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據資產之戰開啟 國家隊開挖數據金礦了

經濟觀察報記者 王雅潔

臨近2025年歲末，國家石油天然氣管網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國家管網”）內部，一系列圍繞數據的會議密集召開。會議的焦點，從傳統的管道壓力、輸氣量，轉向了如何將國家管網運營五年來積累的超過100億條核心數據，更安全、更高效地“用起來”，乃至“交易出去”。

這些會議，是為可能即將簽署的數據合作開發協議鋪路。國家管網運營的全國“油氣一張網”，不僅是物理的能源動脈，也是匯集了生產、運輸、交易、設備狀態等海量信息的“數據一張網”。當下的任務，是思考如何讓這些“硬設施”里的數據實現“軟聯通”，以打破市場壁壘，激活產業鏈。

行動的緊迫感，源于一項頂層設計的落地。2025年11月25日，國家數據局與國務院國資委聯合啟動“國有企業數據資源開發利用試點工作”。試點工作明確了國家管網、中國移動、國機集團、中國汽車技術研究中心、中國南方電網等12家中央企業作為首批試點牽頭單位，要求它們聯合民營企業、科研院所等組建“合作陣營”，共同探索數據從資源到資產再到資本的躍遷路徑。

在國家數據局副局長陳榮輝的表述中，這并非普通的信息化升級，而是“國有企業數據效能提升行動”與新一輪國企改革深化提升行動的“有機結合”，旨在驅動公司治理和經營模式的“深度變革”。

一名國資委人士表示，試點工作的意義在于，首次系統性推動占據國民經濟關鍵領域、坐擁海量高價值數據的“國家隊”，向數據要素市場的深水區進發。最具挑戰性的任務，是正面回答數據要素化進程中三個核心堵點：確權難、定價難、流通難。

隨著試點發令槍響，一場以數據為牽引的“新勘探”在能源電力、交通物流、裝備制造等多個重點行業同步掀起。

交通基建央企人士趙令星認為，這對于國企而言，意味著從“數據管理者”向“數據運營者”的身份轉變，對于行業而言，意味著產業鏈協同效能有望因數據暢通而獲得幾何級數提升。

發令槍響后

2025年11月25日，“數據價值化我們在行動”第三場新聞發布會現場，國家數據局副局長陳榮輝給出了“國有企業數據資源開發利用試點工作”的時間表與路線圖：聚焦四大方面、部署十項重點任務，目標是到2027年，顯著提高數據開發利用水平，并服務帶動10萬家以上中小企業。

一紙文件，讓有所準備的央企迅速進入沖刺狀態。

南方電網已率先啟動南方能源行業可信數據空間建設，目標是實現數據“可用不可見、可控可計量”。據南方電網首席人工智能官李鵬介紹，試點代表可以更開放地運營這個“數據廣場”，吸引伙伴交易共創，目前已有超過370家生態伙伴申請入駐。

在中國移動副總經理張冬的日程表上，與產業鏈伙伴的對接會排得滿滿當當。他們構建的“梧桐大數據平臺”已沉淀了高達2000PB（拍字節）的核心數據資產。

張冬表示，試點啟動后，中國移動聯合53家央企共建的“煥新社區”開源平臺將加速運轉，開放更多預訓練模型，形成“數據共享-聯合研發-場景共創”閉環。

國家管網則正在細化數據開放服務清單，其目標不僅是內部使用，還要安全地服務于上下游企業，以優化資源調配、精準對接市場，最終提升整個天然氣產業鏈的保供能力和運行效率。

被巨頭們如此重視的“國有企業數據資源”，形態各異。對國家管網來說，它是覆蓋全國主干管道的壓力、流量實時傳感數據，是設備維護記錄和市場交易信息；對國機集團來說，它是遍布農田的120多萬臺農機每日傳回的超過10億條作業數據；對南方電網來說，它是跨越五省區的電網負荷、光伏出力與用戶用電習慣等融合數據集??

