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12月5日電 12月5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山河影記——一個藏族村寨的時代變遷》的報道。
20多年,足夠讓山間的幼樹長成棟梁,讓襁褓中的嬰孩接過生活的擔子,也足夠讓一部紀錄片的敘事,從族群轉型的生存之問,延伸至災后重生的生命之歌……
1999年,北京師范大學紀錄片研究中心主任、導演張同道首次深入四川省平武縣厄哩寨(當地人稱白馬寨),以藏族四姐妹為主角開啟拍攝,記錄下她們從青澀少女到成熟女性的蛻變,也見證了厄哩寨從伐木狩獵到家庭旅游的轉型。20余年后,一次天災將張同道“帶回”故地,四姐妹災后重建家園的曲折經歷再次進入他的鏡頭。
兩次意外:20多年羈絆的緣起與續章
“叔叔,我媽不見了!這里發洪水,路斷了,信號也沒了,已經三四天沒聯系上媽媽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2020年夏日,張同道接到一個“陌生女孩”的電話。
來電的是《白馬四姐妹》中二姐曉小的女兒田冬梅。張同道記憶中,那個坐在自己膝頭數攝影機按鈕的小姑娘,如今正在尋找母親的蹤跡。這通意外的求救電話,讓中斷18年的拍攝,以一種驚心動魄的方式重啟。
時間倒回1999年,彼時張同道正為拍攝《中國文化之謎》紀錄片在成都調研,目標是追尋三星堆文明的遷徙蹤跡。有學者推測,這支古老文明可能沿長江上游散落,張同道便帶著團隊循著長江支流往深山里走。三星堆文明的遷徙線索終未尋得,他們卻在川甘交界的高山河谷間,與棲居于此的白馬人相遇。
舊謎未解,又添新謎。
這群人的“矛盾氣質”當場抓住了張同道的眼球:明明生活在寒風凜冽的山區,卻人人身著繡滿花紋的艷麗裙袍,頭戴綴著三根雞毛的窄沿白氈帽,既不抗風也不御寒;婦女發髻上掛著魚骨貝殼制成的“魚骨牌”,在連河流都少見的深山里,竟藏著“海洋的印記”。華麗裝束與原始環境的碰撞,奇異風俗與未知過往的交織,讓張同道敏銳覺察到——這與三星堆的線索一樣值得一探究竟。
隨著研究深入,他了解到白馬人最早出現于司馬遷的《史記·西南夷列傳》,被稱為“氐類”。《三國志》也記錄了氐人活動,活動范圍大致就在今日川甘交界山區。魏晉以后,官方史書少有記載,僅民間志書留下一些蹤跡,如白馬番、白馬路。
關于白馬人的傳說也有不少,當地的老人也常向張同道講述一二。其中一個代代相傳的故事,與現今白馬服飾相印證:他們的祖先有一次被敵兵追殺,饑餓困倦昏睡路邊,正當敵兵準備深夜突襲時,一群錦雞發出警鐘般的鳴叫聲,讓他們的祖先驚醒,從而避免了敵人的突襲。為感念公雞的救命之恩,白馬人把白雞毛插在白氈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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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特大洪澇災害后,“天保工程(天然林保護工程)”隨即啟動——厄哩寨遇上了“轉型危機”,其所在區域被劃入禁止亂砍濫伐、執行退耕還林政策的范圍,千百年來靠伐木狩獵為生的白馬人,將何去何從?“不能砍樹,難道坐吃山空?”寨子里的嘆息聲讓張同道下定了拍攝的決心:“我要記錄下他們如何應對這場危機。”
他住進村主任家,白天跟著村民上山認藥材、學農活,晚上圍在火塘邊聽老人們唱無字的民歌。村主任家四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性格鮮明,最大的24歲,最小的13歲,四姐妹問張同道:“不能砍樹,也不能種地,我們能不能像九寨溝那樣搞旅游?這里好山好水好風光,吃的也綠色,不也是條出路?”
