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十月初一,寒衣節。
老話講,這一天要給在那邊的人燒點厚衣服,不然這一冬,他們熬不過去。
天空陰沉沉的,飄著細碎的雪珠子,落在臉上生疼。
我跪在十字路口,面前的火盆里,火苗被冷風吹得忽明忽暗。
手里拿著的,不是紙糊的棉襖,而是一條有些泛黃的白色連衣裙。
那是三年前,我送給姐姐最后的禮物。她連一次都沒舍得穿過。
“姐,天冷了。”
我聲音沙啞,眼淚還沒流出來,就被風干在臉上。
“我沒本事,找了你三年,還是沒把你找回來。大家都說你沒了,我不信,可我又怕你在那邊凍著……”
就在我手顫抖著,準備把裙子扔進火盆的那一刻。
一直趴在我腳邊的“黑頭”——那只我收養了兩年的瘸腿土狗,突然像是瘋了一樣跳了起來。
它沖著那條裙子狂吠,然后一口咬住裙角,猛地從我手里奪了過去,轉身就往漆黑的后山方向跑去。
“黑頭!回來!”
我大驚失色,那是姐姐唯一的遺物!
我爬起來就追,卻沒想到,這一追,竟撞破了一個塵封三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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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陳安,姐姐叫陳寧。
我們要的是安寧,可老天爺偏偏不給。
十歲那年,父母開著那輛破舊的面包車去進貨,在這個十八線小縣城的盤山公路上,連人帶車翻下了懸崖。
那天也是這樣的陰天,我和姐姐在校門口等到天黑,等到所有的孩子都被接走,只等來了滿身泥濘的交警和那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家里的天塌了,親戚們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們,生怕我們要去吃白飯。
那一年,姐姐十六歲,剛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
她拿著那張紅色的錄取通知書,在父母的墳前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回來,她剪掉了那頭引以為傲的長發,把通知書鎖進了柜子最底層。
“小安,姐不上學了。”
她紅腫著眼睛,一邊給我煮面,一邊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姐去廠里上班,供你。你要替姐把書讀出來,讀到大學,讀到博士,讓那些瞧不起咱家的人都看看。”
從那天起,姐姐的手里不再是書本,而是流水線上的零件、餐館里油膩的盤子、還有永遠洗不完的衣服。
她在這個灰撲撲的小縣城里,用稚嫩的肩膀,硬生生給我撐起了一片天。
我爭氣,成績一直是年級第一。
但我心里苦。
每當看到姐姐冬天長滿凍瘡的手,看到她為了省幾塊錢早飯錢而喝涼水充饑,我就恨不得立馬輟學去打工。
可姐姐不讓。
只要我一提退學,平日里溫柔的她就會發瘋一樣打我,打完又抱著我哭。
高二那年,姐姐二十一歲生日。
我存了整整一年的零花錢,平時連瓶水都舍不得買,終于攢夠了三百塊錢。
那天放學,我跑遍了縣城所有的服裝店,最后在一家精品店的櫥窗里,買下了那條姐姐看了好幾次卻不敢進去試的白色連衣裙。
那裙子真好看,純白的蕾絲,收腰的設計,像個公主裙。
當晚,我把裙子放在姐姐枕頭邊。
姐姐下班回來,看到裙子的那一刻,整個人都愣住了。
她罵我亂花錢,罵著罵著,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小心翼翼地摸著那層薄紗,像是摸著什么稀世珍寶。
“姐,你穿上試試。”我催促道。
姐姐洗了把臉,換上了裙子。
在昏黃的燈光下,她轉了個圈。那一刻,我覺得她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孩,比電視里的明星還好看。
“小安,姐真高興。”
姐姐眼眶紅紅的,把裙子脫下來,整整齊齊地疊好,放進柜子里。
“這裙子太貴重了,姐干活穿糟蹋了。等以后你考上大學,辦升學宴的時候,姐再穿。”
我用力點頭:“好,到時候姐你一定是最好看的家長。”
我們都以為,未來雖然苦,但總有盼頭。
可我們都忘了,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02.
