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常敬竹去北京西郊萬佛園給漫畫家張仃先生掃墓。
掃了一圈周圍,發現不遠處多了座新墓,墓碑主人的頭像不是真人照片,是一幅漫畫自畫像。
常敬竹看了墓碑主人名字,竟是韋啟美先生。
作為徐悲鴻的得意弟子、中央美院的老教授,韋啟美這一生默默無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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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悲鴻之前,韋啟美的啟蒙老師是孫多慈,徐悲鴻的學生。
孫多慈曾考上中央大學藝術系,隨徐悲鴻學畫,她非常崇拜徐悲鴻,幾近瘋狂。
后來孫多慈到韋啟美的學校任教,韋啟美通過她的嘴,才知道徐悲鴻這個人。
1942年,韋啟美考上了孫多慈老師的母校,也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徐悲鴻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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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的韋啟美)
5年后,韋啟美畢業,徐悲鴻剛好受周總理囑托,前往北平,主持北平國立藝專的工作。
他叫了一批得意弟子,跟自己一塊去,韋啟美就是其中一個,他的好友兼室友戴澤,也在其中。
后來,北平藝專與華北三部美術系結合,組成國立美術學院,之后進一步更名為中央美術學院,韋啟美便順勢變成了中央美院教師。
抗美援朝時,韋啟美苦自己一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無法為國家做出一點實際貢獻。
當時,中國美協在王府井美術館辦公,美術館正好在中央美院操場旁邊,華君武是中國美協核心人員。
他人雖然不在美院,但他時常來美院串門,美院的老師學生就沒有人不認識他的。
韋啟美心里郁悶,決定畫漫畫做點實事,他就把決定告訴了華君武。
華君武作為漫畫鬼手,聽到一個畫油畫的說要畫漫畫,他竟只回了句“好嘛”。
短短兩個字,給了韋啟美極大的自信,也是華君武這兩個字,讓畫壇多了一個意外的漫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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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啟美把歷年來的漫畫大家作品都看了個遍,重點學習了葉淺予、張光宇。
韋啟美本身有寫實功底,就逐漸摸索出了自己的漫畫風格——不重形式,所以他多用黑白線條,重在解剖內容,用幽默、夸張的方式去傳遞思想。
偶爾來幾張像《奶奶送我,我送奶奶》這種溫情的漫畫,都會讓人為之一愣,韋啟美最近怎么了,他怎么還會畫親子溫情,如同一向毒舌慣了的人突然說世界還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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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啟美一入漫畫,從此再也沒出來了,50年代開始畫,畫到他2009年逝世,創作了800多張漫畫,內容囊括經濟、生活等多個領域。
他還是《人民日報》旗下《諷刺與幽默》報刊的編委兼最高產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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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像打開了韋啟美身體的那個開關,讓他體內的靈感巖漿源源不斷奔涌入畫紙上。
他把幽默的因子帶進了油畫中,1956年創作的油畫《模范飼養員》,一幅充滿生活氣息又詼諧有趣的喜劇作品,這對當時的油畫而言是一大意外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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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這么說?
50年代初,因為時代需要,就要求通過藝術去凝聚民族共識,那一階段的油畫多是宣傳英雄事跡,或描繪重大歷史事件。
而韋啟美大膽地跳出時代敘事,他畫的《模范飼養員》如字面意思,就是畫一個飼養員摟著一只小馬駒,記者在給他們拍照,旁邊的村民都在笑著看熱鬧,很溫馨又放松的畫面。
韋啟美的這一突破,也給了當時的油畫以新的出路,拓展了油畫的題材邊界與表達功能。
他也不是畫不了正劇,相反他畫正劇更是登峰造極,這就不得不提他的《青紗帳里游擊隊員逞英豪》。
1977年,臨近建國30周年,韋啟美接到任務,命他創作一幅抗日題材的油畫作品,以此警示后人銘記歷史。
這個任務找對人了,韋啟美的整個童年幾乎是泡在戰爭的硝煙里的,他學習的油畫技巧也很正統,都是四五十年代油畫通用的。
但是,在創作這幅作品時,韋啟美的進展并不順利,幾度易稿,怎么畫都覺得還差點意思。
為了找到靈感,他還聯系上了參加過游擊戰的隊員,挨個給他們畫像,最后耗時一年的時間,才創作出這幅4米長、2米高的巨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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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幅畫個人覺得最精彩的就在于陰暗區的調配得當,色階過渡流暢。
