渾、趙孟頫的秀潤、米芾的跌宕等多種風格。用戶輸入一個文字,即可選擇“以顏真卿的筆意寫趙孟頫的結構”,或者生成一種融合了多家之長的、前所未有的“合成風格”。這仿佛是擁有一支可以隨心切換歷代大師手感的“萬物筆”,為當代書法創作提供了無盡的靈感來源和風格實驗可能。而AI與VR技術的結合,將書法從二維平面解放出來,帶入三維的沉浸式空間。在新媒體藝術展覽中,觀眾可以佩戴VR設備,在空中“揮毫”,AI系統實時將手勢軌跡轉化為虛擬的筆墨,這些筆墨不僅可以模仿真實的洇染效果,甚至可以突破物理規律,如化作粒子消散、如水流般流動,或與虛擬環境中的其他元素互動。這種“空間書法”或“動態書法”,重新定義了“書寫”的行為本身,是對書法藝術媒介和表現力的極大拓展。
沖擊與風險
傳統書法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源于其“技藝性”與“不可復制性”。書法家經年累月的修煉,將其個人的生命體驗、情感世界與精神內涵,在剎那間凝于筆端,形成獨一無二的“筆觸”與“氣韻”,本雅明稱之為藝術的“靈韻”(Aura)。顏真卿的《祭侄文稿》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其價值不僅在于字形的優美,更在于字里行間那涂抹、修改、由靜至怒的強烈情感噴薄。這是一篇手稿,一部“現場直播”的悲憤史詩。而AI生成的《祭侄文稿》,哪怕在形貌上可以亂真,它也永遠無法復制那份在特定歷史瞬間、由特定人物生命情感所驅動的創作過程。AI書法是“制作”出來的,是算法的結果;而傳統書法是“創作”出來的,是生命的痕跡。當AI能夠輕易生成任何風格的精美字跡時,書法作為一門需要艱苦磨練的“技藝”是否正在被“祛魅”?那種基于“功到自然成”的審美敬畏感是否會隨之衰減?
中國書法理論強調“書為心畫”,作品是創作者心性的直接外化。唐代孫過庭在《書譜》中提出“達其性情,形其哀樂”,更進一步,宋代蘇軾倡導“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的天然境界,強調的是一種超越技法、由修養和心境自然生發的藝術狀態。當一個用戶通過AI“風格遷移”生成了一幅具有“懷素狂草”風貌的作品時,誰是這幅作品的作者?是用戶,是懷素,還是編寫算法的工程師?這種創作主體的模糊性,動搖了傳統藝術評價體系的根基。更為重要的是,AI的創作永遠是“有意于佳”的,它的目標就是最大化地擬合數據中“佳”的標準。它無法體驗王羲之惠風和暢時的愜意,也無法感受蘇軾被貶黃州后的曠達與孤寂。因此,AI永遠無法真正達到“無意于佳乃佳”那種天人合一的化境,它生成的只是風格的“空殼”,缺乏靈魂的“內核”。
AI模型的質量極度依賴于其訓練數據。如果用于訓練的書法國寶級碑帖是有限的、被篩選過的,那么AI所學到和推崇的,就只能是某種“主流”或“經典”的審美。而對“非主流”的作品進行扼殺。歷史上,許多開宗立派的大師,如徐渭、傅山等,他們的作品在當時都是“非主流”的。如果他們在今天用一個“主流”的AI系統來評價自己的作品,是否會因屢獲低分而放棄自己的藝術追求呢?如此看來,AI書法評價系統的數據承載力,直接影響評判結果的客觀、全面及權威性。
AI是特殊的“硯臺”
面對AI技術這股不可阻擋的洪流,簡單的擁抱或排斥都非明智之舉。必須明確,AI是“器”,是“用”,而書法藝術背后的文化精神、哲學內涵和人的情感表達,才是“道”,是“體”。我們應堅持“以人為本,AI為輔”的創作原則。書法家可以將AI作為激發靈感的“智庫”、輔助練習的“鏡鑒”,但最終的創作決策和情感注入,必須由人來完成。作品的價值評判,也應回歸到其人文精神的表達深度,而非技術運用的炫酷程度。
鼓勵書法家與AI工程師、設計師進行跨學科合作,探索人機協同創作的新模式。例如,書法家負責核心的創意和情感表達,AI負責完成重復性的、需要大量計算的風格模擬或細節渲染;或者,由AI生成多種風格草案,書法家在此基礎上進行選擇和再創作,形成一種“對話式”的創作流程。這不再是簡單的替代,而是智慧的融合,有望催生出既深植傳統又極具未來感的新型書法藝術形態。
在AI承擔了越來越多“技”的傳授工作后,書法教育應更加側重于傳統教育中最為珍貴的部分,即對審美能力的培養、對藝術史的洞察、對文化內涵的理解以及通過書法進行的人格修養塑造。教師的作用將從糾正筆畫的“技師”,轉變為引導學生感悟美、理解文化、表達自我的“導師”。教育的核心,將從“如何寫得像”轉向“為何這樣寫”,以及“如何通過書寫成為更好的人”。
學術界、藝術界和科技界需要共同探討并建立關于AI書法的倫理規范。這包括AI生成書法的版權歸屬問題;在使用古人風格進行生成時,應秉持的文化尊重原則;在公開展覽和評獎中,對AI輔助作品和純人力作品進行分類評價的機制等。通過建立清晰的規則,確保AI技術優勢能夠在書法領域得到最合理、有效的發揮。
AI技術對中國書法藝術的影響,是一場正在進行時、深刻而復雜的交響。它既是賦能者,以其精準與高效為書法的傳承與普及插上翅膀;它更是詰問者,以其復制與生成能力迫使我們去重新思考何為創作、書法藝術的真正價值何在。在這場變革中,我們不應是悲觀的技術排斥論者,亦不能是盲目的技術萬能論者。最理想的狀態,是讓AI成為這個時代一方特殊的“硯臺”,它容量巨大、功能繁多,但最終研出的墨,仍需書法家以其生命的熱忱與文化的修養去蘸取、去揮灑。當千年的筆墨遇上算法的新聲,我們期待的,是一場能激蕩出更豐富、更深邃文化回響的偉大對話。中國書法的靈魂正是那份源自人心與文化深處的生命力與獨特性,這永遠是中國書法最堅固的基石,也是其在任何技術浪潮中屹立不倒的根本所在。
(作者為山東省簽約藝術評論家,山東財經大學藝術學院碩士生導師、教授、書法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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