我十八歲那年,高三。
為了給我湊大學學費,姐姐辭掉了縣城的工作,跟著同鄉去了省城。
據說是在一家大酒店當服務員,雖然累,但工資高,還有提成。
姐姐每個月回來兩天,每次回來都瘦一圈,但帶回來的錢卻越來越多。
“小安,再堅持幾個月,等你考上大學,姐就輕松了。”
她總是這么說,眼里閃著光。
我十八歲生日那天,是周六。
姐姐特意調了休,提前三天就打電話跟我說:“小安,這次姐回去給你過成人禮。姐給你訂了個大蛋糕,還給你買了個新手機,咱們好好慶祝一下。”
“姐,不用亂花錢……”
“聽話!十八歲是大日子,必須過!你在家乖乖等我,我坐下午的大巴,大概晚上七點到家。”
那天,我特意請了半天假,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買了一桌子菜,做好了姐姐最愛吃的紅燒肉。
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
六點,七點,八點。
天徹底黑了。
姐姐沒有回來。
我站在胡同口,看著遠處漆黑的馬路,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姐姐從來不遲到,更不會失約。
我掏出那個用了好幾年的舊手機,撥打姐姐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一遍,兩遍,十遍。
一直打到手機發燙,電量耗盡,聽筒里永遠是那個冰冷的女聲。
九點,十點。
大巴車早就停運了。
那種不安逐漸變成了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臟。
我開始給姐姐的同鄉打電話。
同鄉迷迷糊糊地說:“小寧?她下午三點就走了啊,說是要去趕車,還拎著個大蛋糕呢。怎么?還沒到家?”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炸了。
省城到縣城,大巴車只要三個小時。
現在已經過去七個小時了。
我再也坐不住了,瘋了一樣沖出家門。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風很大,像鬼哭狼嚎。
我跑去汽車站,大門緊鎖,只有看門的大爺在打瞌睡。我把大爺搖醒,大爺說末班車早就到了,沒看見有個拎蛋糕的姑娘。
我又跑去派出所。
“警察叔叔!我姐失蹤了!求求你們幫我找找!”
我渾身是汗,臉色慘白,抓著值班民警的手就不放。
民警看我還是個學生,又這么激動,趕緊給我倒了杯水。
“小伙子,別急,慢慢說。成年人失蹤要滿24小時才能立案,也許她是去朋友家了?或者手機沒電了?”
“不可能!”
我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姐從來不會不接我電話!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答應回來的!她一定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那個夜晚,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夜。
我在派出所的大廳里坐了一整晚,眼睛死死盯著門口,幻想著下一秒姐姐就會推門進來,笑著罵我:“傻小子,姐就是手機丟了,你報什么警啊。”
可是,沒有。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直到陽光刺痛了我的雙眼。
姐姐,依然沒有出現。
03.
第二天,警方立案了。
因為姐姐確實是在回家途中失去了聯系,而且同鄉證實她身上帶著現金和貴重物品。
刑警隊的老張認識我們姐弟倆,他嘆了口氣,拍拍我的肩膀:“小安,你回去上課,找人的事交給我們。只要人還在,就算是挖地三尺,我也給你找出來。”
接下來的一個月,警方投入了大量警力。
他們調取了省城車站的監控,查了沿途的監控,甚至走訪了大巴車上的乘客。
監控顯示,姐姐確實上了那趟大巴。
但是,大巴車在進入縣城前的一個服務區停靠休息時,姐姐下了車去上廁所。
然后,就再也沒有回到車上。
那個服務區是個老舊的小站,監控壞了一半,剛好廁所那邊是個死角。
最后出現姐姐身影的畫面,是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手里拎著一個粉色的蛋糕盒子,腳步匆匆地往廁所方向走。
線索,在那里徹底斷了。
警方搜遍了服務區周邊的荒地、樹林,甚至抽干了后面的一個蓄水池。
一無所獲。
沒有尸體,沒有遺物,沒有那個粉色的蛋糕盒子。
