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哎我說王大媽,你聽這動靜,‘瘋秀蓮’今兒個可磕得比往日實誠?。∵@腦門子,不要了?”
“李二牛,你少在這說風涼話!她不要腦門子,你這不還要臉皮嘛?大清早的,不看好你家那幾畝破地,又跑這兒來看瘋子?”
“嘿,看瘋子不比看地強?再說了,這‘瘋秀蓮’……她今兒個不對勁。你瞧,她不光磕頭,嘴里還念念有詞,哭上了都!”
01
楊樹村,一個地圖上都得用放大鏡找的小地方。
村口那棵百年老楊樹,是楊樹村的魂。樹冠遮天蔽日,樹干粗得五六個大小伙子都合抱不過來。按村里老人的說法,這樹有靈性。
可最近三個月,這靈性八成是被“瘋秀蓮”給沾上了晦氣。
“瘋秀蓮”不姓“瘋”,她叫陳秀蓮。
一大早,天剛蒙蒙亮,王大媽挎著籃子去趕早集,李二??钢z頭準備下地。兩人在村口的大楊樹下碰了個正著,也同時看見了那個雷打不動跪在樹前的身影。
陳秀蓮,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頭發枯黃,像一團亂草。她正對著那粗糙的樹皮,一下、一下地磕著頭。
不是假磕,是真磕。額頭撞在盤根錯節的樹根上,發出“砰、砰”的悶響,聽得人牙酸。
“秀蓮啊……你這又是何苦呢?”王大媽到底是個女人,心里有點不落忍,隔著老遠喊了一聲。
李二牛“呸”地吐了口唾沫,把鋤頭往地上一戳,嗤笑道:“王大媽,你跟個瘋子較什么勁?她要是聽得懂人話,還能叫‘瘋秀蓮’?”
陳秀蓮確實聽不見。她充耳不聞,依舊磕著,嘴里反復念叨著一句誰也聽不清的囈語。
“你懂個屁!”王大媽瞪了李二牛一眼,“秀蓮以前是啥樣人?那是咱們村的‘一枝花’!要不是十年前……”
“十年前她男人和兒子進城打工,一去不回,她就瘋了唄。”李二牛搶白道,這故事村里人倒背如流,“可那又咋樣?瘋了就是瘋了。你看她,對這棵樹比對她爹媽還親,天天磕,磕了快三個月了!這樹要是真有靈,早該顯靈了,還能讓她在這丟人現眼?”
王大媽嘆了口氣,籃子也不放下了,走近幾步,壓低了聲音:“二牛,我可跟你說,這事邪門。你沒發現嗎?她以前瘋歸瘋,可從不磕頭。就是打三個月前,那場大暴雨之后,她才開始的?!?/p>
“暴雨?”李二牛撓撓頭,“哪場?”
“就是把后山張屠夫家豬圈都沖塌了那場啊!你忘了?打那天起,秀蓮就跟中了邪似的,每天天不亮就跑這兒來,風雨無阻。你聽,”王大媽側耳細聽,“她又在念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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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牛也湊過去,風中傳來陳秀蓮細碎的、帶著哭腔的呢喃:
“冷……好冷啊……放他們出來……求求你了,讓他們出來吧……好冷……”
李二牛一個激靈,搓了搓胳膊:“大白天的,你別嚇人!她不就是冷瘋了嗎?趕緊走趕緊走,晦氣!”
王大媽看著陳秀蓮單薄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棵枝葉繁茂、沉默不語的老楊樹,心里莫名地打了個寒顫。
02
瘋秀蓮的“拜樹”行為,很快就成了楊樹村的“一景”,也是村長趙老四最頭疼的一件事。
這天中午,趙老四剛端起飯碗,他婆娘就從外面跑了回來,一臉晦氣。
“又咋了?”趙老四扒拉著飯,含糊不清地問。
“還能咋了!還不是你那個好村長當的!”他婆娘把毛巾往盆里一摔,水花濺了他一褲腿,“我剛從鎮上開會回來,你猜人隔壁李家村的村長咋說咱?說咱楊樹村風水好,養出個‘樹仙’!天天有人磕頭進貢!”
