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夕陽的余暉像一匹被撕碎的錦緞，零零散散地掛在西邊的山頭上，給連綿起伏的青龍山脈鍍上了一層蕭瑟的金邊。山腳下，一個名為“下溪村”的小村落，炊煙裊裊，犬吠聲此起彼伏，為這片寧靜的山林增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村東頭，住著一戶獨門獨院的人家，主人名叫孫長庚，村里人都習慣叫他“孫老漢”。今年七十有四的孫老漢，是個地地道道的孤寡老人。老伴兒在二十多年前就因病撒手人寰，唯一的兒子在城里打工時出了意外，也沒能留下。從此，這間低矮的土坯房里，就只剩下他和自己的影子相依為命。
孫老漢的一生，就像他門前那條被歲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平凡而布滿坎坷。他的背已經駝了，深深的皺紋如同山間的溝壑，刻滿了他的額頭和眼角，但那雙眼睛，卻總是透著一股與世無爭的溫和與善良。他靠著祖上傳下來的一點采藥手藝和一身力氣，平日里上山采些草藥，砍點柴火，拿到鎮上的市集去換些油鹽醬醋，日子過得清貧，卻也安穩。
然而，善良和忍讓，在某些人眼中卻是軟弱可欺的代名詞。村西頭的王二狗，就是這么一個二流子。他仗著自己年輕力壯，還有幾個狐朋狗友，在村里橫行霸道，沒少欺負老實人。孫老漢就是他經常欺負的對象。今天順走他剛砍好的一捆柴，明天拿走他晾曬的草藥，孫老漢從不與他爭執。一來是年紀大了，爭不過；二來，他總覺得，人為善，天在看，吃點虧就當是積德了。
村里人有時也為孫老漢抱不平，勸他去村長那里告狀。孫老漢總是擺擺手，嘆口氣說：“算了算了，一把年紀了，圖個清凈。他拿去就拿去吧，年輕人火氣旺。”
久而久之，王二狗的欺凌變本加厲，而孫老漢的忍讓也成了村里人眼中見怪不怪的常態。這土坯房里唯一的溫暖，似乎就只剩下灶膛里那忽明忽暗的火光了。
02
這天傍晚，孫老漢從山上回來，只采了小半簍的柴胡，收獲不算好。他揉了揉發酸的老腰，走進廚房，準備做點晚飯。淘了米下鍋，揭開灶臺旁的柴火堆，卻發現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幾根潮濕的朽木。
他一拍腦門，這才想起來，昨天下午砍好的一大捆干柴，整整齊齊碼在院墻邊，準備用上好幾天的，今天一早就不見了。不用想，肯定是王二狗那伙人干的。
“唉……”孫老漢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的皺紋擠得更深了。鍋里的米已經下了水，總不能吃生米。看著天色越來越暗，山里的夜風也開始變得料峭起來，他知道，自己必須得上山一趟。
夜里上山是件危險事，山路崎嶇不說，還可能有野獸出沒。但對孫老漢來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回到屋里，從抽屜里翻出一個老舊的手電筒，拍了兩下，昏黃的光束閃了閃，總算亮了起來。他又從門后抄起那把跟了他幾十年的柴刀，別在腰間，佝僂著身子，推開院門，走進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山里的夜晚格外寂靜，只有風吹過樹梢發出的“沙沙”聲，以及腳下踩斷枯枝的“咔嚓”聲。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動，像一只孤獨的螢火蟲，照亮著腳下一小片崎嶇的山路。孫老漢的眼神很好，憑著多年的經驗，他熟練地避開腳下的石塊和樹根，朝著記憶中那片松樹林走去。那里的松樹枝干枯易燃，是上好的柴火。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山路也越來越陡峭。孫老漢停下來歇了歇腳，準備一鼓作氣翻過前面那道小山梁。就在這時，一陣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聲，順著山風傳進了他的耳朵。
03
那聲音充滿了痛苦和絕望，像是什么動物受了傷。孫老漢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他循著聲音，撥開身邊半人高的草叢，用手電筒的光四下探尋。
光柱掃過一片灌木叢時，他看到了一雙在黑暗中反射著幽綠光芒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野獸的兇狠，只有無盡的哀求和恐懼。
孫老漢壯著膽子又靠近了幾步，這才看清了那動物的模樣——竟是一只體型碩大的母狼！
