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媽，我們……是不是真的要被趕出去了？” “別瞎說！李明，你明天去學校，跟老師說，書本費下周……下周媽一定給你交上！” “下周？呵，你上周也是這么說的！爸到底死哪兒去了？他那800萬，就一分錢都不肯留給我們娘仨嗎？！” “不許這么說你爸！” “我為什么不能說？他都失蹤整整三年了！陳秀蓮，你醒醒吧！他不要我們了！”
01
窗外的天色已經擦黑，出租屋里沒有開燈。 陳秀蓮（42歲）坐在吱嘎作響的小馬扎上，手里捏著一張皺巴巴的催繳單。這是兒子的學費單，也是壓垮她神經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明，你過來。” 她的聲音沙啞，帶著三年來日積月累的疲憊。
李明（兒子）從里屋那張窄小的折疊床上爬起來，他個子躥得很快，但這間只有十平米的屋子讓他顯得格外局促。他瞥了一眼母親手里的單子，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 “又是錢。媽，我不想念了。我去打工。”
“胡鬧！” 陳秀蓮猛地站起來，昏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嚇人，“你爸……你爸以前最盼著你考大學！你忘了嗎？”
“我爸？” 李明冷笑一聲，聲音里滿是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哪個爸？是三年前那個天天蹬三輪車，回家汗衫都濕透了，還樂呵呵給我削蘋果的爸？還是那個拿著彩票，抖著手說‘秀蓮，我們發(fā)財了’的爸？”
提到彩票，陳秀蓮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下。 800萬。
三年前，丈夫李衛(wèi)國（時年43歲）買彩票中了800萬。那一天，這個清貧的家仿佛被金子砸中了。李衛(wèi)國抱著她和一雙兒女又哭又笑，說要去買大房子，要讓兒女上最好的學校，要帶她回老家風風光光地修祖墳。
可喜悅僅僅持續(xù)了不到一周。 李衛(wèi)國說要去銀行辦理什么“理財手續(xù)”，讓她在家等好消息。 她等到天黑，等到第二天，等到第三天。 一個星期后，陳秀蓮報了警。警察說，成年人失蹤，而且是卷款，很難立案。銀行說，錢在開獎后的第三天，就被一個合法的聯名賬戶轉走了。
李衛(wèi)國，連同那800萬，像人間蒸發(fā)一樣，消失了。
“媽，別想了。那錢，他就是寧愿喂狗，也不會給我們的。” 李明把頭扭向一邊，“他就是個騙子，混蛋！”
“啪！” 陳秀蓮一耳光扇了過去。 屋里瞬間安靜了。
李明捂著臉，沒有哭，只是紅著眼瞪著她。 陳秀蓮的手在發(fā)抖。她想道歉，但三年的委屈和絕望讓她說不出話來。
“媽。” 隔壁簾子拉開，女兒李婷（12歲）揉著眼睛，小聲說，“我餓了。”
陳秀蓮的眼淚“唰”地一下流了出來。她猛地擦掉，從兜里摸出幾張零鈔：“媽這就去……去給你們買饅頭。”
她拉開門，正要沖出去，卻一頭撞上了一個人。
02
“哎喲！” 來人是房東王姐（50歲），一個燙著卷發(fā)、體態(tài)微胖的女人。她手里也拿著個本子，顯然是來收租的。
“秀蓮啊，你這是急著去哪兒？” 王姐往屋里探了探頭，昏暗的燈光下，家徒四壁這個詞都顯得過于豐滿了。
“王姐……我……” 陳秀蓮攥著那幾塊錢，窘迫地往后退了半步。
“秀蓮，你別躲。” 王姐嘆了口氣，把她拉到樓道里，“不是我逼你。你看你，這個月房租又拖了半個月了。我這房子也要還貸款的呀。”
“王姐，您再寬限我?guī)滋欤蛶滋欤∥蚁轮堋蚁轮馨l(fā)了工資，我洗碗那家店，老板說下周給我結賬……”
“下周？你都多少個下周了？” 王姐也有些不耐煩，“我跟你說實話吧，秀蓮。你男人那事，這片兒誰不知道？中了800萬跑了，把你跟孩子扔這兒。你傻呀！你還找他？！”
“他不是那樣的人！他肯定是有苦衷的！他……”
“他有苦衷？他有苦衷能三年不給孩子交學費？” 王姐打斷她，“我聽說了，你為了找他，把以前的老房子都賣了？你真是……唉！”
“王姐，求您了，李明馬上要高考了，我們現在搬走，能去哪兒啊？” 陳秀蓮的聲音里帶上了哭腔。
