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01
我叫李衛國,今年五十八歲,是個修了一輩子車的糟老頭子。
故事,得從四十年前那個改變了我一生命運的夏天說起。
一九七八年,夏天。
那一年,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年。
整個中國,都像一個憋了太久的鍋爐,因為“高考”這兩個字,而重新沸騰了起來。
我們那個貧窮偏僻的小縣城,也不例外。
空氣里,到處都彌漫著一股知識改變命運的,緊張而又興奮的味道。
那年我十八歲,是縣一中的尖子生,每次模擬考,都是全校第一。
我們班主任,一個戴著厚厚眼鏡片的老先生,總是拍著我的肩膀,激動地說:“衛國啊,你就是咱們縣的希望!今年,你肯定能給咱們縣,考回來一個清華北大!”
我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一輩子沒出過我們那個小山村。
他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這個唯一的兒子身上。
他們省吃儉用,把家里所有能換錢的東西都換了錢,給我買各種復習資料,每天都想方設法地給我做好吃的,補腦子。
我也爭氣。
我每天除了吃飯睡覺,所有的時間,都埋在那些浩如煙海的數理化公式和文史哲理論里。
我憧憬著,等我考上了大學,畢了業,就能跳出農門,就能把父母接到城里,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再也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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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人生中,最有希望,也最斗志昂揚的一段時光。
02
意外,發生在高考的前一天下午。
那天,天氣異常悶熱,像一個巨大的蒸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叫得人心煩意亂。
我背書背得頭昏腦脹,為了讓自己的腦子清醒一點,也為了躲開家里的那份讓人窒息的期盼。
我拿著一本政治書,獨自一人,去了村外那條清澈的小河邊。
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再把那些重要的考點,在腦子里過一遍。
河邊,很安靜。
我看到,不遠處的一塊大青石上,有一個穿著白色碎花襯衫,扎著兩條烏黑麻花辮的姑娘,正在洗衣服。
是她。
沈夢君。
從大上海來的女知青。
她來我們村,已經快一年了。
我以前,只敢遠遠地看過她幾眼。
她長得太好看了,皮膚白得像雪,眼睛亮得像星星,身上總有股與我們這些鄉下人,格格不入的書卷氣和淡淡的清香。
村里的小伙子們,都偷偷地喜歡她,給她起了個外號,叫“畫里仙女”。
我也覺得,她就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人,美好得,不真實。
我不敢去打擾她。
我找了一棵離她遠遠的柳樹,靠在樹下,翻開了手里的書。
可我的眼睛,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她那邊瞟。
就在這時。
意外發生了。
她站起身,想去晾她剛洗好的衣服,腳下那塊長滿了青苔的石頭,猛地一滑。
只聽她“啊”的一聲短促的驚呼。
整個人,就失去了平衡,直挺挺地,摔進了河里。
當時,正值南方的汛期,前幾天剛下過暴雨,河水漲得很高,水流也異常湍急。
她那瘦弱的身影,瞬間就被渾濁的河水吞沒了,只在水面上,撲騰了兩下,就迅速地被沖向下游。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03
我來不及多想。
救人,是唯一的念頭。
我扔下手里那本比我命還重要的政治書,甩掉腳上的布鞋,沒有絲毫猶豫,“噗通”一聲,就跳進了冰冷的河里。
河水比我想象的還要冷,還要急。
我被嗆了好幾口水,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穩住身形。
我順著水流的方向,拼命地往前游。
終于,我在下游的一個回水灣里,看到了她。
她的頭,在水面上一浮一沉,眼看就要不行了。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游了過去,從后面,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抱住了我,把我們兩個人,都往水下拖。
“別怕!放松!我帶你上岸!”
