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何以松弛？

（來源：中國婦女報）

轉自：中國婦女報

路文彬：作家，學者，詩人，譯者；出版有兒童文學作品《一月的寵物》、長篇小說《水晶》《深海沉默》《秋葵卡農》、隨筆《為孩子解讀<儒林外史>》《閱讀愛情》《我的沉醉史》、論著《歷史想像的現實訴求》《視覺文化與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失聰》《中西文學倫理之辯》、詩集《我曾在你碧空下的火焰里迷失》《夏天，邀自己去海邊看雪》，以及譯著《我母親的自傳》《安琪拉的灰燼》等50余部作品。

　　□ 路文彬

　　《不內卷的松弛教育》一書出版后，我從不同渠道收獲了許多讀者的反饋，反饋的內容幾乎驚人的一致。其一，本書有效疏解了他們在子女教育問題上的焦慮情緒；其二，即便認可書中“不隨波逐流”的教育理念極具價值，多數人在踐行“不雞娃、不內卷”時仍心有余悸。這種“理念認同”與“實踐困難”的反差，成為當下育兒群體的普遍困惑。

　　之所以存在普遍的教育困境，癥結在于部分父母始終未能分清愛與情的界限。他們同孩子建立起來的并不是愛的關系，而是基于本能的情之聯系。愛與情的本質性區別即體現在前者是理性的關懷，后者是情緒的好惡。如果說愛是利他的，那么情則是利己的。父母基于“情”對子女的各類關照，其本質并非回應孩子的真實需求，而是對自身情緒偏好與利己訴求的滿足。

　　父母毫不懷疑自己對孩子的愛，可殊不知，因為他們從未試圖理解和認知自己的孩子，故所謂的愛最終只能是個人情緒的焦慮性表達。而隨著焦慮情緒的不斷加劇，他們的理性判斷能力只會一再退后，以至于讓恐懼和擔憂充滿了自己的意識世界。從眾性的選擇恰恰是恐懼和擔憂使然，只有置身在群體當中，他們才會覺得安全。于是乎，他們越是關心孩子，勢必越是想要控制孩子。

　　控制的實質乃是占有，占有決定了父母患得患失的心態。在這種心態下形成的親子關系只能是緊張而非松弛的。這樣的父母難以將孩子視作獨立的個體，難以認識到孩子身上所擁有的個性價值。他們有意無意把孩子當成了自身的投影，至于他們自身又是群體中的一員，所以他們針對孩子的教育壓根不可能是個性化的。盡管在群體里的內卷可能是痛苦的，但相較于痛苦，他們更怕的是失去安全感。

　　如此一來，親子關系便成了控制及依賴的關系。父母在控制孩子，促使孩子依賴他們的同時，自己也在接受著群體的控制且依賴著群體。他們不清楚，愛是存在，不是占有。存在是自由和獨立的成長。既然父母是愛孩子的，那么首先應該想到尊重孩子的自由。自由不是無拘無束，不是隨心所欲，而是個體自行成長的權利和節奏。要知道，生命本就帶有自我保護的天性，而這種天性的核心體現，正是孩子的成長自由。更重要的是，孩子恰恰是在自主探索、自主選擇的自由過程中，逐步建立起對自我、對他人、對世界的責任意識。

　　父母若強行干預孩子的成長節奏，本質上是擾亂甚至剝奪了孩子獨立成長的可能性。我始終堅信，養育子女的終極目標，是助力其成長為獨立完整的個體，成為身心健康、自信、有愛的成熟社會公民。然而在實際陪伴過程中，很多父母常因過度聚焦孩子的學業成績，而不自覺地采取簡單粗暴的方式，漠視甚至犧牲了孩子的自由成長權益。

　　我們給孩子擇校，給孩子報課外班，將他們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孩子時刻處于父母的監管之下，漸漸便喪失掉了為自己負責的能力。另外，很多人以為給孩子擇校是一種責任擔當，這實際卻是一種逃避，是責任的轉嫁。它暴露的是父母對自己和孩子在信心上的不足。在這種情勢下長大的孩子很難對自己的環境和命運產生認同感，自然便難以激發出足夠的內在動力，極有可能終生要與自身的無力感為伴。

　　身為父母，我們當然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但不少父母是以懷疑和擔心的情感對待孩子，那怎么可能將其培養成自信有愛的人呢？幸福同樣不是占有，而是一顆自由心靈充滿愛和感激的豐富體驗。占有的結果無非就是失去，失去正是幸福的反面——沮喪。可見，學習成績優異根本不是一個孩子未來幸福的保證。

　　身為父母，我們無不盼著孩子能擁有幸福的人生。可現實中，太多父母卻常以懷疑、擔憂對待孩子。試想，在這樣的情感氛圍中，孩子又怎能成長為自信有愛的人呢？幸福從不是占有，而是一顆自由心靈充滿愛和感激的豐富體驗。如今，被抑郁癥困擾的人越來越多，這背后，與“以占有為幸福”的價值觀崩塌密切相關。太多人困在“要得到好成績、要獲得他人認可”的枷鎖里，最終被負面情緒擊垮。這也讓我們不得不清醒：學習成績只是成長階段的階段性指標，絕非孩子未來幸福的“保證書”。固然，學習成績優異可以成功“占有”心儀的大學，或者成功“占有”理想的工作職位。可是，這絕對不等于幸福。

　　一直以來，我很看重女兒的幸福，相比追逐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我更在乎她的每一次失敗，畢竟失敗能夠帶來成長。面對她的失敗，我獻上安慰和耐心，這就是愛。而允許她失敗，便是給予她自由。相比于分享她成功的喜悅，我更愿意分擔她失敗的沮喪。因為在這種分擔里，我才更能體會到愛的力量，體會到作為父母的意義。她成功時，我祝賀她。她失敗時，我鼓勵她。對于她，我只有祝福，沒有擔心。

　　不管女兒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她都是我欣賞的對象。這欣賞來自我的愛，愛讓我毫無條件地信任孩子，給予她自由。自由在我們的關系中像是一道恰到好處的界限，提醒我不能冷落女兒，但也不要過度關注。今天的孩子大多是獨生子女，由于得到的關注過多，結果嚴重影響了他們自主發展的能力。隨著女兒的長大成人，我愈發認證了這個觀點：父母是什么樣的人，比父母為孩子做了什么更重要。

　　只有當我們充分認清自身的個體價值，也尊重孩子作為獨立個體的獨特價值，才不會總拿孩子與他人盲目比較，才能摒棄“恨鐵不成鋼”的焦慮與怨懟。如此，我們對孩子的愛才是純粹而真實的，對自己也才能保有篤定的自信。

　　要知道，我們愛孩子，愛的不是他們的學習成績，也不是他們能為我們贏得榮耀。我們愛的，是生命本身，是生命在自由生長中自然綻放出的美與力量。松弛的教育，才是真正的愛的教育；而陷入內卷的教育，早已背離了愛的本質。我們錯誤地將學習成績當成了教育的終極目的，卻忘了教育的核心使命，是培養孩子創造美好生活的能力。

　　更何況，閑暇本就是教育的重要前提——沒有心靈的松弛與空間的留白，何談教育？當教育回歸松弛與自由，當我們真正敬畏每個生命的獨特價值，教育才能回歸其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