“他娘的!”趙老四把碗重重一放,“又是瘋秀蓮那事兒?”
“可不!人家鎮上的干部都知道了!說咱村搞封建迷信,精神文明建設嚴重落后!老四,你這個村長還想不想干了?下個月的評優,你鐵定黃了!”
趙老四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一跺腳:“走!跟我去看看!我今兒非得把她弄走不可!”
趙老四領著幾個村干部,氣勢洶洶地殺到了大楊樹下。
此時正值午后,陳秀蓮竟然還在!她似乎是磕累了,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樹前,額頭上青紫一片,混著泥土和血痕,整個人像是剛從地里刨出來的。
“陳秀蓮!”趙老四憋著一肚子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威嚴”,“你在這干啥!趕緊給我回家去!天天在這兒磕磕磕,像什么樣子!”
陳秀蓮像是沒聽見,依舊一動不動。
趙老四旁邊一個年輕的村干部,叫小張,剛從城里分回來,最是看不慣這些。他上前一步,就要去拉陳秀蓮:“大娘,你別這樣,有什么困難你跟村里說,你……”
他的手剛碰到陳秀蓮的胳膊,陳秀蓮就像被蟄了一樣,猛地回過頭!
小張“啊”地一聲,嚇得倒退了兩步。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渾濁,布滿血絲,但瞳孔深處,卻又藏著一種讓人心驚肉跳的……清醒?不,是怨毒和恐懼。
“別碰我!”陳秀蓮的嗓子像破鑼一樣沙啞,“也別碰樹!”
趙老四被她這一下也鎮住了,但面子上掛不住,梗著脖子喊:“陳秀蓮!你發什么瘋!這是村里的樹,你憑啥不讓人碰?我告訴你,你再不走,我可就叫衛生院的人來,把你綁走了?。 ?/p>
這話似乎戳到了陳秀蓮的痛處。
她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不是瘋瘋癲癲的笑,而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嚎哭。
“我不能走……我走了,他們咋辦啊……”她一邊哭,一邊用頭去撞那樹根,“他們冷啊……在地底下好冷好冷……”
“你們放過我吧……也放過他們吧……”
“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
她哭得肝腸寸斷,反反復復就是那幾句“冷”、“在地底下”、“放他們出來”。
趙老四一個頭兩個大。這瘋子哭得太瘆人,圍觀的村民也越來越多,指指點點。
“行了行了!別哭了!”趙老四沒轍了,“你不走也行!但是你不能再磕了!你看看你這頭,都流血了!趕緊回家擦藥去!”
他回頭對小張說:“小張,去,到村衛生所,叫周大夫拿點紅藥水和紗布來!”
可陳秀蓮一聽這話,哭得更兇了,她猛地抱住那棵大楊樹的樹根,像是生怕人把她和這樹分開。
“我不走!我不擦藥!我死了好……我死了就能下去陪他們了……”
“他們在地底下,又黑又冷……都沒人說話……我得陪著他們……”
村民們議論紛紛。
“哎,這秀蓮,怕是真瘋得不輕,都開始說胡話了?!?/p>
“可我咋聽著……她這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啥叫‘在地底下’?”
“還能是啥?她那男人和兒子,估計早死外面了,她這是想他們,想瘋了,以為他們埋這樹底下了唄!”
趙老四聽著這些議論,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揮揮手:“散了散了!都看啥熱鬧!該干啥干啥去!”