大山里的姑娘,像格桑花那樣熱情、奔放。四姐妹個個都有看家本領。大姐伍音早勤勞善良,一雙巧手,做出來的飯香極了;二姐曉小溫順愛笑,眼光長遠,“投資嗅覺”靈敏,是全寨里最先搞家庭旅游接待的;三姐小英美愛美時尚,一心想去九寨溝跳舞;四姐金銀早從小展露出主持天賦,舞臺上風姿出眾,一點不怯場。
四個姑娘讓張同道看到了白馬人的生命力,他決定將鏡頭對準這四姐妹——她們的青春與抉擇,正是整個族群轉型的縮影。《白馬四姐妹》的鏡頭,記錄下她們第一家家庭旅館開張時的忙亂,也見證了第一輛旅游大巴駛來時寨子里的歡呼。“當時我的工資一個月才三四千,四姐妹一家一年就已經能掙到十幾萬了。”張同道由衷地高興。
在四姐妹的影響下,白馬人靠著歌舞與山水賺到第一桶金。一年春節時,張同道從峨眉電影制片廠拉來一卡車燈光設備,把厄哩寨的曬谷場照得比月光還亮。當四姐妹穿著艷麗裙袍走進圈圈舞的人潮,歌聲穿透寒夜,張同道知道這場“意外邂逅”,會成為他生命里最漫長的影像約定。
《白馬四姐妹》的拍攝歷時4年,張同道以為這段影像故事已畫上句號。他與攝制團隊打包設備離開時,還是小女孩的田冬梅坐在張同道腿上拍了大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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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五一節,拍完《白馬四姐妹》后,張同道(中)與白馬寨的孩子合影,6歲的田冬梅坐在他腿上。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提供
張同道沒有料到,重逢會以求救的方式到來。
接到田冬梅的消息時,張同道很著急,想盡各種辦法打聽其母親的下落。他通過朋友得知,山里交通阻斷,救援不便,救援團隊要等雨停了、天氣轉好才能進去。在救援團隊趕到寨子后不久,張同道就接到了二姐報平安的視頻電話,她笑嘻嘻地問張同道,自己看起來“美不美”。此事過后,張同道萌生了回去看看的想法。
半個月后,張同道來到了曾經紅紅火火,如今卻變作泥塘的旅館前,震撼和悲涼涌上心頭。裸露的山脊,大面積的滑坡,仿佛揭去發絲的頭皮。到處都是斷裂的路,曾經借住過的屋子、床被淹沒了,白馬人艷麗漂亮的服飾不少也陷在泥里。眼淚與嗚咽傳染著置身其中的每一個人,白馬人再一次陷于“危機”。
看著她們沾滿泥漿卻依舊堅毅的臉,張同道再次舉起攝影機,拍起《白馬姐妹》。從1999年意外遇見的生存轉型,到2020年意外重逢的災后重生,20多年里的兩次“意外”,串起的不僅是一部紀錄片的始末,也是四姐妹從少女到母親的蛻變,是一個族群在時代浪潮里的堅韌。這一次,張同道想要記錄下她們如何在廢墟上,“舞”出新家園。
“舞”出新生:變遷中不變的生命底色
一支隊伍浩浩蕩蕩順著奪博河邊跳邊行,幾位青壯年男子走在前邊,頭戴沉重的曹蓋面具,反穿羊皮襖,全寨人緊隨其后。到了青岡峰,背山面河,全寨人跳起圓圓舞,服裝顏色鮮明,帽頂雞毛飄飛,祭拜“白馬老爺”,場面震撼、莊嚴、靜穆。
1999年春節,張同道第一次見證了白馬人的神圣儀式。白馬人把厄哩寨稱作白馬——其他村寨都不稱白馬。距寨3公里有一座青岡峰,白馬人稱葉西納蒙,意為“白馬老爺”。
在缺少權威史料的情況下,他們傳承至今的這些特色服飾是了解白馬人最好的研究對象之一。“服飾不僅僅是審美表達,而且是刻著族群記憶的精神象征。沒有文字的白馬人,也許就是這樣用針線將歷史繡進衣袍。而身著盛裝盡情舞蹈,則是他們面對生活最直接的態度。”張同道說。
