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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藍筆記本
母親的筆記本是深藍布面的,歲月在邊角處繡出了毛茸茸的緣。它不記柴米油鹽,不記人情往來,只安安靜靜地躺著,像一座尚未啟封的寶藏。我曾以為那是母親的秘密,后來才懂得,那是她為我備下的二十七粒種子,等我生命里的風雨來時,好有東西可發芽。
十歲的秋天,我的畫落選了。顏料在紙上凝固成委屈的形狀。我把臉埋在臂彎里,覺得全世界都看不見我那抹最得意的金黃。
母親什么也沒說,只是取來了那本深藍的冊子。翻開時,紙頁發出輕微的嘆息。
“你看,”她的聲音像初秋的日光,暖而淡,“第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歡你,哪怕你做得再好。”
我從指縫間偷看。墨藍色的字,工工整整。
“若是把心思都拿去討人喜歡,你就會變成別人的回聲,再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窗外,梧桐葉正一片兩片地往下落。原來,不喜歡是可以被允許的——這個發現讓我松了一口氣,那些淤積的委屈,忽然就散了。
那本深藍的冊子,就這樣一頁頁地,走進了我的年歲里。
競選班長失敗那天,我把自己關在房間。失敗是有重量的,壓得人直不起腰。夜深時,母親推門進來,手里捧著那抹深藍。
“第二句話: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對失敗。”
月光斜斜地照在紙上,那些字仿佛活了過來,在光影里微微顫動。
“從失敗里長出來的經驗,是下次最好的肥料。”母親的聲音很輕,像在說一個古老的秘密。
我們談到深夜。原來失敗是可以被拆解的——一部分是準備,一部分是機遇,還有很大一部分,只是別人的選擇,與我無關。當我把這些一塊塊分開來看,失敗的重量忽然就變輕了。
原來,母親給我的不是答案,是拆解問題的刀。
第一次喜歡一個人,是在十六歲的春天。玉蘭花開得不管不顧,像我按不住的心跳。我說了,然后被拒絕了。回家的路那么長,長得好像走不完。
母親在陽臺上等我。小圓桌上,那本深藍的冊子已經打開。
“第四句話:不要害怕被拒絕。被拒絕只是別人的選擇,不代表你不夠好。”
“可心為什么會疼呢?”我問了一個傻問題。
母親笑了,眼角的細紋像水面的漣漪:“因為你在乎。在乎就會疼。但疼過之后,你會發現——你比想象中勇敢。”
玉蘭的香氣一陣陣飄來。我忽然懂了,疼痛不是懲罰,是活過的證據。
那本冊子里的句子,有些是即刻就懂的,有些卻要在生命里轉幾個彎,才突然明白它的意思。
比如那句“不要和別人比,和自己比”。整個高中時代,我都在和同桌較勁。我們像兩棵挨得太近的樹,爭著往同一片陽光里長。直到高考前,我在一次模擬考后徹底崩潰。
母親沒看試卷,只是翻到第七頁。
“看看今天的你,比昨天的你進步了嗎?”
“可是她比我多了十分!”
“她是她,你是你。”母親指著窗外兩棵不同的樹,“一棵結蘋果,一棵開桂花,要怎么比誰更好呢?”
那一刻,有什么東西“咔噠”一聲歸了位。原來我盯著別人的果實看了太久,忘了自己是該開花的樹。
有些明白,來得猝不及防。
填志愿時,我和父親大吵一架。他想讓我學會計,我想學新聞。我們像兩座對峙的山,誰也不肯讓。
深夜,我紅著眼推開母親的房門。她正對著那本冊子發呆,見我來了,輕輕推過來。
“第八句話:別人的意見可以參考,但最終的決定要自己做,相信自己的判斷。”
“可如果選錯了呢?”
母親又翻過一頁:“第十二句話:不要因為害怕犯錯就不敢選擇。誰都會犯錯,重要的是能調整方向。”
我選了新聞系。四年后,當我第一次獨立完成的報道變成鉛字時,忽然想起那個夜晚——原來母親給我的不是方向,是找方向的勇氣。
如今,我也要做母親了。
收拾舊物時,又見那抹深藍。紙頁泛黃了,字跡卻依然清晰。我坐在地板上,一頁頁翻過,像在重走自己的來時路。
最后一頁,有新的字跡——是母親的筆跡,墨色尚新:
“女兒,這些句子終于走完了從我的筆尖到你心里的路。現在,該你去為你自己的孩子,收集屬于你們的心靈地圖了。”
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下來,在紙上洇開淡淡的水痕。
原來這二十七句話,從來不是需要背誦的教條,而是母親用二十七年光陰,在我心上輕輕叩出的二十七聲回響。她等啊等,等到我跌倒時,等到我迷茫時,等到我懷疑自己時——那些聲音才從心里浮上來,告訴我:沒關系,可以的。
窗外,今年的梧桐葉正在抽芽。嫩生生的綠,在風里微微地顫。
我拿出一本新的筆記本——淺黃色的布面,在斜陽里泛著柔軟的光。
翻開第一頁,我寫下:
“給我的孩子:第一句話,要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歡你——而這,正是你獨特的開始……”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像春蠶食葉,像細雨潤土。
母親的二十七粒種子,已在我心里長成了森林。而現在,我要為新的生命,準備新的種子了。它們會不一樣,因為每一陣風、每一場雨都是新的。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變的——
比如愛的傳遞,從來不需要喧嘩,只需要一個深藍的封皮,和足夠長的時間,等那些話,一句一句,在另一顆心里找到回響。
合上母親的本子時,我忽然全明白了:真正強大的內心,不是從無畏懼,而是含著畏懼依然前行;不是永不受傷,而是帶著傷痕繼續生長。
而母親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就是讓我相信——生長是可能的。在任何時候,以任何姿態。
就像此刻,我在新本子上寫下的第一個字。就像窗外,梧桐樹在春風里,又一次開始了它年復一年的、安靜的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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