他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柴刀。狼，在這片山里是最頂端的獵食者，兇猛異常。可眼前的這只母狼，卻絲毫沒有攻擊的意圖。它癱倒在地上，一條后腿被一個黑漆漆的獸夾死死地咬住，鋼齒已經深陷入肉，鮮血染紅了周圍的草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更讓孫老漢心頭一震的是，他看到這只母狼的腹部高高隆起，顯然是懷了狼崽。它一邊痛苦地嗚咽著，一邊用舌頭不斷舔舐著自己受傷的腿和高聳的肚皮，眼神中充滿了母性的悲傷與無助。
“作孽啊，真是作孽……”孫老漢喃喃自語。他認得這個獸夾，是王二狗他們前幾天放在山里的，夾口極大，力道兇狠，就是為了捕獵大家伙賣錢。
看著母狼痛苦的樣子，孫老漢心里的那點恐懼，瞬間被一股強烈的惻隱之心所取代。他也是個過來人，知道一個母親為了孩子能有多么堅強，也就能想象它此刻有多么絕望。他慢慢放下柴刀，蹲下身子，用盡量溫和的聲音對母狼說：“別怕，別怕……我不是來害你的，我是來救你的。”
母狼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喉嚨里發出的低吼聲漸漸平息，只是那雙綠油油的眼睛依舊警惕地盯著他。
孫老漢小心翼翼地靠近獸夾，他伸出干枯的手，想要去掰開那致命的鋼齒。獸夾的彈簧繃得極緊，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漲得滿臉通紅，才終于將夾口掰開了一道縫隙。母狼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趁機抽出了血肉模糊的腿。
傷口深可見骨，鮮血汩汩地往外冒。孫老漢看著都覺得心疼。他顧不上多想，轉身在附近用手電筒照著，很快就找到了一種常見的止血草藥。他將草藥放在嘴里嚼爛，然后小心翼翼地敷在母狼的傷口上。草藥的清涼讓母狼的身體放松了一些，它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舔孫老漢粗糙的手背，像是在表達感謝。
孫老漢心里一暖，正想再找些藤蔓幫它簡單包扎一下，一陣粗俗的說話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卻從山梁那邊傳了過來。
04
“二狗哥，你那夾子放這都三天了，能有貨嗎？”一個聲音問道。
“廢話！老子放的地方，還能錯了？聽這風里的味兒，都聞到血腥氣了，八成是夾到大家伙了！今天咱們發財了！”這個囂張的聲音，孫老漢一聽就知道，是王二狗。
孫老漢心里“咯噔”一下，壞了！要是讓他們發現這只母狼，別說它肚子里的狼崽，就連它自己都活不成了。一張完整的狼皮，能賣個好價錢。
他來不及多想，立刻轉身，焦急地對著母狼揮手，壓低了聲音催促道：“快走！快走！他們來了，快躲到林子里去！”
母狼似乎也察覺到了危險，它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三條腿支撐著身體，一瘸一拐地，深深地看了孫老漢一眼，然后轉身沒入了身后的黑暗密林之中。
就在母狼的身影剛剛消失，王二狗和他的兩個跟班就舉著手電筒出現在了不遠處。手電筒的光柱晃來晃去，正好照在了孫老漢的身上。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這個老不死的！”王二狗看清是孫老漢，臉立刻沉了下來。他幾步沖到跟前，看到地上打開的獸夾和一灘血跡，頓時火冒三丈。
“好你個孫老頭！老子的獵物呢？是不是你給放跑了？”王二狗一把揪住孫老漢的衣領，惡狠狠地問道。
“我……我沒看見什么獵物，”孫老漢強作鎮定地回答，“我就是上山砍點柴，聽到有聲音，過來看看。”
“放屁！”王二狗的一個跟班在地上照了照，指著狼毛和凌亂的腳印喊道，“二狗哥，你看！是狼！這么大一灘血，肯定是個大家伙！這老東西把咱們的狼給放了！”
王二狗的眼睛瞬間紅了，到手的鴨子飛了，這讓他怒不可遏。他一把將孫老漢推倒在地，抬腳就踹了上去。“你個老東西，自己活不明白，還敢壞老子的好事！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拳腳像雨點一樣落在孫老漢的身上。他蜷縮在地上，用雙臂護住頭，咬著牙一聲不吭。好在王二狗他們下手還有分寸，畢竟打死人是大事，他們只是想泄憤和給個教訓。踢了幾腳，罵了幾句難聽的話，見孫老漢跟個悶葫蘆一樣沒反應，也覺得無趣。
