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脩之禮,古風未絕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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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開那方方正正的包裹,一股子沉郁的、混合了松煙的臘香,便猛地撲了出來,不像鮮肉那般活潑潑的腥,是沉下去的,帶著時日與煙火的厚重。是湖南的學生,年復一年,捎來的臘肉。一塊是煙熏的,油亮的深琥珀色,肉質綿軟些,仿佛將一整個冬天火塘邊絮絮的夜話,都熏進了肌理;另一塊是風干的,赤褐,硬挺,肌理緊實如湘西山地的肌腱,是日頭和風刃經年累月雕琢出的勁道。將它們并排放在白瓷盤里,昏黃的廚房燈下,竟有些像兩枚古老的印,沉甸甸地,壓住了滿室流動的時光。
我的湖南學生說,這是她父親今冬的手藝。我的思緒,便不由地跟著這肉的紋理,溯到了湘西的某處山坳里去。我想象那定是入了冬,山間的風硬了起來,帶著清冽的刃,削著人的臉頰。家家戶戶的窗臺、陽臺,乃至路旁光禿禿的樹干上,便懸起了一排排黑黢黢的物事。那不是靜物,是時間的果實,在風里微微地晃,像一排排沉默的、守歲的衛兵。空氣里于是終日浮動著一種復雜的香,咸是底子,上面漾著陽光的暖、松枝的烈、還有說不清的草木灰的清氣。若是熏烤的人家,屋里必有一個不熄的火塘,紅紅的炭火映著圍坐人的臉,也舔舐著高懸房梁的肉。燃料是上好的硬木,茶樹或是楊梅樹,偶爾投入松塔、橘皮、谷殼,那煙便帶了山林與果實靈魂的幽香,絲絲裊裊,日復一日,夜復一夜,耐心地將那鮮紅的肉身,浸潤、熏染,鍍上一層厚重的、金黃的鎧甲。那煙與火,是比陽光更霸道的筆觸,將山野的魂魄,一筆一畫,都寫進了肉質纖維里。
這煙與火,這風與陽,竟讓我想起古老書卷里的話來。攤開那部被視為群經之首的《易經》,在《噬嗑》卦的彖辭里,赫然有這樣一句:“晞于陽而煬于火,曰臘肉。”十個字,把太陽與火盆、時間與風、人與獸,一并釘在卦象里。說得何等簡潔,又何等透徹!曝曬于太陽之下,烘烤于火焰之上,便叫做臘肉。八個字,一部食物的史詩,一種生存的智慧,便凝在里面了。
我疑心那“晞”字是象聲詞:肉里殘血被陽光抽走時,發出極細的“晞——”,像琴弦被風撥了一下,余韻至今未絕。
《易經》成書于西周初年,那是一個鐘鼎彝器上鐫刻著神秘紋樣的時代,是巫祝的吟唱與青銅的冷光交織的時代。我們的先民,在那樣一個宏闊而艱難的年月里,望著分食后剩余的獵物,憂慮著它即將到來的腐壞,便抬頭看見了太陽,低頭觸到了火種。于是,一種偉大的創造開始了:他們將鮮肉高懸,讓干烈的北風與溫暖的日光,合力抽去豐沛的水分;接著,又將其移至煙火之上,讓那些燃燒的松枝、果木的魂靈,化為細密的守護,沁入肌理,抵御漫長光陰里霉菌與蠹蟲無聲的侵伐。這哪里是簡單的食物制備?這分明是一場以歲月為柴薪的、靜默的祭祀。陽光曝其外,烈火煨其內,風霜淬其表,人間的溫情與耐心注其魂。臘味的誕生,起初并非為了口腹之奢,而是生存之需,是文明在漫長冬季里,為自己儲備的一縷帶著咸香的“未來”。
想到此處,那案上琥珀赤赭的兩塊臘肉,在我眼中忽然不同了。它們不再是簡單的饋贈,而成了穿過三千年煙雨風霜,抵達我面前的一件文明的“信物”。而將這信物與師生情誼綰合在一起的,是另一位著名的古人——孔子。