王姐看著她，終究是心軟了。這女人三年前還是個雖不富裕但眼中有光的妻子，現在卻被生活磋磨得像一片枯葉。 “秀蓮，我最后給你三天。三天后，你要是再交不上房租，我……我也只能喊人來清東西了。” 王姐頓了頓，“還有，隔壁老劉頭，他兒子那個工地缺人，一天200，管飯。就是累，搬磚。你要是……實在是沒辦法，就去看看。”
“搬磚？” 陳秀蓮愣住了。她一個女人，去工地搬磚？
王姐走了，樓道的聲控燈“啪”地滅了。 陳秀蓮站在黑暗中，“搬磚”兩個字像錘子一樣砸在她心上。 屋里，李明把門拉開一條縫，冷冷地看著她：“媽，你現在滿意了？我們連住的地方都要沒有了。”
03
第二天，陳秀蓮沒有去工地。她心里憋著一股氣，一股不甘。她不信李衛(wèi)國會這么絕情。 她決定再去一次婆婆家。
李衛(wèi)國的父母住在城市另一頭的老城區(qū)。三年來，陳秀蓮去了無數次，每一次都是空手而歸。
“咚咚咚。” 開門的是李衛(wèi)國的大哥，李衛(wèi)軍（46歲）。他看到陳秀蓮，立刻拉下了臉。 “你又來干什么？說了多少次了，衛(wèi)國沒回來過！”
“大哥，我不是來要錢的。我就是想問問……媽最近身體怎么樣？衛(wèi)國……他就真的，一次都沒跟家里聯系過嗎？” 陳秀蓮卑微地站在門口。
“聯系？他聯系我們干什么？他眼里還有我們這個家嗎？” 里屋傳來婆婆（68歲）尖利的聲音：“讓她滾！我沒有這種中了獎就不要爹娘的兒子！更沒有你這種克夫的掃把星兒媳婦！”
婆婆披著衣服走了出來，三角眼上下打量著陳秀蓮：“你還有臉上門？要不是你天天在家吵，衛(wèi)國能走？那800萬，就是被你逼走的！”
“媽！你怎么能這么說！” 陳秀蓮氣得渾身發(fā)抖，“衛(wèi)國走的時候，我們還好好的！是他自己……”
“他自己怎么了？他還不是為了你和那兩個拖油瓶！” 婆婆啐了一口，“我告訴你陳秀蓮，衛(wèi)國要是回來了，第一個就是跟你離婚！你一分錢都別想拿到！”
“我沒想過要錢！” “沒想過？沒想過你跑來干什么？你以為我們家有錢？我告訴你，那800萬我們一分都沒見著！衛(wèi)國這個不孝子，他要是敢回來，我打斷他的腿！”
陳秀蓮注意到，婆婆嘴上雖然罵得兇，但手腕上卻戴著一個明晃晃的金鐲子。那是她以前從沒見過的款式。 再看大哥李衛(wèi)軍，腳上那雙锃亮的皮鞋，也不是他一個下崗工人該穿的。
陳秀蓮的心一沉。 “媽，大哥，” 她往前走了一步，盯緊了婆婆的眼睛，“衛(wèi)國是不是……給你們錢了？”
“你胡說什么！” 李衛(wèi)軍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你血口噴人！這是我……這是我打工掙的！” “你打什么工能戴上千的金鐲子？！” 陳秀蓮指著婆婆的手。
婆婆慌亂地把手縮進袖子里，色厲內荏地吼道：“反了你了！還敢管起我來了？滾！你給我滾出去！我們家不歡迎你！”
李衛(wèi)軍猛地把門一摔，差點撞到陳秀蓮的鼻子。 “砰”的一聲，隔絕了所有的希望。
陳秀蓮站在破舊的樓道里，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她明白了。 李衛(wèi)國沒有聯系她，但他聯系了他的家人。他給了他們錢。 他不是失蹤了，他是故意的。 他真的……拋棄了她們母子三人。
04
陳秀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出租屋的。 三天期限已到，房東王姐沒有再來催，但那種無形的壓力讓她喘不過氣。
李明這兩天沒去上學，就悶在屋里，一句話也不說。女兒李婷也察覺到了氣氛不對，抱著一個破舊的布娃娃，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
“媽，我們走吧。” 李明突然開口。 “走？去哪兒？” “回外婆家。或者去哪兒都行。別再找他了。他不值。”
陳秀蓮看著兒子，這個才16歲的孩子，眼神里已經沒有了光。 “不，李明。” 陳秀蓮搖搖頭，聲音嘶啞但堅定，“我不是為了他，我是為了你們。那筆錢，有你們的一份！我不能讓他就這么……便宜了別人。”
就在這時，門被敲響了。 不是房東，是一個穿著郵政制服的年輕小伙。 “請問，陳秀蓮女士是住這兒嗎？” “我是。” “這里有您一封信。是從……哎喲，這地方可夠偏的，從鄉(xiāng)下寄過來的。”
陳秀蓮愣住了。她在這個城市已經沒有親人了，誰會從鄉(xiāng)下給她寄信？ 她接過信，信封黃得發(fā)脆，沒有寄信人姓名，只有一個模糊的郵戳，地址是——“青川縣，李家坳”。
