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我叫李河，出生在北方一個叫李家洼的小山村里。我們村，就跟它的名字一樣，坐落在一片洼地里，四面環(huán)山，交通閉塞，窮得叮當(dāng)響。我們家，又是村里最窮的那幾戶之一。
記憶里，童年似乎永遠(yuǎn)都和饑餓與勞作掛鉤。從我十幾歲起，個子剛剛躥起來，就跟著父親當(dāng)起了“麥客”。
所謂的“麥客”，就是流動的麥子收割工。每年夏天，當(dāng)幾十里外的平原上麥浪滾滾、一片金黃時，就是我們父子倆最忙碌也最期盼的時候。我們背著鐮刀，帶著水壺和干糧，天不亮就出門，靠著一雙腿，哪里有活兒就往哪里去。
當(dāng)麥客的日子很苦。毒辣的太陽懸在頭頂，把大地烤得像個蒸籠，光腳踩上去都燙得人直跳腳。麥芒又尖又硬，一天下來，胳膊上、臉上、脖子上，全是一道道細(xì)密的血痕，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可我從不叫苦，因為我知道，這是我們家最主要的收入來源。更重要的是，主家管飯。
那白花花的大饅頭，配上咸菜和一大碗綠豆湯，對我來說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每次吃飯，我都能一口氣吃下五六個饅頭，把肚子撐得滾圓。父親總會笑著罵我：“你個臭小子，是餓死鬼投胎啊，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我只是嘿嘿地笑，埋頭繼續(xù)吃。我得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才能讓父親歇一歇。
父親的腰不好，是早年干重活落下的老毛病。一到陰雨天，或是勞累過度，就疼得直不起來。我看著他每次收麥時，一邊咬著牙，一邊用拳頭捶著后腰，心里就跟針扎一樣難受。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快點長大，長得比父親更高，更有力氣，這樣他就可以在家歇著，不用再受這份罪了。
那一年夏天，似乎比往年更熱。我和父親在鄰村一張姓大戶人家趕麥場，一連干了三四天。眼看就剩下最后一小塊地了，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父親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豆大的汗珠從他黝黑的臉頰上滾落。
“爹，你先回去吧，你腰又疼了吧？”我看著他緊鎖的眉頭，心疼地說。
父親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齒：“沒事，干完這點兒再走，爺倆一起。”
“不用，”我把鐮刀搶了過來，“就這點活了，我一個人快得很。你先回去燒點水，我割完就回。”
父親拗不過我，囑咐了幾句注意安全，便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金色的麥田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晚風(fēng)吹過，麥浪沙沙作響，遠(yuǎn)處村莊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我深吸一口氣，揮舞著鐮刀，感覺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
02
等我割完最后一壟麥子，月亮已經(jīng)掛上了樹梢。我扛著鐮刀走在回家的田埂上，四周是蛙鳴和蟲叫，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麥稈的香氣。
一天的勞累下來，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衣服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又癢又難受。路過村口那片池塘?xí)r，我停下了腳步。
池塘的水在月光下泛著粼粼的波光，像一塊巨大的涼玉。白天的暑氣還未完全散去，悶熱的晚風(fēng)讓人心里煩躁。一個念頭不可抑制地冒了出來：下去洗個澡，肯定舒服極了。
我左右看了看，四下無人，黑漆漆的一片。村里人這個點兒早就回家吃飯了。于是，我把鐮刀放在岸邊，三下五除二脫了衣服，一個猛子就扎進(jìn)了水里。
“嘩啦——”
冰涼的池水瞬間包裹了全身，帶走了所有的炎熱和疲憊，舒服得我差點叫出聲來。我像魚一樣在水里游了兩個來回，然后仰面躺在水上，看著天上的星星，愜意極了。
就在這時，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壓抑的驚呼。
“啊！”
那聲音清脆又驚恐，絕對是個女孩的聲音！
我嚇得一個激靈，猛地從水里坐了起來，循聲望去。只見離我不到二十米遠(yuǎn)的蘆葦叢后面，一個模糊的人影也從水里站了起來。月光下，我能隱約看到她的肩膀和的頭發(fā)。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這黑燈瞎火的，怎么會有人在這里洗澡？還是個姑娘！
“對不住！對不住！我不知道有人！”我慌忙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心臟“怦怦”狂跳，臉頰燙得能烙餅。我手忙腳亂地往岸邊游，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趕緊走！
“流氓！”
身后傳來一聲憤怒的尖叫，帶著哭腔。
我哪敢回頭，也顧不上擦干身子，抓起岸邊的衣服就往身上套。可越是著急，手腳越是不聽使喚，一條褲腿穿了半天都穿不進(jìn)去。
“你給我站住！”
我好不容易穿好衣服，回頭一看，魂兒都快嚇飛了。那個姑娘已經(jīng)上了岸，正以極快的速度穿著衣服，她旁邊放著一個洗衣盆，盆里似乎還有一根搗衣服用的棒槌。
我哪還敢停留，拔腿就跑。
