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說拿了最高獎,作者卻親口承認,它身上留著一道永遠好不了的疤。
這事兒就發生在陳忠實和他的《白鹿原》身上。
時間撥回到1987年,那會兒的夏天比現在有勁兒多了,西安城里熱得人心里發慌。
45歲的陳忠實,已經是陜西省作協的副主席,算是個不小的官兒了。
可他跟《長安報》的記者李東濟在小酒館里喝酒,幾兩烈酒灌下去,平日里悶得像塊石頭的陳忠實,話匣子總算被撬開了。
他紅著眼睛,一拳砸在桌子上,說:“老李,我這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寫了一輩子,到死連個能墊頭的好東西都沒有,你說我這眼能閉得安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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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聽著嚇人,其實是關中老家的風俗。
人走了,下葬時頭底下得有個枕頭。
對陳忠實這個把寫作當命的人來說,那個“枕頭”必須是一部自己寫出來的,能壓得住棺材板的硬貨。
他跟李東濟撂下狠話,說自己準備寫一部叫《白鹿原》的東西,為了它,縣志都快被他翻爛了。
李東濟看著他,覺得眼前這人不像是在聊創作,倒像是個準備豁出命去干一場的賭徒。
那頓酒喝完,陳忠實就像從文壇蒸發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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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自己扔回了灞河邊上的老宅子,一個破得快塌了的院子。
那時候他已經是副廳級待遇了,可家里窮得叮當響,兩間廈房,風一吹就晃悠。
他后來跟人說,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感覺能聽見自己爺爺那輩人半夜里勞累了一天,躺在炕上發出的那種又沉又長的呻吟聲。
就是這種刻在骨子里的聲音,把他的魂給勾住了。
他就在那張掉漆的圓桌上,戴上老花鏡,一頭扎了進去。
這一扎,就是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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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四年,他不是在寫書,他是在給自己修一個墳,給自己做一個能安心躺下的“枕頭”。
1992年開春,一封從西安寄來的信,躺在了北京《當代》雜志編輯部何啟治的桌上。
信上就幾個字:書稿完成了。
何啟治心里一咯噔,立馬派了手下兩個最能干的編輯,常振家和洪清波,坐飛機直奔西安。
兩個京城來的大編輯,一腳踏進陳忠實家門檻,當時就愣住了。
這哪里像一個作家主席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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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家徒四壁都是抬舉了,墻皮往下掉,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找不出來。
這種窮酸和他的官銜擺在一起,讓這兩個見過世面的編輯心里五味雜陳,對那份還沒見面的稿子,心里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敬意。
那份手稿,厚厚的一摞,將近五十萬字。
兩個編輯一看,就像挖到了一塊沒經過打磨的野玉,那股子從黃土地里長出來的蠻勁兒,撲面而來。
常振家后來回憶,他們倆當時又激動又害怕。
激動的是,他們知道,一部能載入史冊的大作八成是成了;害怕的是,這稿子里埋著兩個隨時能響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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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是里面關于男女之間那點事的描寫,寫得太生猛,太不遮不掩。
在那個年代,這種寫法很容易被人抓住小辮子,說你“黃色”,搞不好整本書都得完蛋。
另一個,是書里牽扯到國共兩黨在農村那些年的爭斗,有些人和事寫得太直白,政治上太敏感,容易惹麻煩。
編輯部的態度很堅決:這書是寶貝,但必須得改。
主編何啟治親自出馬,跟陳忠實磨嘴皮子,話說得很客氣,但意思很明白,那些太露骨的性描寫,得往回收一收,寫得“虛”一點。
這對陳忠實來說,每一個字都是心尖上的肉,刪改不亞于在自己身上動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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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憋屈,但他也明白,不挨這刀,他這懷了四年的“娃”可能就生不下來。
最后,他一咬牙,認了。
這是《白鹿原》挨的第一刀。
雖然心里疼,但好歹是拿到了“準生證”。
1992年底書在《當代》上連載,1993年正式出書,就像一聲炸雷,把整個文壇都給炸醒了。
書一出來,那叫一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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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陜西,有個讀者看完書,激動得直接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省里開研討會,全是夸的,說這書寫得好,簡直就是中國的《靜靜的頓河》。