國企數據資源的開發，通常被理解為三個層次：一是“資源化”，即把散落在各個系統、格式不一的數據收集、清洗、打通，形成高質量、可用的“數據礦產”；二是“產品化/服務化”，即將數據加工成可直接賦能業務的數據產品（如預測模型、分析報告）或數據服務（如征信畫像、供應鏈優化方案）；三是“資產化/資本化”，即通過確權、評估、登記，將數據納入企業資產負債表，并探索其質押融資、信托等金融屬性。

不同類型的企業，開發路徑不同。國家管網、南方電網等央企的數據具有全域性和稀缺性，重點在于保障國家安全前提下實現“可控共享”，扮演數據流通基礎設施構建者；國機集團等裝備制造商的數據與實體產品深度綁定，目標是利用數據優化全生命周期服務，向“設備+數據服務”提供商轉型；中國移動等通信運營商，則依托廣泛連接和處理能力，志在成為數據技術與服務的平臺型提供者。

無論何種路徑，發令槍響的此刻，他們都要朝著“讓數據動起來、用起來、活起來”的目標邁出實質一步。

數據歸誰

沖在前面的企業，最先撞上的是一堵無形的高墻，那便是數據確權。

國家管網一名負責數據管理的人士提出一個困惑——國家管網的管道里流動的數據，所有權到底屬于誰？是國家？是企業？還是用戶（托運商）？

他表示，管道壓力數據涉及國家能源安全，權屬界定復雜；用戶歷史用氣數據則關聯隱私。正因價值巨大且權屬模糊，企業很難直接將其作為“資產”名正言順地入表。

該人士打了一個比方：“就像一座金礦，你知道它值錢，但不知道開采出來的金子該歸誰，怎么敢大規模動工？”

這并非個例。一家交通物流央企的人士用“剪不斷，理還亂”形容數據確權。一輛貨車產生的軌跡、油耗、貨物狀態等數據，涉及車主、司機、物流公司、貨主等多個主體。歷史積累的數據往往沒有權屬約定，開發前需在法律和合同層面“補課”，工作量巨大。

確權之難，直接導致“定價難”和“流通難”。缺乏清晰權屬，便無法進行公允的市場化估值。

經濟觀察報了解到，此前有運營商嘗試用歷史成本法評估用戶數據資產，結果市場價值遠低于潛在商業價值。也有醫療集團因數據權屬不清，在引資過程中估值受損。

在個別企業內部，業務部門擔心共享數據會削弱自身價值，數據中臺或戰略部門則力主整合共享以發揮聚合價值。一名能源央企的數據治理項目經理形容，協調這種內部矛盾“比寫代碼難多了”。

從法律與監管層面來看，數據到底適用于物權法、知識產權法還是需要一部全新的數據產權法？跨境數據流動時，國家主權、企業權益與個人隱私的邊界如何劃定？

目前，較為務實的做法是在具體場景中“一事一議”。例如，國家管網與下游城市燃氣公司合作開發需求預測模型，通過合同約定原始數據所有權不變，共同開發的模型知識產權共享，收益按比例分成。但這一方式難以形成規模效應。

確權，成了橫亙在數據“金礦”前最深的一道溝壑。試點的重要使命之一，正是通過企業的真實案例，為國家的立法和標準制定探路。

資產入表

面對確權等核心難題，試點企業展開了一場多維度實踐。這場實踐的遠期目標，是推動數據資源開發走過“治理-共享-賦能-資產化”階段，最終實現數據要素參與企業價值創造。

技術成為首要破題工具。為在權屬不清下實現安全流通，“可信數據空間”成為多家央企的選擇。

李鵬舉例，南方電網融合區塊鏈、隱私計算、數據沙箱等技術，構建了一個“數據廣場”。數據提供方可設定“可用不可見”等規則，需求方在“沙箱”內用算法獲取結果，全程可審計、可計量，從而在不轉移所有權的前提下流通數據價值。目前，該空間已孵化出45個跨行業融合應用場景。