《白馬姐妹》中交替出現的新老影像為紀錄片提供了敘事縱深。家園被洪水摧毀,這份刻在骨子里的基因,也成了白馬人最堅實的精神支撐。女性在重體力活面前從不含糊,搬磚抬木的隊伍里,她們的身影與男性一樣挺拔。大姐拆除舊煙囪,磚屑與煙灰簌簌落下,鏡頭一轉,便疊化出當年新房裝煙囪的畫面——彼時的新煙囪承載著生活希望,如今拆舊建新,不變的是對家園的堅守。
二姐曉小在泥濘中撿起一張被泡軟的舊照片。畫面里,年輕的她在田埂上采摘南瓜時笑靨如花,與如今視頻里那句“我美不美”的樂觀模樣如出一轍。她抖落照片上的泥點,塞進貼身的衣兜,轉身又去幫鄰居抬木板。“哭沒用,房子塌了能再蓋。”她擦著額頭的汗對張同道說。
三姐小英美最終沒能去九寨溝跳舞,卻在城里為孩子撐起了一片天。因為自己沒讀完小學,她堅決把家搬到縣城,每天圍著孩子的功課和家務轉。但只要得空,她就會對著鏡子描眉,與17歲時用鉛筆描眉的青澀動作完美重合——她愛美的天性、對生活的熱忱一直都沒變。
四姐金銀早則替姐姐圓了“山水夢”,在九寨溝開起飯店,客人多時,她依然會換上民族服飾上臺跳舞,和14歲就做主持時的自信姿態毫無二致。
寨子里的矛盾也曾讓村支書小木他焦頭爛額。政府的重建補貼款如何分配,村民大會開一次吵一次,各家為自家損失據理力爭,嗓門大得能掀翻臨時搭建的帳篷。可轉頭聽到誰家要挪木樓框架,剛才還爭得面紅耳赤的人們,立刻抄起木杠湊過來,“一、二、起”的號子聲震得山響,幾十個人齊心協力,就把沉甸甸的木樓抬向新地基。這就是白馬人,吵得熱烈,幫得實在,千百年來,白馬人的生命底色始終不變。
張同道真正讀懂這份“不變”,是在2023年春節。白馬寨重建基本完成,四姐妹回家過年,再度跳起曹蓋舞。“廣場上的曹蓋舞依舊莊嚴肅穆,但一到家里卻全然不同,先是威風凜凜地驅鬼拿邪,接著便是娛樂狂歡,四個人抬起我來拋到空中,再蹲地三下,名曰篩糠。”張同道說。
祭祀唱,狂歡也唱;高興唱,悲傷也唱;休閑唱,勞動也唱;迎客唱,獨自也唱;結婚唱,葬禮也唱……白馬人的日子是用歌舞串起來的。“人活一輩子,唱跳一輩子。唱跳的歡樂才屬于自己,生活在大地上像匆匆過客,不唱不跳干啥呢?”白馬人的古老民歌這樣唱道。
白馬人崇尚萬物有靈,把大山視作神明,可真正幫他們闖過難關的,是自己骨子里的堅韌與豁達。伐木狩獵的時代結束,他們用歌舞迎接旅游新生;洪水沖毀家園,他們用雙手重建,用舞蹈驅散陰霾。服飾會舊,房屋會新,但那份以舞迎新的生命底色,在20多年的時光里,從未改變。
鏡頭追著旅游大巴的車轍、洪水的蹤跡、重建工地的夯土聲移動,最終定格的,是那些在變遷中守著本真的身影。這場跨越半生的生命對話背后,不僅是一個族群的起落,更是一位導演與一方水土的綿長羈絆。
薪火相傳:影像為媒,“兩次三代”
從1999年《白馬四姐妹》開機時的泥濘山路,到2020年《白馬姐妹》重啟時的災后廢墟,20多年時光流轉,鏡頭不僅記錄著一個藏族村寨的時代變遷,更搭建起一座跨越三代人的教學橋梁。
1999年的厄哩寨,還沒有通柏油路,張同道帶著當時還是本科生課代表的樊啟鵬,踩著沒過腳踝的泥巴,扛著沉重的攝影機進山。彼時的樊啟鵬剛接觸紀錄片創作,對“現場敘事”的理解更多停留在理論上。張同道沒有急于輸出技巧,而是讓他先與白馬人接觸,在同吃同住中感受當地風俗特色,然后在現場指著人群中熱烈跳動的身影說:“紀錄片的鏡頭要追著‘生命力’走,而不是追著參數表走。”
在《白馬四姐妹》4年的拍攝周期里,這樣的“現場教學”每天都在發生。隆冬時節的厄哩寨氣溫低至零下20攝氏度,兩人擠在沒有暖氣的招待所里,圍著炭火討論拍攝方案。張同道教樊啟鵬如何從村民的閑談中捕捉轉型期的焦慮與希望,如何在狂歡中快速切換拍攝角度;樊啟鵬則用年輕人的視角提出建議。這種“師徒同場、教學相長”的模式,讓樊啟鵬對紀錄片創作有了深刻理解。5年后,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張同道的第一屆博士生,成為名副其實的“開山大弟子”,也接過了影像傳承的第一棒。