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我也瘋了。
我根本沒心思上學。老師在講臺上講著函數和導數,我看著窗外的飛鳥,滿腦子都是姐姐。
一個月后,我不顧老師的阻攔,辦理了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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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著一個破書包,里面塞滿了尋人啟事,開始自己找。
我去了那個服務區,在那里住了半個月。
我像個乞丐一樣,拉著每一個路過的司機、保潔、小販,給他們看姐姐的照片。
“求求你們,見過這個人嗎?她是我姐,她不見了……”
有人同情地給我塞個饅頭,有人厭惡地把我推開,也有騙子說見過姐姐,騙走了我身上僅剩的一百塊錢。
我不在乎。
只要有一絲希望,我就去查。
我跑遍了周邊所有的村莊,鉆過無數個廢棄的窯洞,翻過數不清的垃圾堆。
我的鞋磨穿了,腳底全是血泡;我的衣服餿了,頭發長得像野草。
那個曾經年級第一的陳安死去了。
現在活著的,只是一個尋找姐姐的行尸走肉。
半年過去了。
一年過去了。
老張找到我,看著瘦得脫了相的我,紅著眼圈說:“小安,回去吧。案子……我們只能暫時掛起來了。這是懸案,沒有新線索,我們也……”
我知道他的意思。
在警方的檔案里,這叫“失蹤”。
但在大家的心里,這叫“沒命了”。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在荒郊野外失蹤一年,活著的幾率,幾乎為零。
我沒哭。
因為眼淚早就流干了。
我默默地收拾好東西,回到了那個冰冷的家。
家里落滿了灰塵,桌子上還擺著那天我沒來得及撤下的碗筷,紅燒肉已經變成了一團黑色的霉菌。
我坐在椅子上,看著空蕩蕩的房間,終于發出了野獸般的哀嚎。
04.
姐姐失蹤的第二年,是一個雨夜。
我在外面貼尋人啟事回來,路過垃圾站的時候,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嗚咽。
雨下得很大,像是在沖刷這個世界的罪惡。
我循聲走過去,在一個破紙箱下面,看到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是一只流浪狗。
瘦得皮包骨頭,渾身是泥,后腿似乎斷了,正瑟瑟發抖。
它的眼睛濕漉漉的,看著我,充滿了恐懼和求生的渴望。
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我自己。
在這個世界上,我和它一樣,都是被遺棄的孤魂野鬼。
“跟我走吧。”
我把唯一的雨傘遮在它頭上,把它抱回了家。
我給它洗澡,給它包扎傷口,喂它吃剩下的面條。
它是一只中華田園犬,黑色的頭,黃色的身子,我就叫它“黑頭”。
黑頭很通人性。
也許是知道我救了它,它從不亂叫,也不挑食。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
我發呆的時候,它就靜靜地趴在我的腳邊,用頭蹭我的褲腿。
我半夜驚醒痛哭的時候,它會跳上床,舔去我臉上的淚水。
它成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我沒有復學,我在縣城找了個送快遞的活兒。
因為送快遞可以滿大街跑,可以接觸各種各樣的人,我依然沒有放棄尋找姐姐,哪怕只是萬分之一的希望。
黑頭經常跟著我送快遞。
它坐在我的三輪車后座上,威風凜凜的。
周圍的鄰居都勸我:“小安啊,都兩三年了,你也該放下了。人死不能復生,你還得過日子啊。把房子賣了,去外地重新開始吧。”
我總是搖搖頭,不說話。
我不走。
萬一姐姐回來了,找不到家怎么辦?
萬一她是被人拐賣了,逃回來的時候沒人開門怎么辦?
我就在這里守著。
守著這個家,守著那個沒有兌現的生日承諾。
轉眼間,第三年到了。
這一年,我二十一歲了。
姐姐如果活著,該二十五歲了。
可是,沒有任何音訊。
我也逐漸從瘋狂的尋找中冷靜下來,不得不接受那個殘酷的事實:姐姐,可能真的回不來了。
我開始學著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只是每逢過年過節,我都會去十字路口,給姐姐燒點紙錢。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有沒有墓碑,只能寄希望于那縹緲的煙火,能把我的思念帶給她。
05.