機制也在創新。中國移動的“煥新社區”構建了一個“數據共享-聯合研發-場景共創”的閉環生態。合作伙伴帶著算力和算法進入，在合規框架下利用移動數據訓練模型，共同開發解決方案并共享收益。這相當于開放了數據實驗室，以解決單一企業數據應用場景有限的痛點。

最受矚目的破題指向“資產化”。中建三局信科公司完成了首批三筆數據資產的入表，并在北京國際大數據交易所登記，總金額超過120萬元。其關鍵步驟在于：通過治理將數據資源轉化為權屬清晰、質量可控的數據資產；引入專業機構采用多種模型估值；依據會計準則確認為無形資產。一位參與工作的財務負責人表示，資產入表讓數據的財務價值直觀可見，從而撬動更多資源投入，也為數據質押融資等資本化運作打開了大門。

企業也在具體業務中尋找突破口。國家管網利用全域數據開發管道智能識別、故障預測模型以提升安全與效益；國機集團的“農機云”則通過數據服務幫助農戶優化種植與調度，向農業綜合服務商轉型。

然而，破題伴隨新的博弈。數據資產評估標準不一，審計如何認可？數據產品收益在內部如何分配？數據安全的高額投入與產出如何匹配考核？這些問題在試點企業的會議室里被反復爭論，答案將深刻影響未來的走向。

新興產業鏈

央企數據“礦脈”松動，影響的遠不止其自身。一條由數據要素牽引的新興產業鏈正在浮現，嗅覺敏銳的市場力量已然成為新賽道上的奔跑者。

北京國際大數據交易所的業務正在出現新動向。試點啟動后，前來咨詢數據資產登記、評估、交易流程的國企數量明顯增加。該交易所正在設計更適配國資特點的交易規則，央企高質量數據的入場，被認為將提升整個市場的活躍度與公信力。

數據安全與隱私計算領域的科技公司也迎來了機會。一家為南方電網提供可信數據空間底層技術的民營企業反映，過去向企業推銷隱私計算技術需費盡口舌，試點政策推出后，多家國企主動上門要求搭建合規的數據流通基礎設施，市場從教育期進入了爆發期。

產業鏈上下游的中小企業成為直接受益者。南方電網通過企業用電數據構建“信用畫像”，已幫助超1000家中小企業獲得信貸支持超16億元。該公司一名人士表示，其掌握的海量運行數據對設備制造商而言是優化設計的“金礦”，正探索在可信空間內與合作伙伴共同分析故障數據，實現雙贏。

在新能源車、礦產資源、醫療健康等試點聚焦領域，新的商業模式正在醞釀。經濟觀察報采訪獲悉，有數據科技公司開始與車企、電池廠等合作，試圖利用全鏈條數據開發電池殘值評估、保險定價等服務。

這場數據變局也對國資監管提出了新課題。上述國資委人士認為，當數據成為可計量、可交易的資產，監管維度需要從傳統的“管人、管事、管資產”向“管資本、管數據”延伸，如何評估數據資產價值、考核開發效能、防止資產流失成為全新挑戰。

對于參與其中的民營企業，這既是巨大市場機會，也意味著游戲規則的改變。上述民營企業人士認為，未來與國企的合作可能從項目制轉向“數據生態合伙人”關系，關鍵能力在于能否在國企搭建的可信空間里，用算法創造出獨特價值。

新一輪國資國企改革，因數據的注入而增添了新內涵。數據要素“國家隊”的進場，不僅在于挖掘自身金礦，更要以數據流通穿透產業鏈壁壘。

發令槍已響，無論是領銜試點的央企，還是伺機而動的市場力量，都已在這場布滿“確權、定價、流通”難題的“新勘探”中，奮力起跑。

（作者 王雅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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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雅潔

經濟觀察報高級記者兼國資新聞部主任 長期關注宏觀經濟、國企國資等領域。擅長于深度分析報道、調查報道、以及行業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