這是李衛(wèi)國的老家。 那個他中獎后，嚷嚷著要回去“修祖墳”的窮山溝。
她的手顫抖起來，撕開了信封。 信紙很粗糙，上面只有幾行歪歪扭扭的字，看筆跡，像是一個沒讀過多少書的老人寫的：
“你是衛(wèi)國的媳婦吧？ 俺是村里的老支書。衛(wèi)國這娃……唉。 你……有空不？回來一趟吧。他家老屋，最近總不對勁。 半夜老有光。 俺們村里人不敢進去。你要是還認他，就回來看看。 別的俺不多說。他房梁上，好像藏了啥。”
信的落款，是“李大山”。
陳秀蓮的心跳得飛快。 李家坳！ 三年來，她找遍了李衛(wèi)國可能去的每一個城市，查遍了所有銀行，甚至去求過那些“大師”算命，卻唯獨忘了這個最不可能，也最可能的地方！
“半夜有光……” “房梁上藏了啥……”
是李衛(wèi)國嗎？他躲回老家了？ 還是……他留下了什么東西？
“媽？你怎么了？” 李明看她臉色煞白，緊張地問。
陳秀蓮猛地抓住兒子的手，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里：“李明，我們走！我們回老家！回你爸的老家！”
05
去李家坳的路，比陳秀蓮想象的還要難。 她跟房東王姐磕頭道歉，求她再寬限一個月，押金都不要了，只求她幫忙照看幾天女兒李婷。王姐看她那副像是要去拼命的樣子，最后還是咬牙答應了。
母子倆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又換了兩趟長途汽車，最后在天快黑時，才搭上了一輛去鎮(zhèn)上的拖拉機。
“去李家坳？” 開拖拉機的大叔看了他們母子一眼，“那地方早沒幾個人住了。路都快封了。你們去那兒干啥？” “走親戚。” 陳秀蓮含糊地說。
拖拉機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顛簸，李明緊緊抓著扶手，臉色發(fā)白：“媽，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有這么破的地方？” 陳秀蓮沒說話，她緊緊攥著那封信，心里七上八下。
到了鎮(zhèn)上，天已經全黑了。去村里的路，拖拉機進不去。 母子倆在鎮(zhèn)上最便宜的小旅館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陳秀蓮買了兩個干餅，拉著李明，徒步朝著十幾里外的李家坳走去。
李家坳，一個幾乎被遺忘的村莊。 越往里走，越是荒涼。很多土坯房都已經塌了，路上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 “媽，這……這地方能住人嗎？” 李明有些害怕了。
陳秀蓮按照記憶中的方向，找到了村尾。 那里，果然有一棟孤零零的老宅。那是李衛(wèi)國的祖屋，一棟搖搖欲墜的青瓦房，院墻都塌了一半。
和信上說的一樣，這地方看起來好幾年沒人來過了。 可陳秀蓮卻敏銳地發(fā)現，門鎖是新的。 一把嶄新的黃銅掛鎖，掛在破舊的門環(huán)上，顯得格外刺眼。 可此刻，那把鎖，是開著的，虛掩在門上。
“媽，有人……” 李明拉住了她。
陳秀蓮也緊張起來。是那個老支書李大山嗎？還是……李衛(wèi)國真的在這里？
她咽了口唾沫，心臟“砰砰”直跳，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這三年來的尋找、委屈、怨恨，在這一刻全都涌上了心頭。 不管里面是人是鬼，她今天都要看個究竟！
陳秀蓮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虛掩的、布滿蛛網的木門。 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刺耳的尖叫，驚起幾只覓食的麻雀。
看清院子里的景象，她和李明同時愣在了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媽，是他們……” 李明的聲音在發(fā)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極致的憤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