我大聲地吼著,試圖讓她冷靜下來。
我用在學校里學的游泳技巧,拖著她,一點一點地,往岸邊游。
那短短的幾十米,卻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等我終于把她拖上岸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她因為嗆了太多水,加上過度的驚嚇,已經昏了過去,臉色慘白,嘴唇發紫。
我顧不上自己,立刻開始給她做急救。
按壓胸口,人工呼吸。
“咳咳咳……”
終于,她吐出了幾口渾濁的河水,悠悠地醒了過來。
看到她沒事了,我才松了一口氣。
可她的身體,還是很虛弱。
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
我二話不說,背起她,就往幾里山路外的鄉衛生院跑。
我渾身濕透,又冷又累,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把她安全地送到醫生手里。
等我滿頭大汗地,把她背到衛生院,安頓好,已經是深夜了。
我精疲力盡,感覺自己快要虛脫了。
緊繃的神經一放松,我才感覺到,我的頭,像要炸開一樣疼。
我渾身,忽冷忽熱。
我知道,我發高燒了。
第二天,當我從衛生院那張冰冷的病床上,昏昏沉沉地醒來時。
窗外的廣播里,正播放著激昂的音樂。
廣播員用她那洪亮的聲音,播報著:
“今天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天,我縣三千名考生,正滿懷信心地,走進考場……”
我看了看墻上的掛鐘。
上午九點半。
高考的第一場,語文考試,已經開始了半個小時。
我,徹底地,錯過了這場,本該能改變我一生命運的考試
04
我錯過高考的消息,像一陣風一樣,傳遍了我們整個村子。
我成了村里人茶余飯后的笑柄。
“聽說了嗎?老李家的那個大學生,為了救一個女知青,連高考都沒去考。”
“真是個傻小子,一個大學生的前途,就換了那么個嬌滴滴的城里姑娘一條命,值嗎?”
“我看啊,他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英雄救美,結果把自己搭進去了。”
這些風言風語,像一把把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我父母,更是氣得好幾天都吃不下飯。
我爹,那個一輩子都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第一次,動手打了我。
他用他那粗糙的,滿是老繭的巴掌,狠狠地扇了我一記耳光。
“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跟你媽,省吃儉用,砸鍋賣鐵地供你讀書,是讓你去跳河的嗎?”
“我們李家,祖祖輩輩,就指望你這么一個讀書人,光宗耀祖!現在全完了!全完了!”
他蹲在地上,抱著頭,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我娘,也在一旁,默默地流淚。
我跪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心里,充滿了對他們的愧疚。
巨大的打擊,讓我一蹶不振。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好幾天都不出門。
沈夢君醒來后,來我家看過我一次。
那天,我正發著高燒,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后來聽我娘說。
她提著一籃子雞蛋,站在我床前,看了我很久。
她看著我因為高燒而燒得通紅的臉,又看了看我爹我娘那充滿了失望和怨懟的眼神。
她的眼圈,也紅了。
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但最終,什么都沒說出來。
只是對著我爹我娘,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把那籃子雞蛋放在桌上,就默默地走了。
從那以后,她再也沒來過。
不久后,村里就傳來了消息。
沈夢君,參加了第二年的高考,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學。
她走的那天,悄無聲息。
像一片羽毛,輕輕地,從我們這個小山村,飄走了。
從此,天各一方,再無音訊。
而我,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消沉后,也認了命。
我沒有再參加復讀。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股勁,已經在那條冰冷的河水里,被徹底澆滅了。
高中畢業后,我沒有再讀書。
我跟著我一個遠房表叔,去縣城的修車鋪,當了學徒。
從擰螺絲,換輪胎,到修發動機。
我把當年用在數理化上的那股鉆研勁,全都用在了修車上。
幾年后,我出師了,自己開了一家小小的修-車鋪。
后來,經人介紹,我娶了鄰村的一個姑娘,生了一個兒子。
我的人生,就像我店里那些沾滿了油污的零件一樣,平凡,普通,日復一日地,重復著。
我成了一個,最最普通的人。
05
說不遺憾,那是假的。
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我偶爾會想,如果那天下午,我沒有去那條河邊。
如果我沒有下水救她。
如果我,順利地參加了高考。
我的人生,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我會不會,也像沈夢君一樣,考上大學,走出這個小山村,去到那繁華的大城市?
我會不會,也成為一個,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坐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的“文化人”?
