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地名是歷史文化的遺存,“萊蕪”地名亦是如此。山東帶“萊”字的地名不少,比如魯中的萊蕪,膠東的萊陽、萊西、萊州、蓬萊等,這些地名中的“萊”字語義所指為何?帶“萊”字的地名之間是否存在關聯?
談起萊蕪,你會想到什么?是中學課文《曹劌論戰》談到的長勺之戰,還是萊蕪籍散文名家吳伯簫寫的《菜園小記》《記一輛紡車》?還是解放戰爭中的萊蕪戰役?
處在海岱之間的萊蕪,自古地靈人杰,是很多重大歷史事件的發生地,但“萊蕪”二字出自哪里,卻頗讓人困惑,諸多史家和學者對“萊蕪”之名的由來,進行了探討和闡釋,但一直沒有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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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蕪”地名來自“萊蕪谷”
近日,《濟南日報》博閱·文史版刊登濟南市嬴秦文化研究院副院長徐祥法的文章《“萊蕪”何來?》,認為“萊蕪”地名來源于春秋時期齊魯會盟的夾谷——因為萊夷人在會盟期間表演樂舞,夾谷后稱作萊蕪谷。
在提出“萊蕪”地名來源于“萊蕪谷”之前,徐祥法對“萊蕪”地名來源的“山名取目說”“牟蕪音轉說”“荒蕪說”“萊民播流說”等說法,一一進行了否定。
第一,“山名取目說”,屬于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的錯誤引用。來自酈道元《水經注》引用《左傳》語曰:“余按泰無、萊柞,并山名也,郡縣取目焉,漢高祖置。《左傳》曰:與之無山及萊柞,是也。應劭《十三州記》曰:太山萊蕪縣,魯之萊柞邑。”但查閱《左傳》,酈道元的引言是錯的,《左傳》原文是“辭以無山,與之萊柞”,并非“與之無山及萊柞”,意思是“以沒有山推辭”,而不是說有座叫“無山”的山。徐祥法表示,他從小生活在萊蕪,當地并沒有一座叫“無山”的山,“無山”之說不攻自破。
第二,“牟蕪音轉說”,被考古發掘確認為錯誤。此說出自王獻唐先生《山東古國考》,因為古代萊蕪是萊國和牟國的地盤,他認為“古讀牟為重唇音,聲與蕪相似”,但萊蕪籍人士李鴻杰先生曾得臨淄出土西漢早期封泥“萊蕪丞印”及“牟丞之印”數枚(《濟南時報》2024年7月8日),泥印“牟”“無(蕪)”涇渭分明,毫無瓜葛。
第三,“荒蕪說”,也靠不住。現在“萊蕪”一詞,并不用于“荒蕪”,但古代“萊蕪”確實有過“荒蕪”的語義,只是出現的時間比較晚。南宋薛季宣詩云“暑雨沾我衣,萊蕪絆我轅”,南宋韓淲“下視城郭居,萊蕪欠耘鋤”,明代江源“豪門書劄從今絕,原野萊蕪趁雨耕”等。徐祥法認為,“荒蕪”不是好詞,用不太好的兩個字作為地名,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第四,“萊民播流說”,流傳最廣,依然取“荒蕪”一說,但和齊景公滅萊有關。“齊景公滅萊,萊人播北谷,邑落荒蕪,故云萊蕪。”此說出自何處,無考。但經考證,萊蕪及周邊地區確為萊人世居之地,非東萊遺民播流之所。
否定“萊民播流說”,但徐祥法認為“萊蕪”和古代的萊夷有關。《史記·齊太公世家》:“(齊景公)四十八年,與魯定公好會夾谷。犁鉏曰:‘孔丘知禮而怯,請令萊人為樂,因執魯君,可得志。’景公害孔丘相魯,懼其霸,故從犁鉏之計。方會,進萊樂,孔子歷階上,使有司執萊人斬之,以禮讓景公。景公慚,乃歸魯侵地以謝,而罷去。”這是說,孔子在會盟中看出萊人表演樂舞,意在劫持甚至謀殺魯定公,便毅然決然命本國武士抓住萊人并斬首。
“萊人”所進“萊樂”,今稱萊夷古樂,非常有名。2021年9月,萊樂被評為青島市第六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史載,齊靈公滅萊后,將獨具特色的萊樂納入齊樂,成為齊樂的四大板塊之一。齊景公之所以在會盟中使用萊樂,是因為表演道具中需要劍、戟等兵器,可以借機用以劫持魯侯。
徐祥法認為,因為夾谷會盟中萊人舉行了萊樂表演,久而久之,夾谷就變成了“萊舞谷”,也即后來的萊蕪谷。今天“舞”的原字就是“無”,“無”又是今天的“無”字古字,古人重音不重字,同一個音的字可以相互通假,“無”字后來加上“艸”,就成了“蕪”,這是“萊蕪”地名的真正來源。