《論語·述而篇》那句熟悉的話,跳將出來:“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脩,便是干肉;束脩,一束十條。歷來的注疏家,多將此解釋為孔子設定的微薄門檻,以示其“有教無類”的胸懷。然而對著這臘肉,我忽然對這句話有了別樣的體味。那個遙遠的春秋時代,一個布衣少年,或許來自窮困的野鄙,他懷著向學之心,要去拜見那位名動天下的夫子。他能拿出什么呢?金銀珠玉是沒有的,或許只有母親連夜熏制好的一束干肉,用干凈的茅草捆扎得整整齊齊。這肉,可能也經歷過“晞于陽而煬于火”的過程,帶著他家屋檐下陽光與煙火的氣息。他捧著這束肉,走過塵土飛揚的道路,心中滿是忐忑與恭敬。
這被陽光與烈火鍛造過的肉,這凝聚了風霜與心意的物,便已不是簡單的“肉”。它是“禮”,是“贄”,是一個青年邁向知識殿堂時,所能捧出的、最鄭重的心意。而那位在洙泗之間弦歌不輟的夫子,鄭重地接過這束帶著體溫的、沉甸甸的干肉時,他所看到的,難道僅僅是“學費”么?他所慨然應允的,是那“自行”而來的向學之心,是對知識與德行的懷敬持誠,是一個家庭將其最珍貴的儲藏——既是食物的,也是希望的——托付于他的那份信任。那是一種樸素的契約,以物質為憑證,交換的卻是無價的精神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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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緒猛地從洙泗之濱被拉回。電飯煲的蒸汽“嗤嗤”地響著,白霧裊裊。我照著學生說的方法,將臘肉切成均勻的薄片,肉是好看的,肥處透明如黃玉,瘦處殷紅似赤檀。碼在白瓷碗里,淋上幾滴麻油,那油便沿著肉的邊緣,緩緩地、亮晶晶地暈開。電飯煲蒸米飯時,將這碗臘肉置于蒸籠上。電飯鍋低低地哼著,水汽在密閉的空間里,溫柔地逼迫著。漸漸的,一絲極其霸道的、油潤的咸香,便不管不顧地鉆了出來,先是絲絲縷縷,繼而濃郁得化不開,充滿了整個廚房。這香氣是有形狀的,像一只無形的手,攫住人的嗅覺,再輕輕一牽,便將人的神魂,牽回了那片土地的深冬里去。
那香氣是霸道的,有煙火的厚,有脂肪的潤,有鹽霜的咸鮮,還有一種經時間陳釀后特有的、近乎醇酒的復雜韻味。待到飯熟肉爛,揭開鍋蓋,一團滾熱的白霧轟然騰起,待霧氣散盡,那碗中的臘肉,已是脫胎換骨。臘肉的邊緣已變得透明,分泌出晶亮的油脂,肥肉部分晶瑩剔透,微微顫抖著,如半融的琥珀;瘦肉則深深吸飽了水汽與油脂,變得深褐、酥軟。碗底汪著一層清亮金黃的油。夾一些學生一同捎來的、自家制的豆瓣醬,無須其他菜肴,只將這一碗肉醬與白米飯拌勻。米粒油潤光亮,每一顆都裹挾著臘肉的魂與豆瓣醬的魄。送入口中,一種扎實的、澎湃的香,便在舌齒間轟然炸開。那味道,是山野的,是歲月的,是火的記憶,也是陽光的沉淀。
我吃著這碗飯,忽然間全明白了。我那遠在湖南的學生,年年寄臘肉,從未提請托,每次只是樸素地說:“老師,這是家里做的,您嘗嘗。”她也許無意中承襲了最古老的禮數——以食傳情,以味載敬。臘肉雖非金玉,卻是她家火塘上熏了一冬的心意;不是束帛,卻是她父親手掛于檐下的牽掛。這份“束脩”,帶著灶火的溫度、山風的凜冽、節氣的節奏,以及一個普通人對知識與師長最樸素的敬重。
這“束脩”之禮,形式從十條干肉變作幾塊湘西臘肉,道路從塵土飛揚的官道變作穿山越嶺的快遞車,但那內核從未改變:那是對授業者的感激,是對文明的向往,是以最誠摯的“物質之禮”,傳遞最純凈的“精神之敬”。文明的鏈環,有時并不依靠煌煌巨著,反而就系在這些尋常的、帶著煙火氣的物事上,一代一代,薪火相傳,滋味悠長。今人多言師道式微,禮崩樂壞。然我每每收到這包臘肉,便知古風未絕。穿過三千年的日月山川,穿過古圣先賢的文獻典冊,這一縷咸香,不止飄在飯桌上,更飄在人心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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