但人生,沒有如果。
錯過,就是錯過了。
我把這份深深的遺憾,埋在了心底的最深處。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唯一的兒子身上。
我拼了命地干活,掙錢,供他讀書。
我不想讓他,再走我的老路。
幸好,兒子很爭氣。
他從小就學習很好,后來,也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畢業后,在一家不錯的旅游公司里,當了個小白領。
他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時間,就在我這一天天擰螺絲,換機油的日子里,悄悄地流逝了。
一晃,四十年,就過去了。
二零一八年。
我已經是個五十八歲的,頭發半白,滿手老繭和油污的修車師傅了。
那天下午,天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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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趴在一輛桑塔納的車底下,搗鼓著它的變速箱。
突然,我聽到店門口,傳來一陣平穩而有力的引擎聲。
我從車底下鉆出來,用沾滿油污的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
一輛我叫不出牌子的,黑色的,擦得锃亮的豪華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我那油污遍地,到處都堆滿廢舊零件的修車鋪門口。
這車,一看就價值不菲。
跟我這破舊的小店,格格不入。
我以為是哪個大老板的車壞在半路了。
我趕緊拿起一塊還算干凈的抹布,擦了擦手,迎了上去。
車門開了。
從車上,下來的不是什么大腹便便的老板。
而是一個穿著一身筆挺的紀梵希西裝,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非常精明的年輕人。
他大概三十歲左右,手里提著一個看起來就很貴的公文包。
他走到我面前,先是禮貌地,對我笑了笑。
然后,才開口問道:
“請問,您是李衛國,李師傅嗎?”
他的普通話,非常標準,帶著一種上海人特有的,軟糯的口音。
我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是。”
“您好,李師傅。”
他對我伸出手,“我姓林,您叫我小林就可以了。”
“我是‘夢君集團’董事長,沈夢君女士的秘書。”
沈夢君。
夢君集團。
這個我已經快要忘記,快要被歲月塵封了四十年的名字,突然被他重新提起。
像一塊巨大的石頭,狠狠地,投進了我那早已平靜如死水的心湖里。
激起了,滔天的波瀾。
06
我愣了很久。
手,就那么懸在半空中,忘了收回來。
沈夢君……
她,還記得我?
那個叫小林的秘書,看到我這副樣子,似乎也有些尷尬。
他收回手,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李師傅,是這樣的。”
他彬彬有禮地,向我說明了來意。
“我們沈董,四十年前,曾在您這里下鄉。她一直都記掛著,當年您對她的救命之恩。”
“這些年,她也一直在托人打聽您的消息。直到最近,才終于找到了您。”
“這次,她特意派我過來,一方面,是想當面向您表示感謝。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對您,進行一些力所能及的補償。”
補償?
我聽著林秘書的話,心里五味雜陳。
我擺了擺手,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有些沙啞。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那么多年了……”
“不用補償,真的,不用。”
“她……她現在過得好,就行了。”
林秘書似乎早就料到我會這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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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再堅持,只是臉上露出了一絲贊許的微笑。
他從他那個看起來就很貴的公文包里,又拿出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看起來很舊的,長方形的鐵盒子。
是那種我們八十年代,學生們最常用的文具盒。
藍色的盒蓋上,印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八個紅色的大字,還有一個扎著紅領巾的小女孩的圖案。
盒子的邊角處,已經有些生銹了,充滿了歲月的痕跡。
“李師傅,這是沈董讓我親手,交給您的。”
林秘書將那個鐵盒,雙手捧著,遞給了我。
“她說,這是她欠了您四十年的東西。”
我看著那個鐵盒,心里充滿了疑惑。
欠了我四十年的東西?
會是什么?
我注意到,鐵盒的鎖扣上,還掛著一把小小的,已經生滿了銅銹的密碼鎖。
林秘書又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遞給我。
“沈董說,密碼是當年您救她上岸的日子。”
“她說,您一定還記得。”
說完,林秘書對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師傅,我的任務完成了。沈董讓我轉告您,保重身體。我就不打擾您了。”
然后,他轉身,上車。
那輛黑色的豪華轎車,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只留下我一個人,拿著那個沉甸甸的鐵盒,站在油污滿地的修車鋪里,像做夢一樣。
我看著手里的鐵盒,又看了看紙條上那串熟悉的數字。
我怎么會不記得。
一九七八年,七月六日。
那是我參加高考的前一天。
也是,我人生的,轉折點。
我顫抖著手,按照紙條上的數字,一個一個地,撥動著那生銹的密碼盤。
“咔噠”一聲輕響。
鎖,開了。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要進行一個無比莊嚴的儀式。
我緩緩地,打開了盒蓋。
看清盒子里的東西后,我整個人都傻眼了,大腦一片空白,手里的鐵盒“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散落一地。我死死地盯著其中一張紙,那是一張已經泛黃的、因為被反復折疊而布滿了深深折痕的紙,我顫抖著撿起來,上面的名字和照片讓我如遭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