徐祥法這個觀點有沒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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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無(萊蕪)丞印
萊蕪之“萊”與古萊人有關
萊蕪谷在古代是魯中山區戰略要地和交通要道,歷史上非常有名,山東大學歷史學院教授任相宏對其關注已久。早在2001年,任相宏就到萊蕪齊長城青石關至苗山一帶徒步考察萊蕪谷,他認為,萊蕪谷的范圍和淄河谷地大致重合,就是從淄河的上游——萊蕪青石關一帶,中間經過博山、淄川的山間谷地,一直延伸到臨淄的牛山為止,淄河在牛山附近流出山區,北面就是平原了。
對于萊蕪地名直接來自萊蕪谷的觀點,任相宏表示:今天的“萊蕪”地名,和古代的“萊蕪谷”,肯定是有關聯的。從歷史文獻和考古發掘來看,萊蕪之“萊”,可以確定和古代的萊夷有關,但“蕪”字是不是直接來自萊人舞樂,史無明載。萊蕪的“萊”,和膠東的萊陽、萊西、萊州、蓬萊中的“萊”一樣,均來源于古萊夷和萊國,是古萊夷人曾經在山東大地上生活過的遺存。
萊國,又稱萊子國,萊也寫作“來”,是商后裔建立的子姓王國,在當時屬于勢力較大的東夷古國。歷史上先有萊國,后有齊國。公元前1046年,姜子牙輔佐周武王滅商后,被封于營丘(今臨淄)建立齊國。萊國與齊國相鄰,國都相距較近,兩國多有交伐。后來,萊國被齊國打敗,一部萊民分遷到膠東,這有考古發掘和文獻記載相互印證。
一是古文獻和考古證明山東中部很多地方都曾是古萊夷人的地盤。在周初齊國和魯國分封到古代山東之前,魯中即有古萊民繁衍生息,《禹貢》記有“萊夷作牧,厥篚厴絲,浮于汶,達于濟。”意思是說,萊夷一帶可以進行畜牧養殖,進貢的物品是成筐裝的柞蠶絲,進貢的船只行于汶水達到濟水,因此可證明萊人在遷膠東之前就居于今天萊蕪的汶水上游一帶。
任相宏認為,萊蕪古代就以礦冶而有名,境內礦冶遺址眾多。這與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出土于臨淄的春秋齊靈公時的銅器叔夷鐘銘文記載相一致。由此可見,齊靈公滅萊之前,萊人一直居住于今萊蕪、博山、沂源一帶的崇山峻嶺之間,且礦冶具有一定規模。“萊蕪東部沂源縣境內的姑子坪遺址就位于齊長城之南魯山之陽,正是萊夷之地。”(《山東沂源縣姑子坪周代遺存相關問題探討》,《考古》2003年第1期)
二是《史記》等證實齊國是在戰勝萊國的基礎上才立國的,也說明當時的古萊國和齊都營丘相近。
《史記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第二》記載:“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師尚父於齊營丘。東就國,道宿行遲。逆旅之人曰:‘吾聞時難得而易失。客寢甚安,殆非就國者也。’太公聞之,夜衣而行,犁明至國。萊侯來伐,與之爭營丘。營丘邊萊。萊人,夷也,會紂之亂而周初定,未能集遠方,是以與太公爭國。”
周初之所以分封兩位最重要的政治人物——伐商統帥姜尚和執政首輔周公到古山東建立齊國和魯國,正是為了穩定東部邊患。“營丘邊萊”,說明姜太公在營丘建立齊國時,周邊區域屬于萊夷地盤,“萊侯來伐,與之爭營丘”的故事,則說明齊國是戰勝萊夷才立國的。
營丘是齊國最早都城,具體在哪兒有爭議,歷來有臨淄營丘、昌樂營丘(原馬宋鎮)、壽光縣廣陵小營(江陰侯吳良駐軍之地)三地之爭,其中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中認為在臨淄:“淄水又北,經其城東,城臨淄水,故曰臨淄……武王以其地封太公望,賜之四履,都營丘為齊。”但“三地”無論在哪兒,都屬于今天的“魯中”范圍,這也說明,今天的濰淄流域是當時萊人的世居地。
三是文獻和文物實證齊國和萊國的戰役戰斗,不止于齊國立國時期,而是有連續性,齊國是在滅掉萊國等周邊國家后,才成為“東方大國”的。
在昌濰、掖縣、高密縣、平度縣、黃縣等濰淄流域,都可以找到古代萊夷人的生活遺跡。歷史上,齊國不斷伐萊并最終滅萊,導致萊人東遷。
《春秋·宣公七年》(公元前602年):“夏,會齊侯伐萊。”《春秋·襄公六年》:“四月,晏弱城東陽,而遂圍萊。”“丁末,入萊。”“萊共公浮柔奔棠。”“晏弱圍棠,十一月丙辰,而滅之。遷萊于郳。高厚、崔杼定其田。”經過多次伐萊,齊國于公元前567年(齊靈公十五年)滅掉了萊國,降為邑。《通典·州郡十》:“萊州,春秋萊國也,齊侯遷萊子于郳,在齊國以東,故曰東萊。戰國屬齊。”