2004年《白馬四姐妹》殺青時,樊啟鵬已能獨立完成紀錄片的策劃與拍攝。后來,他也成了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教授,張同道將《文學的故鄉》系列紀錄片的部分拍攝任務交給他來帶隊。而這種“項目帶教”的模式,也逐漸成為北師大紀錄片中心的核心培養方式。張同道常對學生說:“書本能教你鏡頭語言,但教不會你面對白馬人拋來的青稞酒時,該如何放下機器先共情;能教你剪輯技巧,但教不會你在洪水廢墟前,該如何用鏡頭承載那份沉重與堅韌。”這些只有在現場才能學到的智慧,他毫無保留地傳遞給每一屆學生。
2020年夏天,當田冬梅的求救電話讓《白馬姐妹》的拍攝提上日程時,傳承的接力棒交到了新一代學生手中。這一次,陪在張同道身邊的是碩士研究生楊爾康。初到災后的厄哩寨,楊爾康面對一片狼藉的廢墟,一時不知該從何處取景。張同道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讓他不拘泥于故事的主角四姐妹,主角可以是泥濘中的一張舊照片,也可以是斑駁將落的瓦片。在接下來的拍攝中,張同道帶著楊爾康記錄四姐妹重建家園的日常,從大姐伍音早拆舊煙囪時的專注,到四姐金銀早在九寨溝跳舞時的自信,每一個鏡頭都能成為生動的教學案例。
這種“在實踐中糾錯,在觀察中成長”的教學方式,讓楊爾康在短短4年內迅速成熟,2024年,他又順利考上了樊啟鵬的博士生。而《白馬姐妹》這部紀錄片,正是這場傳承最珍貴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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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熊貓公園王朗片區拍攝時,張同道(右)跟四姐妹的媽媽交流。
在張同道看來,“所有紀錄片都是教學片”絕不是一句口號。《白馬姐妹》的剪輯師也是他幾年前畢業的碩士生,而他帶的在校生基本上全員都會參與到項目中,從前期拍攝到后期制作,整個項目就像一個流動的課堂。
這種傳承,早已超越了單純的技藝傳授。20多年間,張同道的學生們跟著他走進白馬寨,不僅學會了紀錄片創作的專業技能,更讀懂了影像背后的人文溫度。他們見過白馬人伐木時代的迷茫,見證過旅游轉型的歡騰,親歷過災后重建的堅韌,這些經歷讓他們明白,紀錄片不是冰冷的影像記錄,而是與拍攝對象共同成長的生命對話。就像白馬人用歌舞傳承文化,張同道和他的學生們用影像傳承著對真實的敬畏、對生命的尊重。
當《白馬姐妹》的片尾字幕滾動,出現主創名字時,一種跨越三代的傳承力量撲面而來。20多年里,厄哩寨的木樓變成了磚房,泥濘路變成了高速路,但“以項目代教學”的理念從未改變;四姐妹從青澀少女變成了成熟母親,而紀錄片中心的師徒接力還在繼續。這種傳承,就像白馬人帽子上的白雞毛,歷經風雨卻始終鮮明;又像他們口中的民歌,代代相傳卻永遠鮮活。影像會褪色,歲月會流逝,但這份以影像為媒的薪火,終將在更多人手中燃燒不息。
20多年的光陰改變了四姐妹的容顏,刷新了山寨的面貌——奪博河道上方一條高速公路凌空越過,磚瓦混凝土替代了傳統木樓,厚實的防洪壩、柏油馬路、明亮的路燈都為這個村寨帶來新的憧憬,但白馬人的生命底色始終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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