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快點!跟你爸上車!磨蹭什么?” 兒子劉建國站在那輛黑得發亮的轎車旁,不耐煩地按著喇叭,刺耳的聲音劃破了山村清晨的寧靜。
孫女丫丫(劉欣雨)的腳卻像生了根,死死釘在院子中央。她剛高考完,本該是最高興的時候,此刻卻滿臉淚痕。
“爸,城里什么都好,比這窮山溝強一百倍!你這孩子,怎么不識好歹?” 建國拉開車門,走過來想拉她。
我(老劉頭)提著一袋剛烙好的餅,手停在半空:“建國,你讓她把早飯吃了……”
“吃什么吃!城里什么沒有?”
就在建國扭頭去后備箱放行李的瞬間,丫丫猛地撲過來,死死拽住我的衣角。她把頭埋在我懷里,用盡全身力氣,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爺爺,千萬別答應我爸的要求!千萬……千萬別答應!”
她哭得抽噎,幾乎說不下去:“他要是逼你,你就說……你就說我死也不去!爺爺,你千萬別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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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正在院子里給那幾只老母雞喂食,村口的土路上卷起一陣黃煙,一輛我只在電視上見過的黑色“大奔”,居然停在了我那破舊的木門前。
車門打開,一個穿著光鮮亮服、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走了下來。
他摘下眼鏡,打量著我,遲疑地喊了一聲:“……爸?”
我手里的瓢“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是劉建國。我的兒子,劉建國。
他走了十八年了。丫丫剛滿月,他媳婦嫌家里窮,跟著跑了,他就說出去“闖蕩”,這一闖,就是十八年。
“建國?你……你真是建國?” 我激動得嘴唇都在哆嗦。
“爸,我回來了?!?他點點頭,語氣很平淡,仿佛只是出門趕了個集。
他從后備箱拎出大包小包的“洋玩意兒”——什么蛋白粉、按摩儀,堆了半張桌子。
“爸,這些都是給您買的。城里人現在都講究養生?!?/p>
我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丫丫放學回來了。她騎著那輛二八大杠,車鏈子響得厲害。
“爺爺,我回來了!今天模擬考……” 丫丫一進門,就愣住了。
建國看著眼前這個亭亭玉立、扎著馬尾辮的姑娘,也愣住了。
“這是……丫丫?”
“丫丫,快,叫爸!” 我趕緊拉過孫女。
丫丫咬著嘴唇,低著頭,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爸。”
這聲“爸”,生疏得像是在叫一個陌生人。
晚上,我殺了家里唯一一只準備過年的公雞。飯桌上,氣氛尷尬得能擰出水來。
“建國,多吃點。這……這是你以前最愛吃的雞腿?!?我把雞腿夾到他碗里。
他用筷子撥拉了一下,皺起眉頭:“爸,這雞太老了,太柴。城里現在都吃速生雞,嫩。”
他又轉向丫丫:“丫丫,高考考得怎么樣?想去哪個城市?”
丫丫低著頭扒飯:“還沒出分。”
“沒事,” 建國大手一揮,“我已經給你聯系好了。不管考多少分,爸都送你出國。去英國、去美國,你挑!以后,你就是城里人,再也不用待在這窮地方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出國?建國,這……這得多少錢?丫丫不去,我們不去!”
建國放下筷子,鏡片后的眼睛掃了我一眼:“爸,這事您就別管了。我養了你十八年,現在該輪到我養她了。明天,我就接丫丫走,去城里享福。”
我愣住了。什么叫“他養了我十八年”?
這十八年,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丫丫拉扯大。是我半夜背著發燒的她跑三十里山路去鎮上看病;是我賣了三頭豬,才湊夠她高中的學費!
他劉建國,十八年來,除了寄過幾封信,連電話都舍不得打一個,現在一回來,就要摘桃子?
丫丫“啪”地放下碗:“我不走!我哪也不去,我就跟爺爺在一起!”
“你這孩子!” 建國也火了,“跟著他有什么出息?當一輩子山里人?爸,你也是,你都多大歲數了,還能照顧她幾年?”
那一晚,不歡而散。我以為他只是想“彌補”當爹的責任,現在想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02
建國回來了,開著大奔,這消息像長了翅膀,一夜之間飛遍了整個劉家村。
第二天一大早,我心里裝著事,去村口王寡婦的小賣部打瓶醬油。剛到門口,就被一群老娘們圍住了。
“哎呦,老劉頭!你可算熬出頭了!” 領頭的是村里最愛嚼舌根的張大嬸。
“你家建國出息了?。¢_那么好的車,聽說在外面當大老板了!”
