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姑獻壽：抗戰中的徐悲鴻與胡小石

麻姑獻壽：

抗戰中的徐悲鴻與胡小石

? 楊世雄 劉重喜

1937年“七七事變”后抗戰全面爆發，10月底胡小石攜家人隨中央大學西遷重慶，11月初徐悲鴻也從桂林趕到學校報到。悲鴻自1928年任職中大至1946年赴北平出任藝專校長，與小石同事長達18年，二人交情頗深。此前他們就有過交集，1916年和1917年曾前后任教過上海倉圣明智大學。居滬期間，悲鴻追隨康有為學習書法，小石則是另一位碑學大家李瑞清的入室弟子，二人又同為倡導“碑帖融合”沈曾植的信徒。相同的書學路徑使他們的文藝觀念十分接近，以后在文學、書法、繪畫諸領域相互啟迪，共同探索。

《流沙墜簡》1914年出版后，立即引起小石的重視，自號“抱簡翁”，終生臨習不輟，試圖從漢晉簡牘探求古人筆法，開拓出一條碑帖融合的道路，由此形成自家面目。然而，要想將古人的東西化為己有又何其難哉！1931年，當他再次臨寫《流沙墜簡》時，又陷入到“力學抱古患無我”的苦悶和“我書支離與世左”的自嘲中。看到此種情況，悲鴻當即予以鼓勵：

小石才氣洋溢，書旨微妙。自得《流沙墜簡》，益清麗渾樸，便欲镕鑄兩漢晉魏，突過隋唐名家，時人或未之信也。書貴有真意，而宋人太乏工力，否則若朱晦翁、蘇東坡俱是不可一世才德而未躋極詣，則此二者胥不可偏廢也。壬申（1932年）大暑，悲鴻。

“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是明代大書法家董其昌提出的著名論斷，對后世影響極大。這段跋文中“工力”即法度，悲鴻便是站在這一書論立場上批評宋代書家的。不過他的重點是指出小石的書法理想并不止于“意”“法”兼善的晉人，而是取法更上，“熔鑄兩漢晉魏”才是他的最終目的。悲鴻也完全認同沈曾植的觀點，十分肯定了《流沙墜簡》作為碑帖津梁的價值，“清麗渾樸”則是未來可期的風格特征。事實上，九年以后，抗戰時期移居江津白沙鎮的小石在“工力”“真意”和時代三方面合力的作用下，終于形成了清麗蒼勁的“胡派”書體。

西遷重慶后的第二年，恰逢小石五十周歲生日，悲鴻精心繪制了一幅《麻姑獻壽圖》表示慶賀：

戊寅（1938年）長夏寫，壽小石仁兄五十。

徐悲鴻畫《麻姑獻壽圖》（楊世雄藏）

畫幅中的仙姑雍容端莊而又體態輕盈，這得益于準確的造形能力和金石線條的功夫。麻姑手捧仙桃兩個，小石與夫人同庚，用意或許在此。而頗值得玩味的是后面的一句話：

如此人生，雖麻姑之爪恐亦搔不著癢處也。弟悲鴻，同客渝州。

五十歲為人生大壽，好友相慶一般都會獻上“福壽吉祥”之類莊重的賀詞，然而這句祝壽語道出的卻是二人莫逆于心的戲謔與沉痛。“君看急管哀弦里，盡是亡家破國人”（胡小石《白華邀同仲子、確杲諸公聽董蓮枝詞，喜衡如新自成都至》），如此世道境遇，哪里還有心情慶生呢？！可以想象，當小石雙手接過好友的畫作徐徐展開，低頭觀賞時深感慰藉，抬起頭來必定是二人相視的苦笑。“如此人生”的癢處即是他們的痛處，他們當下最大的痛處是對民族存亡的憂患，日機頻至，烽燧遍地，滿目是流離失所的難民和呻吟流血的士兵；山河破碎，家憂國難，內心是無比悲傷和憤怒！難怪畫作中善于搔到癢處的“麻姑之爪”顯得那么突出和醒目！

1938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一周年之際，小石作詩《南京陷及期書憤》：

龍虎開天闕，金湯擁石頭。

崩騰狂寇入，夢寐一星周。

吊楚南公誓，收京杜老謳。

寸心與江水，奮激日東流。

首聯寫虎踞虎龍蟠的故都南京，次聯寫淪陷及期，三、四兩聯書憤。“寸心與江水，奮激日東流”，小石將滿腔的悲憤融入奔騰不息的江水，鞭策自己不忘故土，激勵民眾奮起抗敵。

這一年悲鴻作畫《醒獅圖》，表達出同樣的憤慨與激昂：

廿七年五月二十日，悲鴻寫以寄憤。

自晚清近代以來，“睡獅”一詞成為中國衰弱沉淪、任人宰割形象的隱喻。悲鴻反其意而行之，“九一八”事變后，怒目圓睜、毛發上指的“醒獅”成為他畫筆下反復出現的形象，以此喚起中華民族的覺醒和救亡圖存的斗志。對敵寇入侵的激憤和終將勝利的信念，成為二人抗戰文藝創作的主旋律。

《醒獅圖》外，悲鴻更為常見的抗戰繪畫題材當數“哀鳴思戰斗，迥立向蒼蒼”的《奔馬圖》。1938年，小石的長子令德即將從中大畢業遠赴英倫，此時戰事方殷，師長們勉勵有加，校長羅家倫題詞：“國破家亡之時，有何話說？！惟望以堅毅不搖之意志，努力為學，為民族復興時之中流砥柱而已。”藝術系主任呂斯百繪以《重慶炸后》，提醒他“永不能忘的仇恨！”悲鴻則畫了一幅《奔馬圖》相贈：

逸群絕倫。令德世講之屬。悲鴻，戊寅。

鼓勵令德當為國家的危難奮勇爭先！

徐悲鴻畫《逸群絕倫》（楊世雄藏）

悲鴻認為大后方人民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法與前線戰士浴血奮戰所受的苦難相比。第二年，他毅然遠赴東南亞舉辦畫展籌集資金支援抗戰，并創作了《愚公移山》《會師東京》等氣壯山河、鼓舞國人的作品。同樣，任教于重慶、昆明兩地的小石也積極參與募款勞軍美術展覽活動；作為一代《楚辭》學名家，他為師生和民眾演講“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民族自尊和自信；作為書法家和詩人，他為抗戰報刊題寫報頭刊名，為服務戰事的學生書寫詩作。在二人慷慨淋漓的筆墨中，可見刀槍劍戟，可聞金石錚錚。

1953年悲鴻在北京病逝。每逢生日，小石都要把這幅《麻姑獻壽圖》取出鄭重地懸掛起來，緬懷這位志同道合的“戰友”，懷念同客重慶那段最為艱難的歲月。

■作者簡介

楊世雄：胡小石外孫

劉重喜：南京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