朦朧的光影交錯,似戰火又似烈日暴曬,更似游擊隊員們激昂的作戰情緒,技術和情感的宣泄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韋啟美的畫作像一片海洋,一旦你投身進去,你想上岸但看不到岸;
等到看見岸了,打在你身上的一股又一股的浪花,又勾得你忘記了上岸,只想永遠留在海里,心甘情愿與它一同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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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自己的藝術嚴謹,在教學上韋啟美更嚴謹。
韋啟美在中央美院任教近50年,以他的能力和資質,完全可以同時勝任多門課程,但他始終堅持只負責一年級新生基礎課。
不是避重就輕,只揀簡單的教,一年級正是打基礎的關鍵時刻,不見得簡單到哪里去。
韋啟美就覺得,學生的第一步至關重要,這第一步歪了,后面的路也就跟著歪了,所以一定要幫他們打好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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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系想近身聆聽,還得靜候佳音,等到院里組織集體上門拜訪老師,才有機會。
藝術家徐冰就曾羨慕,油畫系新生第一階段的課,是韋先生上的,真是走大運了,少走十幾年彎路。
他們當時一群人去韋啟美家聽課,說了什么時間太久他也記不清了,但他清楚記得,韋先生的說話和笑容是揉在一起的,面團般的柔軟,而喉嚨像藏著一汪暗泉,隱隱淌出,嗓音悅耳又舒緩。
這也許跟他說話的習慣有關,他只說教學、藝術相關的事,只說好事。
因為泉眼只吐清甜的水,就會讓人習慣性忘記這處泉眼曾經遭遇了什么。
跟他做了多年的老同事侯一民就說,那時候要不是他是和韋啟美一起挨打的,他都要覺得韋沒遭過罪,因為他從不提。
侯一民還偏胖,打下來還有肉頂著,韋啟美常年瘦巴巴的,全在用骨頭承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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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說苦,甚至平時為人也很低調。
韋啟美是需要“召喚”的,仿佛你要對暗號,說到藝術,他才會現身,其他時候,聚光燈下是看不見他的。
一些教授老合照里,他永遠藏于人群之后,站在最后一排,就露個頭。
沒課的時候,他經常背著一個舊軍包,去老美院的期刊閱覽室看報紙、雜志。
只要他在,他就同周圍隔著一道結界,翻頁、起身都輕似一陣弱風,像在空中抖了一下就消失了。
上個世紀,中國美術館二大常客,一位中央美院附中老校長丁井文,一位就是韋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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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井文校長)
他常穿一身藍,壓一頂鴨舌帽,戴一副眼鏡在展館來來回回看畫,有時候遇到他,會下意識屏住呼吸。
一來怕雜音打擾到他看畫,二來在空曠的展館里,他瘦小的身子恍如一粒塵,附著在一幅幅大畫上,看見他的人生怕自己吐出的呼吸,吹走了他。
常敬竹曾參加過美術館一次畫展開幕,丁老校長就指著一個角落的韋啟美說,韋先生是大畫家,油畫好,漫畫也出色。
常敬竹聽后很想拜見一下韋啟美,就托丁校長能不能引薦一下,丁校長笑說,他沒那么多規矩,一點架子也沒有,讓常敬竹直接去見。
常敬竹走過去,韋啟美笑得很親切,應了他的意圖,還從那只舊軍包拿出紙筆,給他寫了個地址和電話,讓他周末來。
常敬竹按約定周末去上門拜訪,韋啟美先給他倒了杯茶,就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還畫了幅漫畫自畫像送他,在他帶去的冊頁上題了兩句詩。
他這一生低調,潛心藝事,始終以“要攀登不要風頭”作為自己的人生信條。
有篇文章里寫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韋啟美,起初我還不太懂,直到我瀏覽到韋先生這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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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理想的自己,他(她)比現實的我們更純潔、更心無旁騖專注自己的夢想,不會為俗世所擾。
每當我們受傷了、絕望了,我們總會想起他(她),然后坐在他(她)面前,問他(她)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
他(她)不語,指了指我們的手,我們低頭才發現自己手上捧著一個玻璃魚缸,魚缸里有一條紅色小金魚,游啊游啊游。
你就盡力地往前游,只看前面,就當自己活在一片汪洋里,你很自由。
只要你專注向前看,不抬頭瞻前顧后,忘記自己是魚缸里的魚,你就永遠自由。
只要自由,那就大膽去做。
參考資料:
1、中國文化報|韋啟美:要攀登,但不是要風頭
2、中央美院美術館|韋啟美百年誕辰紀念展
3、常敬竹|鐫刻在墓碑上的自畫像
4、中央美院藝訊網|韋啟美:向未來,留下詩意、幽默的一筆
5、中國藝術報|更像朋友的老師——憶韋啟美先生
韋啟美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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