時間回到了寒衣節這一天。
下午的時候,我翻箱倒柜,找出了幾件姐姐以前的舊衣服。
她的衣服很少,大都是地攤貨,洗得發白變形。
翻到柜子最底層的時候,我的手觸到了一個塑料袋。
打開一看,是那條白色的連衣裙。
嶄新的,疊得整整齊齊,上面甚至還殘留著姐姐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香。
我的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
這是她最喜歡的裙子,也是她唯一的遺憾。
“姐,你在那邊,也要穿得漂亮點。”
我喃喃自語,把它拿了出來,順手放在了客廳的椅子上,轉身去廚房找火柴和燒紙用的盆。
黑頭正趴在門口啃一根骨頭。
看到我拿出那條裙子,它突然停下了動作,鼻子用力地嗅了嗅。
它的眼神變了。
不再是平時的溫順,而是變得警惕、疑惑,甚至帶著一絲興奮。
它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椅子旁,把鼻子湊到裙子上,深深地聞了起來。
“黑頭,別弄臟了。”
我從廚房出來,剛想呵斥它。
突然,黑頭一口咬住裙子的領口,猛地一拽,把裙子從椅子上扯了下來。
“汪!汪汪!”
它沖我叫了兩聲,聲音急促而尖銳,然后叼著裙子,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出了大門。
“黑頭!你干什么!!”
我急了。這可是給姐姐燒的“寒衣”,怎么能讓狗叼走!
我扔下火盆就追了出去。
外面的雪珠子越下越大,天色昏暗。
黑頭雖然有一條腿是瘸的,但今天跑得卻出奇地快。它并沒有往大路上跑,而是直接鉆進了屋后的小樹林,那是通往后山的路。
“站住!黑頭!給我回來!”
我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腳下的枯枝敗葉被踩得咔咔作響。
后山是一片荒山,以前是種果樹的,后來荒廢了,平時根本沒人來,據說還有野豬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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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頭平時很聽話,從來不往山上跑,今天這是怎么了?
難道它中邪了?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著,冷風灌進喉嚨里,像刀割一樣。
不知跑了多久,大概有二十多分鐘,我的體力快透支了。
前面的黑頭終于停了下來。
它站在一個隱蔽的山坳里,嘴里還死死咬著那條白裙子。
在它面前,是一座破敗不堪的小木屋。
這木屋我知道,是以前看果園的老頭住的,老頭死了好幾年了,這屋子早就塌了一半,被荒草掩蓋,如果不走近根本發現不了。
“汪!汪!”
黑頭把裙子放在地上,沖著那扇半掩著的木門瘋狂吠叫,甚至用前爪去刨門板。
我也停下了腳步,扶著一棵樹大口喘氣。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狗叫聲和風聲。
一種莫名的寒意,順著我的脊梁骨爬了上來。
那條白裙子在枯黃的雜草中,顯得格外刺眼,像是一面招魂的幡。
黑頭的反應太反常了。
它不是在玩鬧。
它是在……帶路?
或者是,它聞到了什么熟悉的氣味?
我咽了口唾沫,心臟狂跳不止。
那條裙子,姐姐穿過一次。
雖然只有幾分鐘,但確確實實留下了她的氣味。
而黑頭是流浪狗,它的嗅覺遠比人類靈敏。
難道……
一個可怕到極點,卻又讓我渾身血液沸騰的念頭,在腦海中炸開。
我顫抖著雙腿,一步步走向那個小木屋。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我走到了門口。
那扇木門已經腐朽了,上面掛著一把生銹的大鎖,但是鎖扣已經斷了,門是虛掩著的。
透過門縫,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飄了出來。
那不是尸臭。
而是一股陳舊的、混合著霉味、排泄物味,以及……淡淡的藥味的怪味。
我伸出手,推開了那扇門。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
借著傍晚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我看清了屋里的景象。
那一瞬間。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了滿是泥濘的地上。
眼淚瞬間決堤,喉嚨里發出了破風箱般的嘶吼。
“不……不……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