“抓流氓啊！有流氓啊！”女孩尖利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響亮。
我嚇得頭也不回，沿著田埂一路狂奔。身后，是她緊追不舍的腳步聲和叫罵聲。我能聽到她揮舞著棒槌帶起的風(fēng)聲，感覺那玩意兒隨時都能砸到我的后腦勺上。
就這樣，我被她拎著棒槌足足追了二里地。我從小在山里跑慣了，體力好，跑得快，她一個女孩子家，漸漸就被我甩在了后面。沖進(jìn)我們村的村口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已經(jīng)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我一路跑回家，把門插上，靠在門板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父親看我這副狼狽的樣子，還以為我路上遇到了狼，我支支吾吾半天，也沒敢說實話，只說是天黑害怕，跑回來的。
那一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里總是閃過月光下那模糊的身影和那一聲驚恐的尖叫。我心里又愧疚又害怕，生怕她找到我們村里來。好在，一連幾天都風(fēng)平浪靜，這件事，也就慢慢被我壓在了心底。
03
時間一晃，就到了1985年。
這幾年，我跟著父親南征北戰(zhàn)，當(dāng)麥客，下力氣，身子骨長得愈發(fā)結(jié)實，肩膀?qū)捔耍庖泊罅耍依锏墓饩耙脖纫郧昂昧四敲匆稽c點。
但我已經(jīng)十八九歲，到了該說親的年紀(jì)。父親看著我，愁容滿面。
“小河，當(dāng)麥客不是長久之計。你看我這腰，就是個教訓(xùn)。你得學(xué)個手藝，以后才能養(yǎng)家糊口，才能娶上媳婦。”一天晚上，父親抽著旱煙，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我點點頭，其實我也明白這個道理。靠天吃飯，靠力氣吃飯，終究不是個穩(wěn)當(dāng)?shù)臓I生。
“我想過了，”父親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鄰村的王木匠，你還記得不？他手藝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聽說不少城里的大老板都開著小汽車來找他做家具，一套家具能賣上千塊呢！你要是能拜他為師，學(xué)到他一兩成本事，這輩子就吃喝不愁了。”
王木匠我當(dāng)然知道，他是個傳奇人物。手藝精湛，但脾氣古怪，性格孤僻，很少與人來往。不少人想把孩子送去他那里當(dāng)學(xué)徒，都吃了閉門羹。他總說，自己這手藝，不傳外人。
“爹，他能收我嗎？”我有些沒底。
“試試總沒壞處。”父親站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布包，打開來，里面是幾張被壓得平平整整的零錢。“明天，我?guī)闾狳c東西過去，好好跟他說說。你人老實，肯下力氣，他興許就看上了呢。”
第二天，父親拎著兩瓶縣城買的罐頭和一條煙，帶著我，踏著晨露，往鄰村王木匠家走去。
王木匠家在一個小山坡上，一個獨立的院子，顯得有些冷清。我們到的時候，他正在院子里劈柴，赤著上身，一身的腱子肉，完全不像個五十多歲的人。
“王師傅。”父親陪著笑臉迎了上去。
王木匠停下手里的活，用毛巾擦了把汗，瞥了我們一眼，眼神銳利得像他手里的斧子。“啥事？”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父親說明了來意，姿態(tài)放得很低。王木匠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目光一直在我的身上打量。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人，倒像是在審視一塊木頭，從頭到腳，仔仔細(xì)細(xì)。
我被他看得有些發(fā)毛，緊張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把手伸出來。”他突然開口。
我愣了一下，趕緊把手伸了過去。
他走上前，沒有接父親遞過去的禮物，而是直接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粗糙而有力，布滿了厚厚的老繭，像一把鐵鉗。他捏了捏我的手腕，又摸了摸我的肩膀和胳膊。
“當(dāng)過麥客？”他問。
“是，跟俺爹當(dāng)了好幾年了。”我老實回答。
他點點頭，松開手，又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雙原本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竟然亮起了一絲光芒。
“行，這徒弟，我收了。”
我和父親都愣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準(zhǔn)備了一肚子好話，都還沒來得及說，他竟然就這么輕易地答應(yīng)了。
“從明天起，搬過來住吧。學(xué)手藝，得吃住都在我這兒。”王木匠說完，也不多客套，轉(zhuǎn)身就回屋去了。
我和父親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狂喜。回家的路上，父親激動得臉都紅了，一個勁兒地說，我們家祖墳冒青煙了。
04
就這樣，我成了王木匠的關(guān)門弟子。我的生活，也從金黃的麥田，轉(zhuǎn)到了這個堆滿木料、彌漫著木屑清香的院子里。
師父，也就是王木匠，對我極為嚴(yán)苛。從認(rèn)木頭、拉鋸、刨平到開榫、鑿卯，每一步都要求我做到分毫不差。剛開始的一個月，我手上磨出的水泡就沒斷過，舊的破了，新的又長出來，一層疊著一層。
