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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陳旭宇
孩子長不大,是每個父母內心最大的恐懼。Hamnet這本書在2020年出版后,我讀了幾頁便擱置在書架上。家有少年,我沒有心力去共情一個男孩的夭亡及其母親的虛構故事。不久前在上海朱家角一家書店看到新出的中譯本,最近聽說導演趙婷據其拍攝的同名電影也即將上映,我這才讀完。
Hamnet是莎士比亞和Anne Hatheway的龍鳳胎兒子,女兒叫Judith。小說主要是關于孩子的母親。她在書中的叫Agnes,是個可與Anne互換的名字,也是她父親遺囑上對她的稱呼。唯有劇作家本人在書中沒有名字,提及時他是孩子的父親,丈夫,約翰的兒子,Edmund的兄長,拉丁語私教,他。在Agnes的世界里,他最不重要的角色就是劇作家詩人。而關于他,已經有太多的傳記和虛構故事。
人們對Agnes Hatheway幾乎一無所知,僅憑她在埃文河畔斯特拉福特鎮三一教堂的墓碑知道她的生卒年份,并因此得知她比丈夫年長八歲。教堂留存的文件顯示,他們結婚的時候,劇作家當時18歲,他們婚后六個月就誕生了第一個女兒Susanna。
Maggie O’Farrell撰寫的這部小說是第一部關于Agnes的虛構故事。我稱之為情感小說,而非情節小說。關于劇作家的生平材料大概只需兩三頁就能寫完,因此一部關于其妻子和家庭生活的小說并沒有太多情節可供想象。從一個女性作家的心靈出發,想象一個16世界的家庭主婦,也許最好的表達就是情感和情緒。在O’Farrell的想象中,Agnes并非一般的農村主婦。劇作家遇見的Agnes是距離斯特拉福特鎮一英里的鄰村大齡女青年,家有薄產,但在婚戀市場處于很不利的地位。小說中的Agnes在森林和田野中成長,與樹林、植物、飛鳥和草藥有一種天賦的連接。雖然不識字,但她具有閱讀人心靈的神秘能力,善于用草藥治愈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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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網絡
O’Farrell采用現在時態書寫。英語(包括其它歐洲語言)小說用現在時書寫,會營造不同于過去時態的敘事效果。對于從小受教于沒有動詞時態概念的中文讀者來說尤其明顯。臨場感是中譯本無法翻譯的一個方面。我所知道另一個用現在時態書寫都鐸時代故事的作家是Hilary Mantel,她的《狼廳》(Wolf Hall)三部曲在我看來是過去半個世紀最好的英語小說。在Mantel的都鐸世界中,讀者經常會發現自己站在人物的身后看見和聽見。
沉浸在現在時態敘事中,讀者的視角會悄然拉近到人物所處的空間之中,或者是通過人物本人的視角,或者是通過她對話者的視角,參與到故事中。我常常覺得自己就處在Henley Street這家人擁擠的屋檐之下。有時候覺得是飄浮在其中,然后突然意識到這些人物都是死去400多年的鬼魂。
這樣的感覺也可能和O’Farrell大段大段的情緒渲染有關。情節簡單,作家必須在人物內心和情緒上用足筆墨。她使用的詞匯和句子也比較簡單。這種簡單制造出近距離。作者賦予Agnes獨特的觸感,我懷疑只有這樣,她才可以塑造Agnes敏銳的心靈。
對于不了解劇作家及其家庭情況的讀者來說,小說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可能會認為即將死去是Judith。但是作者在以一種駭人的方式提供了暗示。Hamnet在妹妹生病昏睡時四處尋找大人,終于在院子里等到了奶奶出現。奶奶Mary看到他時驚嚇道:“你嚇死我了!你在干嘛,孩子?你看上去像個鬼一樣,站在那的那個樣子。”在未來的日子和年歲里,瑪麗會告訴自己,她從未說出這些話來。('You frightened me! Whatever are you doing, boy? You look like a ghost, standing there like that.' Mary will tell herself, in the days and weeks to come, that she never said these words. )