陳忠實跑去北京新華書店搞簽售,買書的人隊排得老長,他光顧著埋頭簽字,連抬頭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
那陣子,算是陳忠實這輩子最舒坦的日子。
他回到白鹿原的那個破院子,喊上幾個老朋友,擺上一碟花生米,喝著小酒,高興了就吼兩句秦腔。
他覺得,這半輩子受的窩囊氣,總算是吐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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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誰也沒想到,好日子沒過幾天,一盆冰水就從南邊兜頭潑了過來。
1993年底,廣州的《羊城晚報》轉載了一篇批評文章,話說的很重,直接點了《白鹿原》的名,說這書跟賈平凹的《廢都》是一個路數,“著眼點不對勁”,影視改編想都別想。
沒過多久,北京一位有分量的領導也在公開場合放話,讓底下人“不要再宣傳《白鹿原》”。
風向說變就變。
前幾天還被捧在天上,轉眼間就冷得像進了冰窟窿。
贊美的聲音一下子沒了,周圍死一樣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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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費了半條命做出來的“枕頭”,一夜之間就成了個燙手的山芋。
真正的硬仗還在后頭。
1995年,《白鹿原》入圍了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
這可是中國小說界的最高榮譽,對陳忠實來說,這不僅是名聲,更是對他這部作品最大的肯定。
他心里的火又重新燃了起來。
可就在節骨眼上,一個從作協打來的電話,像一記悶棍,又把他給打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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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里的人說話客客氣氣,意思卻不容商量:要想拿這個獎,書里的一些內容,還得再刪改。
這一回,陳忠實是真的想不通了。
在陜西,聽到的全是叫好聲,怎么一到全國評獎,又要動刀子?
他問為啥,對方也不細說,就扔下一句話:“不刪,肯定過不了。”
后來有人分析,主要是覺得開頭白嘉軒娶七個老婆那段,性描寫還是太扎眼,有為了賣書搞噱頭的嫌疑。
當然,也有人覺得,這就是評獎過程里有人下的絆子,不想讓他順順利利拿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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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不管什么原因,這道選擇題又擺在了陳忠實面前:是要作品的完整,還是要那個全國最高的榮譽?
這回的抉擇比第一次更折磨人。
最后,陳忠實還是妥協了。
他自己動手,又刪了四五萬字。
1997年,這個“干凈”版的《白鹿原》,終于通過了層層審查,拿下了茅盾文學獎。
陳忠實是贏了,贏得了所有作家都眼紅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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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個在他老宅里誕生的,充滿著黃土地原始生命力的《白鹿原》初稿,卻成了永遠的絕版。
這頂桂冠,是用書稿上的一道口子換來的。
寫完《白鹿原》,陳忠實再也沒寫出過長篇。
有人說他才氣用光了,他自己也不辯解。
或許他心里清楚,寫那本書,把他自己身體里的某些東西,也跟著一起埋進去了。
他靠這本書出了大名,也掙了不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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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剛拿到第一筆稿費,8萬塊錢,他讓作家白燁陪著去銀行取錢。
銀行里拿出來的都是十塊一張的票子,一捆一捆的,裝滿了他的一個舊書包。
他這個一輩子穿著打扮都像個老農民的作家,看著那滿滿一包錢,眼神里全是沒見過世面的實在和驚奇。
后來,有個老板出一百萬,就想買他那份被刪改前的原始手稿,他想了很久,最后還是沒賣。
那份沾滿了煙灰和心血的稿子,他誰也沒給。
他用這本書給自己墊上了枕頭,從此在文學的世界里睡了個安穩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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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李東濟:《陳忠實:我們這個時代的杰出作家》,載于《文藝報》,2016年5月4日。
何啟治:《<白鹿原>出版前后》,載于《當代》,2013年第4期。
孟繁華:《眾說紛紜<白鹿原>》,載于《讀書》,1994年第5期。
陳忠實自述:《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創作手記》。
白燁:《我與陳忠實》,載于《北京文學》,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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