最后,這事還是不了了之。周大夫來了,陳秀蓮死活不讓包扎。趙老四他們一走,她就又開始對著樹根,小聲地、固執地念叨著她的“胡話”。
03
日子一天天過去,瘋秀蓮的磕頭還在繼續。
村民們從一開始的嘲笑、驚訝,到后來的麻木、習慣。她就像長在大楊樹下的一個“人型掛件”,成了村口一景。
直到這天晚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暴雨,讓事情起了新的變化。
這場雨來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點砸在屋頂上噼啪作響,閃電像銀蛇一樣撕裂夜空,雷聲一個比一個響。
李二牛晚上在村西頭的張寡婦家喝多了酒,半夜三更才晃晃悠悠地往家走。他撐著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村道上。
“他娘的……這鬼天氣……”
剛罵了一句,一道慘白的閃電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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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電的光亮中,李二牛猛地剎住了腳步,酒瞬間醒了一大半。
他看見,村口那棵大楊樹下,竟然還跪著一個人!
是瘋秀蓮!
她沒打傘,也沒穿蓑衣,就那么渾身濕透地跪在泥水里。狂風把她的頭發和衣服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一個瘦骨嶙峋的輪廓。
“瘋……瘋子……”李二牛哆嗦了一下。
就在這時,又一個炸雷在頭頂響起!
“轟隆——!”
借著閃電的光,李二牛看得清清楚楚——
陳秀蓮非但沒有害怕,反而抬起了頭!她仰著臉,任憑雨水沖刷著她那張青紫交加的臉,然后,她猛地張開雙臂,對著天空,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嘯:
“啊——?。 ?/p>
“劈??!你劈我??!”
“有本事你就劈死我!你把他們放出來?。 ?/p>
她狀若癲狂,一邊喊,一邊用手瘋狂地刨著樹根下的泥土!
“出來!你們快出來?。?!”
“他娘的……見鬼了……”李二牛嚇得魂飛魄散,手里的雨傘都掉在了地上。他連滾帶爬地往家跑,一邊跑一邊喊:“鬼?。’傂闵徸尷着耍∷児砹耍?!”
這一嗓子,在雷雨夜里傳出去老遠。
雖然村民們大多躲在家里不敢出來,但第二天,李二牛“見鬼”的說法,就傳遍了整個楊樹村。
村民們對瘋秀蓮的態度,一夜之間,從“嘲笑”和“可憐”,變成了“恐懼”和“厭惡”。
“你們聽說了嗎?李二牛昨晚看見了,那瘋秀蓮根本不是人!她是讓啥不干凈的東西附身了!”
“可不是嘛!正常人哪有不怕打雷的?還追著雷讓它劈?”
“我早就說她邪門!天天對著那棵樹磕頭,那樹底下……該不是鎮著什么玩意兒吧?”
“別說了別說了……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流言蜚語,比雷雨傳得還快。
04
流言傳得最兇的時候,一個“外人”的到來,暫時轉移了村民們的注意力。
這天,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開進了楊樹村,這在村里可是稀罕事。車子穩穩地停在了村委會大院。
車上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戴著金邊眼鏡,頭發梳得油光锃亮。他一下車就熱情地握住了趙老四的手。
“趙支書!久仰久仰!我是縣里‘綠水青山’項目的開發代表,我叫劉明遠?!?/p>
趙老四受寵若驚,趕緊把人往辦公室里讓。
這個劉老板(村民們后來都這么叫他),是來考察投資的。他說楊樹村依山傍水,生態好,尤其是村口那棵百年楊樹,更是“風水寶地”,他打算投資一筆錢,把楊樹村打造成一個生態旅游度假村。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趙老四激動得臉都紅了,當即拍板,下午就帶劉老板全村考察。
劉老板對村里的環境非常滿意,一路點頭,直到……他們走到了村口。
“趙支書,這……是什么情況?”劉老板皺起了眉頭。
只見那棵大楊樹下,瘋秀蓮依然跪在那里。
因為昨晚的暴雨和李二牛的“見鬼”言論,今天的她顯得格外狼狽。她渾身都是泥,頭發里夾著斷裂的樹枝和爛葉,整個人散發出一股酸臭味。
更要命的是,她還在用手刨地!