上文提及的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出土于臨淄的春秋齊靈公時的銅器叔夷鐘,由齊國正卿晏弱(即晏桓子)鑄造,是春秋晚期齊靈公為封賞大臣叔夷滅萊有功的紀念物,該銅器記載了叔夷奉齊靈公之命,率軍消滅一個叫作“萊”的國家而受到嘉獎的事。
叔夷鐘原器已不知所蹤,但有銘文摹本傳世(《殷周金文集成》272-278)。叔夷鐘青銅器銘文中包含“萊”字,證實了伐萊滅萊之事。叔夷鐘銘文記載,“余命汝司予萊,造—(當時的字符)徒四千”,同時也提到“錫女馬車戎兵,釐仆三百又五十家,女以戒戎作”。這里的“釐仆”即萊國的俘虜。“釐”和“萊”在古代文獻中經常被視為通假字,“萊”《爾雅》中作“釐”,又《詩義·疏》曰:萊,藜也。此銘文反映了萊被齊滅后,土地、人口被齊國瓜分的情況。
萊國滅亡之后,部分萊人東遷至后屬東萊的龍口、萊陽、萊州、萊西等東部沿海一帶。萊人東遷留下古城遺址,主要指的是位于今天龍口的歸城遺址。歸城遺址的夯土墻已所剩無幾,但仍然保存了大量文物,包括青銅器和陶器等,2006年被公布為第六批國家級古遺址類文物保護單位。
這樣一來,龍口就是萊國東遷之后的國都所在地,這個時期就是所謂的東萊,與東遷之前的萊國相對應,那個時期也就稱為“西萊”了。在龍口人的眼里,西萊是一段失敗的歷史,而東萊才是萊國站住腳跟并再次興盛的起點,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歸城成為萊人后來的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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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蕪之“蕪”和“舞”同義
西漢漢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首設萊蕪縣,巧的是,萊蕪籍人士李鴻杰先生曾得臨淄出土西漢早期封泥“萊蕪丞印”(《濟南時報》2024年7月8日),這為探討“萊蕪”始源提供了彌足珍貴的文字資料。
山東大學歷史學院教授楊加深,長于古文字分析,在觀察西漢“萊蕪丞印”后表示:萊蕪地名來源,歷史上沒有明確的說法,是否和夾谷會盟萊人跳舞有關,也無法下結論,只能聊備一說,但不能臆斷。蕪為草亂而茂盛義,如蕪湖;若然,應是受萊字從草頭“艸”的影響,類化為蕪。但地名初多以音表,如邯鄲,古代也寫作甘丹。臨淄出土的萊蕪丞印上寫的實是“來無”,“來”是麥之象形初文,無“艸”頭,“無”也沒有“艸”頭,這說明最初的“萊蕪”地名,可能和“草”無關,但古人同音字互相通假的情況很多。從字源上說,丞印上萊蕪二字中的“蕪”字,系出金文,其形狀確實和“舞”有關,“無”即“舞”之象形字,像大(人)持牛尾狀道具跳舞,秦篆訛變為從林,這也給地名溯源帶來更多的困難。
其他接受采訪的語言學專家,也持有相似的觀點:即丞印上“萊蕪”二字都沒有“艸”頭,“無”字的形狀確實和跳舞有關,而且是“兩只手拿著裝飾品動物尾巴類的東西在跳舞”。“無”在甲骨文中已經出現,西周金文基本繼承了甲骨文字形,李學勤先生主編的《字源》上對此字的解釋是:會意字。由于舞蹈是手舞足蹈,兩腳動作帶動全身,故特意在字下端添加二“止”(足形),遂成為“舞”這種寫法。無、舞二字發生分化后,無多用為有無之無。春秋戰國時期,舞字像人兩手所持的舞具形發生訛變,字上端也發生形變,有的不從大(人形),而訛為從冊、從林的字。
任相宏表示,古代中原之外的所謂夷民,沒有自己的文字,開始都是借用漢字表意,借用的時候,“發對音”比“寫對字”更重要,字往往通假即可,“萊蕪”地名的演變過程可能也是如此。但有一點可以確定,“萊蕪”二字,肯定是來自當地的發音。“萊”和古萊人有關,“蕪”從字源上說確定和舞樂有關,但不能確定和夾谷會盟萊人跳舞直接相關,只能說“有可能”。
值得重視的是,歷史上因為一次會盟,而改地名的情況也是有的。公元前715年,魯隱公和莒國人盟于浮來,后來,浮來山改名公來山,北魏酈道元《水經注》載:“公及莒人盟于浮來者也,即公來山也。”“公來山”是魯隱公來“浮來山”會盟之后產生的別名,意即魯隱公來過的山。
“萊蕪”二字,最初是不是由夾谷會盟萊人舞樂演化為“萊舞谷”,并由“萊舞谷”一步步演化為后世的“萊蕪谷”,以至出現“來無”再至今天的“萊蕪”,需要學者專家進一步探討論證。
來源:大眾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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