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齊魯|灰泉，藏在飯莊下的大明湖之源

文|黃鴻河

濟南古城，老街縱橫交錯，其中有兩條極具人氣的老街，各有300年以上的歷史，前者是人聲鼎沸的芙蓉街，后者是新近開窗透綠的西更道街。在這兩條老街之間，沿著清秀典雅的曲水亭河尋去，有一潭靜謐湛藍的泉水，面積約有兩畝方塘大小，透過起鳳橋前黛瓦灰墻細看，頗有幾分“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的江南水鄉特色。

如果把芙蓉街、西更道比作一雙玉臂，那這潭泉水就是“玉臂”掌中捧著的一只玉盤。玉盤晶瑩剔逶，潤澤明目，岸邊石碑上刻著文質彬彬的名字——濯纓泉。濯纓二字語出屈原《楚辭·漁父》篇：“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如果時光前推幾十年，這泓清泉稱灰泉或稱濯纓湖似乎更準確些。

同時，濯纓泉還有一個老濟南耳熟能詳的俗稱“王府池子”，這在民間名氣比濯纓泉還響亮得多。為什么叫王府池子呢？

原來濯纓泉（王府池子）在宋金年代稱灰泉，名列金代《名泉碑》濟南七十二名泉之第17位。灰泉作為珍珠泉群中最大的獨立泉被文字記載，始見于元代歷史地理學家于欽所撰《齊乘》：“灰泉，濯纓西北。府城內灰泉最大，自北珍珠以下，皆匯于此，周回廣數畝，當是大明湖之源也。”明代詩人王象春在《齊音》中贊美于欽說：“于欽昔日評山水，直道濟南天下無。濼口泛舟通索鎮，更題詩在錦秋湖。”《齊乘》是山東省現存最早的方志，也是全國著名地方志之一。

《齊乘》在記錄珍珠泉群中灰泉的同時，單獨記載的泉水還有珍珠泉、濯纓泉、溪亭泉、知魚泉、云樓泉、劉氏泉等。因灰泉水勢頗大，元代又稱其為濯纓湖。清乾隆《歷城縣志》載《陸通志》云：“濯纓湖，在府內都司西北，本名灰泉，合北珍珠、散水、濯纓諸泉皆匯此，元憲使副（都察院副長官）竹希仁改今名。”明天順年間(1457一1464年）德莊王朱見潾建造德王府時，把灰泉、珍珠泉、朱砂泉、濯纓泉、知魚泉等皆圈入府園中，水面擴展到東至珍池（鴨子灣)，西至芙蓉街，南到珍珠泉，北到后宰門。水面如湖一般約有60余畝，葦荷相間，翠柳成蔭，借水勢挖掘的玉帶河可行舟船。亦如宋代詞人李清照《如夢令》中所言：“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關于灰泉，宋金時代《名泉碑》、明朝晏璧《濟南七十二泉詩》、清代郝植恭《七十二泉記》中均有記載。而且灰泉在那個年代名氣頗高，流量在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五龍潭四大泉群中單泉涌量僅次于趵突泉、黑虎泉，名列第三位。不然何以擔“當是大明湖之源也”的稱謂？后來部分學者說灰泉已經消失，這怎么可能呢？

試想，珍珠泉群其它名泉皆完好存在，灰泉是珍珠泉群中最大一泉，怎么會無故消失？究其原因，蓋其真相是未到民間探訪，沒有深入到王府池中的結果。雖然當年在王府池中游泳的老濟南皆知灰泉位置，但他們不搞泉水研究，只當是王府池中一大泉眼而已。正所謂“養在深閨人未知，天生麗質難自棄。”人們視野中消失的灰泉，其實就在王府池子西側原東魯飯莊樓下的水道里，站在王府池岸邊就能看清水道口涌出的泉流，此時灰泉深藏其中已經100年矣。

灰泉本系獨立泉眼，不似珍珠泉那樣泉眼群發。關于灰泉的名稱由來，據宋代《甘露園記》記載，灰泉宋代曾出現“噴灰”現象，夜分至日中時為清泉，日晨至夜分間噴灰為灰泉。現在有人把新近開發的白泉泉群中灰泉和王府池中灰泉混為一談，甚至有人把早已干涸多年的灰池泉也混為灰泉，那就是混淆視聽以訛傳訛了。

遙想當年東魯飯莊的建設者，是他們的護泉意識，匠心獨具，在王府池畔建飯莊時，精心筑留下渠道，保護了這樣一處水涌興旺的名泉。在王府池子街6號院，灰泉東約35米處有知魚泉。灰泉西約20米處是朱砂泉，泉址在芙蓉街72號院。《齊乘》記載：“知魚，灰泉東南。朱砂，灰泉西。”知魚、朱砂二泉《名泉碑》上均有記錄。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過去，灰泉周圍是德王府后花園，是碧波蕩漾的濯纓湖。清朝康熙年間，遭焚后的德王府改建為山東省巡撫衙門，濯纓湖被部分圈出院外，成為老濟南游泳愛好者的福地，也就是今天人們熟悉的王府池子。

灰泉王府池岸邊，曾經是芙蓉街、馬市街、按察司街、后宰門街、縣西巷等處老街巷鄰居、朋友閑聊聚會的地方，筆者經常在這里聽他們講老濟南的往事：比如“東魯飯莊曾經是濟南城里最大的飯莊，比匯泉樓氣派，比燕喜堂資格老。飯莊樓下那口大泉，沏茉莉花茶濟南府第一。”幾次聽罷老濟南的講述，便怦然心動，幾次潛入王府池子水道尋找泉眼，享受發現灰泉的喜悅。水道雖然漆黑，縱深5米后便能感覺到水花沸騰頂起胸腹，頗感覺爽心舒適，泉眼有碗口大小，此時更確信于欽《齊乘》所言：“府城內灰泉最大。”