她的十個指甲都翻了,血肉模糊,但她好像感覺不到疼,只是機械地、固執地刨著樹根下的泥土,嘴里還是那套“冷”、“放他們出來”的瘋話。
“哎呀,劉老板,這個……這個是我們村的一個……精神有點問題的村民。”趙老四的汗瞬間就下來了,他趕緊給小張使眼色,“小張!還愣著干嘛?快!把她弄走!快點!”
小張也怕啊,昨晚的事他也聽說了,現在看陳秀蓮這副“人鬼不分”的樣子,他哪敢上前?
“趙支書……她……她這手……”
“手什么手!劉老板在呢!”趙老四急了,自己卷起袖子,硬著頭皮上前。
“陳秀蓮!你又犯什么??!趕緊給我回家!”
劉老板站在幾米開外,嫌惡地用手帕捂住了鼻子,眼神冰冷。
他對趙老四說:“趙支書,我們是要做高端旅游的。這棵樹是我們的核心賣點,如果天天有個瘋子跪在這里,我們的客戶怎么看?這會嚴重影響我們項目的形象?!?/p>
趙老四連連點頭:“是是是,劉老板說得對。我馬上處理!馬上!”
他回頭沖著陳秀蓮吼道:“陳秀蓮!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你走不走?你不走我真綁你了!”
05
趙老四的威脅,似乎比雷電還有用。
一直低頭刨土的陳秀蓮,動作猛地一僵。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哭鬧,而是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來。
這是三個月來,村民們第一次看她站起來。
她跪得太久了,雙腿都在打顫,但她依舊站得筆直。泥水順著她破爛的褲管往下流。
“她……她要干啥?”圍觀的村民心里都咯噔一下。
劉老板不耐煩地看了看手表:“趙支書,我的時間很寶貴?!?/p>
“哎,劉老板,您稍等……”趙老四剛要再開口。
陳秀蓮,突然轉過身來。
她沒有看趙老四,也沒有看周圍的村民,她的那雙渾濁又駭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那個西裝革履的劉老板。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瘋秀蓮開口了。
她的聲音不再是呢喃,也不是嚎哭,而是一種極其詭異的、清晰的平靜:
“你……要動這棵樹?”
劉老板被她盯得有些發毛,但還是昂著頭:“我是來投資的,這棵樹,我們要保護性開發。你……”
“你不準動?!标愋闵彺驍嗔怂?。
“什么?”劉老板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陳秀蓮往前走了一步,她那雙血肉模糊的手垂在身側,“你不能動這棵樹。誰也不能動?!?/p>
趙老四急了:“秀蓮!你胡說什么!劉老板是來幫我們村致富的!你趕緊滾……”
“致富?”陳秀蓮突然笑了起來,那笑聲在白天的村口顯得無比陰森,“好啊……你們要致富……那他們怎么辦?”
她指了指她剛剛刨過的那個泥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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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可都看著呢?!?/p>
劉老板被徹底激怒了:“趙支書!這就是你們村的待客之道?一個瘋子,在這里威脅投資商?這項目我看也不用談了!”
“別別別!劉老板!”趙老四急得滿頭大汗。
就在這一片混亂中,陳秀蓮做了個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舉動。
她沒有再理會劉老板和趙老四,而是轉過身,一瘸一拐地,頭也不回地往村外自己那個破草屋走去。
“哎?她走了?”
“這是……瘋病好了?”
趙老四也愣住了,但不管怎樣,人走了總是好事。他趕緊回頭去安撫劉老板。
沒人注意到,陳秀蓮在轉身的剎那,嘴角勾起了一抹極其詭異的笑容。
夜,再次降臨。
又是一個暴雨將至的悶熱夜晚,連蟲鳴都顯得有氣無力。
王大媽的雜貨鋪正準備關門,她探頭往村口看了一眼。
“咦?今兒個清凈了,那瘋婆子總算是不在了。”她嘟囔著,剛要把門板合上。
突然,她“哎喲”一聲,手里的門板都差點掉了。
“那……那是什么?!”
只見村口的老楊樹下,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多了一個人影。
不是瘋秀蓮!
那人影鬼鬼祟祟,手里……好像還拿著一把鐵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