“晦氣！”王二狗朝著地上啐了一口，“今天算你走運。下次再敢壞老子的事，腿給你打斷！”
說完，三個人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黑暗的山林很快又恢復了寂靜，只剩下孫老漢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地上，渾身都像散了架一樣疼。他掙扎著爬起來，撿起掉在一旁的柴刀和手電筒，望著母狼消失的方向，心里卻并不后悔。他只希望，那只母狼和它未出世的孩子，能夠平安無事。
05
孫老漢最終還是沒能砍成柴。他拖著一身的傷痛和疲憊，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自己那間破舊的土坯房。關上院門，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他給自己燒了點熱水，簡單擦洗了一下身上的泥土和傷口，青一塊紫一塊的，稍微一碰就疼得鉆心。晚飯也顧不上吃了，隨便啃了兩口早上剩下的冷窩頭，就吹滅了那盞昏暗的煤油燈，準備上床睡覺。
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孫老漢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白天的遭遇，王二狗的拳腳，還有那只母狼充滿靈性的眼睛，一幕幕地在他腦海里回放。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只知道，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救那只可憐的母狼。
夜已經很深了，窗外只有風聲和偶爾幾聲不知名的蟲鳴。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窸窣窣”聲，突然從院門外傳了進來。
聲音很輕，像是爪子在撓門，又像是小動物在啃食什么東西。孫老漢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難道是黃鼠狼來偷院子里曬的干菜了？
他屏住呼吸，側耳細聽。那聲音持續了一會兒，又停了。孫老漢剛松了口氣，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可就在這時，一個低沉而悠遠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小小的院子里響了起來——
“嗚——嗷——”
是狼嚎！
這個聲音孫老漢太熟悉了，他在山里生活了一輩子，絕不會聽錯。但這聲狼嚎和他在山里聽到的完全不同，沒有那種宣示領地的狂野和攻擊性，反而帶著一絲哀婉和呼喚。可最讓他恐懼的是，這聲音不是從遙遠的山林傳來，而是真真切切地，就在他的院子里！
孫老-漢“騰”地一下從炕上坐了起來，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狼怎么會進到院子里來？難道是……來報復的？他救了母狼，會不會它的同伴以為是他傷了它，所以找上門來了？
各種可怕的念頭在他腦子里翻滾，心臟“砰砰”地快要跳出胸膛。他顫抖著手摸到床邊，抄起了白天帶上山的那把柴刀。冰冷的刀柄給了他一絲微不足道的勇氣。
他赤著腳，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樣，慢慢挪到房門邊。院子里的狼嚎聲停了，但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似乎離房門更近了。
孫老漢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他將耳朵貼在冰冷的門板上，什么也聽不清，只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知道，這樣躲著不是辦法。恐懼在黑暗中會被無限放大，他必須得看清楚外面到底是什么。
他心一橫，牙一咬，右手緊緊攥住柴刀，左手猛地拉開了門栓，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迅速地將門向外推開！
然而，當他借著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看清院中的場景時，整個人卻當場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