“老劉頭,你以后可就是城里人的爹了!可別忘了我們這些老鄰居?。 ?/p>
我尷尬地笑著:“哪有,哪有,他就回來看看,看看孩子?!?/p>
“看看孩子?” 張大嬸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湊過來說,“老劉頭,你跟我說實話,建國這次回來,是不是為了咱們村后山那塊地?”
我一愣:“后山?什么地?”
“你還裝!” 張大嬸一拍大腿,“誰不知道?。℃偵弦懵糜伍_發,點名要咱們村后山那片。聽說你家建國,想把那塊地包下來,建什么……哦,對,‘度假村’!”
“度假村?” 我更糊涂了。
“可不是嘛!” 另一個鄰居李二嫂搶過話頭,“昨天下午,我就看見建國跟村長老張在后山轉悠,比比劃劃的。建國還說,要給村里修路,給每家每戶都蓋新房呢!”
“真的假的?”
“那還有假!開著大奔回來的,能是說瞎話的主兒?”
我提著醬油瓶,心里七上八下的。修路?蓋房?建度假村?
我這個兒子,哪來這么大本事?
我忽然想起,我家那幾畝薄田,還有那座破得快塌了的老宅,可不就在后山腳下嗎?
正想著,村長老張背著手,溜達過來了。
“老劉啊,” 老張見了我,笑得一臉褶子,“恭喜恭喜??!你養了個好兒子!”
“老張,你快別取笑我了。” 我急忙問,“建國他……他真要包后山?”
老張點點頭,又搖搖頭:“有這個意向。不過嘛,這事兒……還得你點頭啊?!?/p>
“我點頭?我點什么頭?”
老張看了看四周,把我拉到一邊:“老劉,建國說了,他是你兒子,這好事兒得先緊著自家人。那片地開發,必須得……得你那塊老宅基地。他說,只要你同意把地‘轉’給他,他保證,丫丫以后上大學、出國,他全包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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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提著醬油,魂不守舍地往家走。
剛進院子,就聽到丫丫的房間里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我說了,我不去!你別逼我!” 是丫丫的哭喊聲。
“劉欣雨!你是不是瘋了?我給你榮華富貴你不要,你非要守著這個老頭子,守著這堆破爛?” 這是劉建國壓抑著怒火的聲音。
“這不叫破爛!這是我的家!爺爺養了我十八年,你呢?你憑什么一回來就對我指手畫腳!”
“憑什么?憑我是你爸!劉欣雨,我告訴你,這事兒由不得你。我給你兩條路,一條,你乖乖跟我走,我保你一輩子吃穿不愁。另一條……”
“另一條怎么樣?” 丫丫倔強地問。
里面沉默了幾秒鐘。
“另一條,我就讓你親眼看看,你最在乎的爺爺,是怎么連這唯一的破院子都住不下去的!” 建國的聲音冰冷刺骨。
“你……你無恥!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爺爺清楚。你只要知道,你爺爺的晚年幸福,全在你的一念之間?!?/p>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猛地推門:“建國!你嚇唬孩子干什么!”
門,“哐”一聲被我推開。
丫丫正坐在床邊,滿臉是淚。劉建國則站在窗前,背著手,恢復了他那副金絲眼鏡的斯文模樣。
“爸,您來了。” 他轉過身,仿佛剛才那個威脅人的不是他,“我正跟丫丫商量去城里上學的事呢。這孩子,舍不得你?!?/p>
“爺爺!” 丫丫撲過來抱住我,“我哪兒也不去!”
“胡鬧!” 建國呵斥道,“爸,您也勸勸她。我是她親爹,我能害她嗎?我都是為了她好!”
“為了她好?” 我盯著他,“為了她好,就要逼她?就要拿我這把老骨頭威脅她?”
建國臉色一僵:“爸,您說什么呢,我怎么會威脅您。我只是……只是想給你們更好的生活。”
他頓了頓,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爸,丫丫上大學要錢,您養老也要錢。后山那塊地,鎮上早就想收了,給那點補償款夠干嘛的?我拿來開發,是雙贏?!?/p>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沉聲問。
“爸,痛快!” 建國笑了,“我需要您……把咱家老宅基地和后山那幾畝地的‘承包經營權’,轉給我。我好統一規劃?!?/p>
“轉給你?” 我警覺起來,“那是我和丫丫的命根子!”
“爸,您糊涂??!” 建國急了,“地轉給我,我才能去銀行貸款,才能啟動項目!項目成了,別說一個丫丫,十個丫丫的學費都出來了!您還守著那幾分地?能種出金子來?”