但我不怕苦，當(dāng)麥客的日子比這苦多了。而且，我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天生就是干這行的料。那些在別人看來枯燥無比的工序，在我眼里卻充滿了樂趣。我能輕易地分辨出椿木和榆木的氣味，能用手觸摸就感受到一塊木料的紋理和脾性。
別人四五年才能出師的手藝，我只用了三個月，就能基本掌握。半年后，我已經(jīng)能獨立打出一套像樣的桌椅了。
師父看著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樣不茍言笑，有時候還會跟我開幾句玩笑。他常常拍著我的肩膀，感慨地說：“小河，我這輩子沒看走眼過幾個人，你小子，是個天生的木匠！我這身手藝，總算沒白瞎，后繼有人了！”
我只是嘿嘿地笑，心里卻比喝了蜜還甜。能得到師父的認(rèn)可，比什么都讓我高興。
師父沒有兒子，只有一個閨女。我聽村里人說，他閨女早些年在城里的紡織廠上班，長得特別水靈，是遠(yuǎn)近聞名的一枝花。只是這些年，似乎一直在廠里，很少回來。
這天晚上，師父不知道有什么高興事，炒了四個菜，還開了一瓶白酒。我們師徒倆對坐著，喝了幾杯后，師父的臉頰泛起了紅光。
他笑瞇瞇地看著我，開口問道：“小河啊，你今年也十九了吧，該考慮找對象的事兒了。”
我臉一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你看師父我這個閨女，怎么樣？”他語出驚人。
我猛地抬起頭，驚愕地看著他。
師父哈哈大笑起來：“我有個閨女，你也是知道的。她在城里工廠上班，人勤快，又漂亮。你要是娶了她，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我這手藝，傳給你這個女婿，才是真的傳下去了，我這心里才踏實！”
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來，一半是緊張，一半是喜悅。師父的閨女，那可是城里人，我一個農(nóng)村小子，哪敢有這種奢望。
“師父，我……我配不上……”
“什么配不上的！”師父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我王木匠的徒弟，還有誰敢說配不上？這事兒就這么定了！我閨女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jì)，她聽我的！”
我紅著臉，在師父期待的目光下，輕輕地點了點頭。
父親聽說這件事后，高興得幾天都合不攏嘴。他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又去親戚家借了一些，早早地就準(zhǔn)備好了彩禮。就等著師父的女兒點頭，我倆就能馬上結(jié)婚了。
那段日子，我感覺自己就像活在夢里。每天干活都充滿了使不完的勁，看著刨花從刨子下飛出，就好像看到了我和未來媳婦的美好生活。
05
終于，這天師父笑瞇瞇地告訴我，他女兒廠里放假，今天就要回來了。
“她坐下午那趟車到鎮(zhèn)上，我去接她。你在家把自己收拾利索一點，換身干凈衣服，待會兒見個面。”師父一邊說著，一邊推出了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既緊張又期待。
師父走后，我立刻打水，仔仔細(xì)細(xì)地洗了臉和手，又把過年時才舍得穿的新衣服找了出來換上。我對著水缸里模糊的倒影照了又照，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總覺得哪里不滿意。
父親也來了，他比我還緊張，圍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會兒讓我把衣領(lǐng)理理，一會兒又讓我把褲腳拉拉平。
“待會兒見到人家姑娘，別傻站著，要主動說話，知道不？”父親叮囑道。
我緊張地點著頭，手心里全是汗。
我們在院子里焦急地等待著，時間仿佛過得特別慢。終于，遠(yuǎn)處傳來了師父熟悉的自行車鈴鐺聲。
我和父親精神一振，趕緊迎了出去。
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師父騎著車，車后座上坐著一個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女孩。離得遠(yuǎn)，看不清臉，但那窈窕的身影，讓人心里不由得生出幾分遐想。
隨著自行車越來越近，女孩的樣貌也逐漸清晰起來。瓜子臉，大眼睛，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胸前。果然像師父說的，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臉頰也開始發(fā)燙。
師父停下車，滿臉笑容地介紹道：“來，小河，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我閨女，王秀英。秀英，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徒弟，李河。”
我緊張得有些手足無措，沖著她咧嘴笑了笑，正準(zhǔn)備開口打個招呼。
然而，當(dāng)王秀英抬起頭，目光落在我臉上的那一刻，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那雙原本明亮的大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困惑，隨即變成了震驚，最后化為了滔天的憤怒。
看到那姑娘時我頓時慌了，直接呆在原地。
這張臉，這張我以為早已模糊，卻在午夜夢回時偶爾還會驚醒我的臉！竟然是她！那個在池塘邊，拎著棒槌追了我二里地的姑娘！
而她也顯然認(rèn)出了我，二話不說，上來就紅著眼給了我一巴掌。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在寂靜的院子里炸響。
師父和父親全都傻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