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長篇小說《空城紀》連載（165）直到有一天，我見到了光明，現身了，在這里和各位相遇，我很高興

編者按：即日起，本報開始連載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作家邱華棟的長篇小說《空城紀》。《空城紀》是作家邱華棟構思了30年、寫了6年的長篇小說。小說以龜茲雙闋、高昌三書、尼雅四錦、樓蘭五疊、于闐六部、敦煌七窟六章結構成一個渾然的整體。《空城紀》以詩意語言和絢爛想象回到渺遠的西部世界，重尋龜茲、尼雅、樓蘭、敦煌等西域古城的歷史傳奇。在《空城紀》中，六座西域古城得以復活，一座座廢墟還原成宮殿城池，一個個人物從此有了鮮活的生命。

哈哈哈，盧文簡牘笑起來，它靈活地轉動身體，說，是啊，漢簡老兄，可你看我身體依舊很靈活呢，我才不服老呢。剛才，我念的我身上這兩面盧文，是一份契約。說到我的年紀，就得說到這些文字產生的時間。那是在曹魏嘉平五年（253）寫下的。現在算下來，距今有一千七百七十年了，對不對？這么算起來，我是一千七百多歲。我很感慨啊！我這塊簡牘，作為一個契約的載體，記下了一場交易，可契約里涉及的所有人，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想到他們的音容笑貌，我還有點感傷呢。

說說看，簡牘兄，先別感傷。我靠近他，感覺他有點頭暈，要暈倒的樣子。

他抓住我的肩膀，不要緊，我沒事。好吧，我在這里，簡單地說說我身上的契約里寫到的那些人，他們是誰，他們的結局吧。這個契約文字里，一共出現了十幾個人物，且讓我一個個地說。第一個人，是大王、王中之王、勝利者、正義者、威德宏大的國王安歸迦。安歸迦是鄯善國的第四代國王，他當國王的時間長達三十八年，是在位時間最長的鄯善國王。我這個契約，是在安歸迦在位的第二年簽訂的。后來，他繼續(xù)執(zhí)政了三十六年，愛民如子，國泰民安，壽終正寢。在他執(zhí)政的第十七年，他的稱號中又加上了“侍中”，那是西晉泰始五年（269）加封的，那時，安歸迦王派使者前往中原向西晉皇帝朝貢，晉帝加封了他這個稱號，鄯善成為魏晉屬國。

契約里出現的第二、第三號人物，是督軍庫特羅耶和科勒格，他們是鄯善的兩位軍官，很有權勢。庫特羅耶是督軍，在鄯善國領兵好幾千，深受安歸迦王的信賴。科勒格是另外一位軍官，脾氣暴躁，喜歡爭吵，后來死于一場謀殺。

第四個人物叫左特耶，契約中他雖然稱作是軍官庫特羅耶的奴仆，可實際上，他因為依附督軍，有錢有勢，還擁有土地。這塊地就是他的，他是地主，出售土地。契約里出現的第五個人是購買左特耶土地的人，也是這份契約的當事人、沙門和尚智波利瑪耶。正是這個智波利瑪耶，用一匹馱水的母駱駝為代價買下來這塊土地。左特耶后來因為貪財，被一個商人所殺。當時，在鄯善國，有的和尚可以結婚生子，沙門和尚智波利瑪耶就是這樣。他的兒子因向往長安而離家出走，妻離子散，他傷心欲絕，后來前往于闐，在于闐一處寺院掛單為僧，死于于闐。

契約里出現的第六個人，是證人瓦德耶伽·烏奴耆，他是這份契約的斷繩人，也就是公證人。最后，是他在我身上把三道繩子沿著繩槽捆起來的。這家伙最狡詐，吃了買家吃賣家，兩邊討便宜，最終被人打了一頓，腿瘸了。

第七個人是稅吏，你們看，他的名字已經漫漶不清，我也記不得他的名字了，可是我記得他的臉。他是一個大胖子，人很貪婪，收稅的人總是希望從別人那里抽取利益，在簽訂這個契約之后，他也得到了證人應該得的一份錢。只不過，他私下里又問左特耶多要了一些，引起了左特耶的不滿。

第八個人是證人、巫師瑪納索伽。這個人在當時的鄯善國，是一個外道，也就是說，他不是佛教徒，而是火祆教的巫師，很善于利用火來嚇唬人。我最害怕這個家伙，他身上總是帶著火種，嘴里大叫：光明是火焰帶來的！可他總是用火焰來燒掉木頭、紙張和衣服。我是木頭做的，我當然害怕他，對不對？他供奉三眼神，波斯語里這個三眼神叫阿胡拉·馬茲達，巫師瑪納索伽就經常供奉畫在一塊木板上的三眼神。主要是在宰殺牛羊時供奉，鮮血從羊的脖子那里流出來，十分嚇人。第九、第十個，兩人都是證人，兩個沙門和尚，是購買這塊地的智波利瑪耶所在寺院的和尚，前來見證這塊土地的買賣。名字看不清了，他們的身影，我同樣看不清，也不知道他們去哪里了。

第十一個，是抄寫這份契約的人，他是用母駱駝?chuàng)Q下這塊土地的沙門智波利瑪耶的兒子，叫阿波耆耶，是一個書吏，也就是抄寫員，很年輕。在鄯善國，教育是由寺院承擔的，抄寫員也是世代相承。后來，他向往長安的生活，跟著一隊粟特人商隊，前往長安和洛陽，不知所終。

各位看看，在公元253年，有這么多人的名字在我身上的這份契約里出現。契約寫好后，這塊土地成交。可這些人的命運卻不斷延伸，生老病死，逐漸消失在時間的大海里，連我也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我后來被歸攏在箱子里，與很多安歸迦王時代的案牘放在一起，擠擠挨挨的，最開始在柜子里，然后被挪到木箱里，后來，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房倒屋塌，我又被埋在地下。啊，地下的黑暗時間更長。直到有一天，我見到了光明，現身了，在這里和各位相遇，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啊！案牘老哥，你和我有緣分呢。身體上有一個三角形缺口的木簡走過來，案牘老哥，你看看我身上的文字，你能認得出不？

漢簡和盧文案牘，還有我這塊于闐語木牘都圍過來，仔細辨認那個帶三角缺口的木簡身上的文字。

（未完待續(xù)）

邱華棟， 著名作家，文學博士。1969年生于新疆，祖籍河南西峽。現任全國政協常委，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中國作協副主席、主席團委員。著有非虛構作品《北京傳》，小說集《十俠》《哈瓦那波浪》，長篇小說《空城紀》《夜晚的諾言》《白晝的喘息》《正午的供詞》《花兒與黎明》《教授的黃昏》《單筒望遠鏡》《騎飛魚的人》《賈奈達之城》《時間的囚徒》《長生》等13部，中短篇小說200多篇。出版有小說、電影和建筑評論集、散文隨筆集、游記、詩集等各類單行本60多種。多部作品被翻譯成日文、韓文、英文、德文、 意大利文、法文和越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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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高思佳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