“我……”
“爺爺,別答應他!” 丫丫尖叫起來,“他撒謊!他根本不是為了我!他……”
“你閉嘴!” 劉建國狠狠瞪了丫丫一眼。
丫丫被他嚇得一哆嗦,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看著孫女驚恐的眼神,我心里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
04
建國看我猶豫不決,下午非要拉著我去鎮上吃飯。
“爸,我約了幾個朋友,都是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您跟我去見見世面?!?/p>
他開著大奔,把我拉到了鎮上最豪華的“福滿樓”。包廂里,已經坐著幾個人。
為首的是個大肚便便的男人,戴著大金表,村長老張正點頭哈腰地給他倒茶。
“張主任,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爸。” 建國推著我坐下。
“哎呦,劉老伯!” 張主任熱情地握住我的手,“您可生了個好兒子啊!建國現在是咱們鎮上要重點扶持的企業家!后山的項目,我們鎮上全力支持!”
飯桌上,這些人推杯換盞,說的都是我聽不懂的“盤活資產”、“資本運作”、“回報率”。
我像個木偶一樣坐著,只顧著低頭吃菜。
“爸,喝點酒?!?建國給我倒了一杯。
“我……我不會喝。”
“爸,今天高興!” 張主任舉起杯,“老伯,建國這項目要是成了,您可就是‘度假村’的‘榮譽董事長’!到時候,您就搬到鎮上最好的小區住,我給您安排!”
我被這陣勢嚇住了。我一個種地的,哪懂這些。
酒過三巡,建國從他那個昂貴的皮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爸,這就是我跟您說的那個‘轉讓協議’?!?他把文件推到我面前,“您看看,沒問題的話,就在這兒簽個字?!?/p>
我拿起那份A4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我眼花,一個也看不清。
“建國,這……”
“爸,您還信不過我?” 建國把筆塞到我手里,“這都是律師看過的,就是個流程。您簽了字,明天我就把第一筆‘孝敬款’給您打過來,二十萬!夠您養老了!”
二十萬!
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錢。
“老劉,簽吧!” 村長老張也在旁邊幫腔,“建國還能坑你這個當爹的?簽了字,丫丫上學不愁,你養老不愁,多好的事兒!”
我握著筆,手抖得厲害。
如果簽了,丫丫就能出國,我就有二十萬養老。這……這似乎是天大的好事。
可我為什么總覺得心慌?
“建國,” 我放下筆,“這事……我得回去跟丫丫商量商量。”
建國的臉瞬間陰沉下來:“爸!您什么意思?一個丫頭片子懂什么?我才是你兒子!”
“她不懂,我就懂了?” 我也來了脾氣,“地是我的,我得想清楚!”
“老劉頭!你別不識好歹!” 張主任的臉也拉了下來。
“爸,” 建國深吸一口氣,壓住火,“行。我給您時間。明天早上,我來接丫丫走。到時候,您必須給我一個答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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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于是,就回到了開頭的那一幕。
我一夜沒睡。天剛亮,劉建國的車就堵在了門口,喇叭按得震天響。
他鐵了心要帶走丫丫,也鐵了心要我那塊地。
當丫丫撲過來,在我耳邊說出那句“千萬別答應我爸的要求!千萬別簽字!不然我就不活了!”的時候,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猛地推開丫丫,擋在她身前,死死盯住我的兒子。
“劉建國!” 我吼道,“你到底對丫丫做了什么?你到底要簽什么字?!”
“爸,您讓開!” 建國不耐煩地想推我。
“爺爺!” 丫丫在我身后哭喊。
“你今天要帶走她,就從我身上踩過去!” 我紅著眼,張開了雙臂。十八年來,我護著她,沒讓任何人欺負她,包括他這個親爹!
劉建國見我動了真格,氣得直發抖。院子外,張大嬸那些鄰居也探頭探腦地圍了過來。
“好,好,好!” 劉建國怒極反笑,“爸,您真是老糊涂了!你以為你不簽字,我就沒辦法了?你以為我護著你,是在乎你那幾分破地?”
“你什么意思?” 我心里一緊。
“爸,我是看在您是我爹的份上,才想給您留點體面?!?/p>
建國突然不吵了。
他整了整自己昂貴的西裝領帶,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
他湊到我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陰冷地開口了。
“爸,” 他說,“你以為,我這次回來,真的只是為了接丫丫,或者為了那塊地嗎?”
我渾身一顫,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慢條斯理地拉開他那個黑色公文包的拉鏈。
我以為他會掏出那份轉讓協議,或者掏出那二十萬現金。
但是,他沒有。
他從包里拿出的,不是筆,也不是錢。
他掏出了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