明朝永樂年間，山東按察司僉事、詩人晏璧創作了聞名齊魯的《濟南七十二泉詩》。他寫《趵突泉》：“濟南七十泉流乳，趵突獨稱第一泉。”點明了泉水排名，被視為對趵突泉“第一泉”地位的最早贊譽，不僅被后來者廣泛傳承，據說還是乾隆皇帝封趵突泉為“天下第一泉”的啟示來源。同時，晏璧亦在題灰泉詩中寫《灰泉》：“珍珠西北帶煙埃，亂石堆中長翠苔。何日塵襟凈蠲滌，源頭尋路覓天臺。”珍珠（泉)西北正是灰泉位置；其另有《濯纓泉》詩云：石罅流泉可濯纓，無斧鑿痕自天成。一清疑挽銀河水，應嘆滄浪浪得名。濯纓泉古指太乙泉西側泉池，宋金時已存在，后與灰泉等同被納入德王府園林。

灰泉、濯纓泉一帶，曾被元明清三朝譽為“歷下八景”之一。元代，張榮家族在泉畔建府第，其孫張宏于濯纓泉東岸建白云樓，形成“歷下八景”之一的“白云雪霽”。

明成化年間，德王將府邸遷至濟南，以珍珠泉為中心興建德王府，囊括周邊諸泉。明末德王府毀于戰火。清康熙年間，于原址重建巡撫衙門，灰泉、濯纓泉等被圈出官署，自此俗稱“王府池子”，融入市井。

清朝以前，今起鳳橋街亦屬德王府園林，街前有座“騰蛟起鳳”牌坊，德王府公主出嫁，千金小姐出閣上轎前，必到灰泉濯纓湖畔，步上“一橋擔兩泉”的小石橋，名日起鳳橋。后來省試會考，全省各地爭取金榜題名的舉子，進考場前必先游此橋，沾這方風水寶地福氣。且莫小瞧這三尺短橋，青石板可是500年前的原汁原味。

沿曲水亭河道北去，在水邊浣女的笑語中，清泉從幾株百年石榴樹間潺潺流過，繞過劉鶚《老殘游記》中記述的老字號“高升店”門前，穿過西更道與曲水亭街的牽手地，匯聚珍珠泉流出的泉水，轉接劉氏泉，穿過百花橋，流入百花洲，直奔荷花盛開的大明湖。

灰泉王府池子，曾經的湖畔泉石，帝王家邸園林，如今已被民居包裹得地氣濃郁，街上青石板鋪路，形成一條約200米長的彎彎曲曲街巷。街巷60年前由三條胡同組成，北段是王府池子胡同，南段是魏家胡同，魏家南頭太乙泉那段叫云彩眼胡同，1902年出版的《省城街巷全圖》中有標注。王府池子街，過去幾乎家家泉水，隨意敲開一戶人家院門，院中便有一眼清泉展現在眼前。不過，居民們多不叫它們泉，而是叫“地井、水窨子”。地井水滿不溢，準確的稱呼應該是“泉井”。如今，王府池子街，兩三米寬的胡同里人來人往，仍然承載著老濟南的市井煙火和悠悠歷史記憶。

說到王府池子西岸魯菜館，那座建在灰泉之上的兩層青磚樓房分外醒目，這是1928年開業的東魯飯莊原始建筑，解放前是城里最高級別的飯莊。飯莊前門開在芙蓉街，后樓緊貼王府池，兩進院落，東西各有跨院，是芙蓉街上最大的庭院。二層古樓有十八個雅間，原是東魯飯莊的貴賓廳，從貴賓廳窗前看濯纓泉一覽無余。

據老人們講，在早東魯飯莊的鯉魚是放在王府池子里養，用魚時有專門廚師，手持魚叉站在二樓窗臺，魚叉上系一絲繩，客人點那條魚，多股魚叉便“嗖”一下飛出窗外，不偏不倚，正扎到魚頭腮間，常看得客人驚呼過癮。東魯飯莊，主營膠東菜，兼營歷下菜，用餐者多是有錢有勢的達官貴人和社會名流。從曲水亭街、西更道、芙蓉街走過來的游客，隔著新修的石刻護欄，看一眼翡翠玉盤般的池水，望一眼灰泉涌起的浪花，魚翔潛底的錦鱗，令人不愿離開，或許時光早已經淡忘了灰泉“珍珠西北帶煙埃，亂石堆中長翠苔”的當年。

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對濟南名泉有很高評價：“固寰中之絕勝，古今之壯觀也”。濟南市區名泉多集中在東起青龍橋，西止錦纏溝，南至濼源路，北到大明湖南岸，面積約有3平方公里這片區域。前幾天翻書找資料時，在《歷城縣志》中看到清代曲阜作家、孔子七十一代孫孔昭虔來濟南寫過的一首舊詩《明湖棹歌詞》：“水西橋外濯纓泉，日暖清秋放鴨天。薄暮采蓮人不見，輕風吹轉渡頭船。”據書中記載：德王府玉帶河上的小船能通到東邊珍池鴨子灣。我忽然想起曾在王府池邊上聽到的老濟南閑話：“那百年前的王府池子里，有劃船采蓮放鴨子的船戶。”或許孔昭虔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