劇作家在20歲的時候就擁有了一個三個孩子的家庭。關于他20歲直到確信他在倫敦劇院界找到立足之地的這六七年時間,傳記作家們有很多毫無意義的猜測。O’Farrell虛構的Agnes年輕的丈夫在16、7歲退學之后成為了她家的拉丁語私教,在手套商父親約翰眼里一無是處,經常被施以拳腳打罵。他厭倦手套作坊的氣味,更想逃避父子關系。雙胞胎出生后不久,Agnes獨具慧心,鼓勵他前往倫敦,將來把妻兒接去,從此遠離家鄉。她也知道這將是一次巨大的冒險。此后近三十年,Agnes和孩子永久地居住在老家,而丈夫遠在倫敦生活和工作,每年回來短住。
小說家O’Farrell將這一局面歸因于Hamnet在1596年夏天染上瘟疫夭折。實際上,Hamnet作為人物在書中所占篇幅很少。一個孩子的早逝必然是父母無法抹平的痛苦。了解這種痛苦就要從Agnes生產開始。Agnes第一次生產時回到了熟悉的森林,自己動手迎接第一個孩子,這是一次極具儀式性的誕生;第二次生產龍鳳胎時,她甚至沒有意識到還有第二個孩子的降生。她曾預見自己在生命臨終時有兩個孩子陪伴左右,雙胞胎的出生違背了這個預言。她一直擔心勉強出生并存活下來的女兒Judith不會長大成人。O’Farrell在此做了充分的鋪墊。最令人不忍卒讀的是Hamnet死后,Agnes為他擦洗身體,一層一折將尚未發育好的身體裹入尸布的過程。
Hamnet的夭亡成為了夫妻關系的一個轉折。雖然劇作家在倫敦賺了很多錢,并在孩子死后第二年買下了家鄉最大的房產,但此后也更少回到家鄉。而Agnes依然每天生活在悲傷和對現實世界的錯覺之中,每次在他回家時總是感受到一種陌生的氣息在他身上。她認為那是倫敦的女人的氣息。
1600年,在泰晤士河倫敦橋南岸新建的環球劇場上演了一部新戲Hamlet。小說家安排Agnes第一來到倫敦,目睹了丈夫飾演的國王鬼魂對Hamlet呼喚:Adieu, adieu, adieu. Remember me。這才達成Agnes對丈夫的和解。
據斯特拉福特地方志記載,16、17世紀的當地發音中,Hamlet和Hamnet是完全一樣的詞。在英語拼寫標準化達成之前,英語書寫根據當地口音有所不同。Shakespeare就有七八種拼寫。劇作家給第一個兒子取名應該是用了他的發小、小鎮面包師Hamnet Sadler的名字,小女兒則用了Sadler妻子的名字Judith。他們的友誼貫穿了一生。Sadler不僅是劇作家遺囑的見證人,在其遺囑中還獲贈 26先令金幣。
從文學史和批評的角度,我不認為Hamlet和Hamnet有關系。莎士比亞的戲劇有一部分是改編前期的作品。據考,1580年代或更早倫敦曾上演過一部Hamlet,里面也有鬼魂,但劇本已經失傳。但是,劇作家是否會在寫作和上演這部戲劇時,聽到Hamlet的名字想起自己的兒子,這大概是可能的。而通過戲劇來推演劇作家的心路歷程,這只能交給小說家言了。
在戲劇全集中,孩子夭亡的情節很少。《約翰王》以及《理查三世》都有過幾行,但那幾個孩子都是英格蘭王子。而且這兩部都是劇作家喪子之前寫的。在現代醫學發達之前,夭亡是人類社會常見的事件。劇作家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都未成年;Hamnet Sadler夫婦生了十四個孩子,七個夭折;Judith 的三個孩子都未能成年,其中一個也是11歲。
劇作家早已經典化,對于其人的想象也成為英國文藝界的執念。2019年的電影All Is True虛構了劇作家告老還鄉直至逝世的家庭生活,故事核心也是圍繞Hamnet之死。但是編劇在很多地方顯得做作或笨拙,整部電影可能就是幾個莎劇老戲骨的致敬加玩票之作。
從過去幾個世紀的閱讀和研究中,我們感受到劇作家對自己在詩歌和戲劇上的作為并不太以為然,對流芳百世更不感興趣。但他一定不曾想到,幾百年后,他和夭折的兒子會在各種小說、電視和電影里不斷出現,以這種方式永存世間。
-fi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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