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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問一個中國風險投資人,他的終極夢想是什么?答案很可能不是“成為合伙人”,而是——獨立。
從閻焱、王功權,到張震、曹毅,再到今天無數默默出走的投資經理,“單飛”幾乎成為中國VC行業一條不成文的職業終局。而這背后,是中國式合伙人制度的全面潰敗與結構性重塑。
有人說,中國VC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合伙人”,只有“高級打工人”。也有人說,不是合伙人不努力,而是這片土壤,根本長不出Benchmark那樣的“平權神話”。
今天,我們借助《中國風險投資史》中未被公開的大量訪談與案例,結合VC 2.0時代的發展軌跡,深度拆解中國VC過去20年的三大真相——合伙人的困局、投后的幻滅、賽道的變化,并展望真正的“合伙人時代”將走向何方。
合伙人的悖論:為什么中國VC留不住人?
1.“偽合伙”的現實困境
“中國VC就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合伙人。”這不是貶損,而是現實。如果問國內的投資人,尤其是80后、90后,他們的行業榜樣是誰,他們幾乎都會說Benchmark。原因就是Benchmark以5人小團隊、平權決策、均分利潤的模式,投出了Uber、Twitter等明星項目,成為VC界的信仰。
而在中國,盡管每家機構都叫“合伙人”,但絕大多數機構仍然有一個核心話事人。即便是最崇尚“硅谷精神”的機構,也難逃“一個人說了算”的命運。
深層原因一:控制權與決策效率的悖論
最早引入西方合伙制理念的鼎暉投資創始人吳尚志,在訪談中坦言:“沒有一個人會比所有人都強,但如果沒有一個人主導就很亂。”這句話道出了中國VC行業的現實困境——在快速發展、機會轉瞬即逝的市場環境中,決策效率往往優于決策民主。
IDG資本作為“中國VC黃埔軍校”,其“七長老”制度在早期確實保障了機構的穩定發展。但隨著移動互聯網時代的到來,這種“長老統治”反而成為了桎梏。2013-2015年間,IDG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骨干流失,張震、高翔、岳斌創立高榕資本,李豐創立峰瑞資本,余征坤創立濟峰資本——幾乎失手整個移動互聯網投資浪潮。
深層原因二:利益分配機制的不成熟
一位頭部基金的合伙人,憑借一個廣為人知的大平臺案例,拿到過一筆千萬美元級的獎金——這被同行稱為“中國VC打工人的天花板”。
更多的年輕合伙人發現:即便你爬到“合伙人”這個頭銜,你也很難獲得與之匹配的收益權與話語權。在老牌機構中,carry(超額收益分配)往往高度集中在創始合伙人手中,新晉合伙人雖然頂著光鮮的頭銜,但實際上仍然是“高級打工者”。
深層原因三:基金周期與個人成長曲線的錯配
中國風險投資市場基本每隔10年,或者一個基金周期,就會迎來一波“分手季”。從2005年前后的第一波獨立潮(紅杉中國、經緯創投等),到2013-2017年的VC 2.0時代,這一規律驚人地準確。
為什么是10年?一個典型的美元基金周期為10年(5年投資+5年退出),一個投資人的成熟周期也大致需要8-10年。當一批投資人在老牌機構完成培訓、積累資源和戰績后,恰逢個人能力的巔峰期,卻可能在原有機構遭遇晉升天花板。此時,“獨立”成為最理性的選擇。
2.VC 2.0時代的獨立浪潮
2013年至2017年,中國風投行業迎來了持續時間長達4年多的“獨立長熱潮”。根據不完全統計,僅從2013年至2015年中,就有超過30位投資人脫離原有機構成立了新基金。這場獨立潮的三個顯著特征:
第一,緊抓互聯網新貴LP
高榕資本喊出了“中國第一只創始人基金(Founder’s Fund)”的口號,LP來自互聯網創始人且涵蓋了不同代際。據其官網早年描述,騰訊、百度、淘寶、小米、美團、京東等企業的創始人均是高榕資本的出資人,“幾乎把前兩個代際的企業家,尤其是最頭部的人群囊括了”。
源碼資本曹毅與王興、張一鳴、李想等80后企業家交好,首期基金就獲得了這些企業家的支持,第一個項目就投資了字節跳動。
第二,專注早期投資,敢于下重注
VC 2.0機構大都以早期投資為主,投入B輪是常規操作,并且不吝于向更早期充分延伸。胡博予創辦的XVC定位為“研究型基金”,強調“用創業的方法做VC”;黃明明的明勢資本選擇當時尚處早期的智能硬件和科技賽道,首期基金就投出了理想汽車、小牛電動等明星項目。
第三,開始出現垂直化基金
濟峰資本專注醫療健康,浩悅資本聚焦醫療賽道,梧桐樹資本深耕產業互聯網——垂直化成為VC 2.0時代的重要趨勢。這表明中國風險投資行業開始走向成熟,從“廣撒網”轉向“精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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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 2.0的崛起:中國風險投資的分水嶺
1.時代背景:天時地利人和
2014年被稱為“VC 2.0元年”,這一年同時誕生了數個足以寫進中國創投史的大事件:
“雙創”政策使得資本開始變得狂熱,北京中關村的咖啡館擠滿了創業者;
體量大于互聯網數倍的移動互聯網正值全盛時代;
按下了14個月暫停鍵的IPO迎來重啟,滬深兩市全年的成交額接近75萬億元的“歷史天量”;
阿里巴巴登陸美股,成為全球歷史上最大規模的IPO,軟銀孫正義憑一筆2000萬美元的投資獲得580億美元的賬面回報。
這些事件共同構成了VC 2.0崛起的背景板。一股自2005年開始的互聯網造富效應帶來了龐大的資產配置需求,僅阿里巴巴一家公司就造就了數十位億萬富翁,海量新錢的加速供給,構成了VC 2.0時代的直接推動力。
2.投資策略的進化:從機會導向到認知驅動
VC 2.0機構在投資策略上展現出與老牌機構明顯的差異化:
高榕資本與拼多多:非共識投資的勝利
高榕資本圍繞線上開市客(Costco)的模型研究投資機會,幾乎與國內所有相關類型的公司都見了面。LP孫彤宇給到了關于拼多多的項目線索,張震和黃崢聊了15分鐘,便決定投資。高榕資本不僅領投了拼多多的A輪和B輪融資,還在之后持續跟投,總投入不少于1億美元,拿到了足夠多的份額。
2018年,拼多多美股上市,當日市值達到300億美元。根據公開信息估算,高榕資本的回報很可能在70億美元以上。這是個典型的非共識案例——當年拼多多的商業計劃書幾乎在所有主流投資人的手里都過了一遍,但連續下重注的風投機構只有高榕資本一家。
源碼資本與字節跳動:識別高手與經營關系
2013年,曹毅在紅杉中國的投決會上力挺字節跳動卻沒有過會。次年,剛滿30歲的曹毅從紅杉中國離職,創辦了源碼資本,相識于微時的張一鳴和王興均在源碼資本的股東和LP之列。源碼資本成立的第一筆投資就投給了字節跳動——這也是源碼資本回報最好的案例之一。
這個案例體現了VC 2.0時代的另一個特點:與頂級企業家建立深度綁定,不僅獲得財務回報,更構建了項目源的持續供給。
3.組織能力的探索:從個人驅動到系統賦能
VC 2.0機構在組織建設上進行了各種嘗試:
高榕參謀部:人才培養的長期主義
與行業盛行的“只篩選、不培養”的人才標準不同,高榕資本在內部設立了名為“高榕參謀部”的研究院。這一板塊的設立并不指向對投資決策的支持,事實上,中臺研究院對前臺投資決策的支持早已被成熟機構證偽,答案其實是人才培養。這表明高榕資本在人才建設上采取了長期主義的視角。
源碼碼會:生態建設的極致化
源碼資本建立了“碼會”,一個被投企業的“同學會”,王興、張一鳴都是座上嘉賓。據說,“碼會”曾間接促成張一鳴、王興打開李想的融資困局。除此之外,源碼資本搭建了幾乎兩倍于投資團隊人數的投后團隊,對投后服務進行了系統性、產品化。
這些探索標志著中國VC從“個人驅動”向“組織驅動”的初步轉型,盡管其中很多嘗試在后來的市場寒冬中經歷了嚴峻考驗。
投后的幻滅:從“賦能神話”到“成本中心”
1.投后服務的興起與高潮
“我們不是在做投資,我們是在做投后。”——這是2018年前后,很多機構的對外宣傳口徑。投后服務在中國的發展歷程:
2009年,創新工場建立完整投后體系,幫孵化企業“管報銷、管公章”;
2014年“雙創”潮起,投后服務成為搶項目的籌碼;
2021年,源碼資本搭建近百人投后團隊,將投后“產品化、體系化”推向高潮。
那一年,紅杉中國推出“Sequoia Value+”,高瓴資本打造“DVC”,經緯創投甚至組建了“緊急醫療小組”。一級市場掀起一股“卷投后”的勢頭。
2.投后服務的現實困境
然而,這一切在2022年戛然而止。美元基金遭遇“雙殺”,中概股暴跌,硬科技成為新主線。曾經高調談投后的機構,紛紛裁撤投后團隊。
投后服務為何從“戰略武器”淪為“成本中心”?
第一,邊際效益遞減
真正優秀的項目并不依賴VC的投后服務。張一鳴、王興、黃崢級別的創業者,更需要的是資金和信任,而非運營指導。當VC試圖通過投后服務“賦能”這類頂尖創業者時,往往會出現價值錯配。
第二,成本效益失衡
一個近百人的投后團隊,年度人力成本就可能達到數千萬甚至上億元。這對于管理費本就有限的VC機構來說是沉重負擔。當市場繁榮時,這筆開支尚可承受;一旦進入資本寒冬,它就成為首先被削減的對象。
第三,難以量化價值
投后服務對投資回報的貢獻度極難量化。一個項目成功了,是因為投后團隊的幫助,還是項目本身就具備成功基因?這個問題幾乎沒有明確答案。在LP越來越看重實際業績的背景下,難以證明自身價值的投后服務自然被邊緣化。
3.投后服務的理性回歸
經歷大起大落后,投后服務正在回歸其本質——基于實際需求的有限服務,而非包羅萬象的全能賦能。
今天的領先機構正在探索“輕投后”模式:保留核心的投后功能(如招聘、公關、后續融資),但大幅縮減團隊規模;更多通過外部合作網絡而非內部團隊提供服務;將投后資源集中投向真正需要且能夠創造價值的被投企業。
這種轉變實際上標志著中國VC行業的成熟——從追逐熱點到回歸本質,從盲目擴張到精細運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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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道變遷:從消費互聯網到硬科技
消費投資的輝煌與墜落
如果說有什么賽道最能體現中國VC的瘋狂與理性,那一定是消費。
泡泡瑪特:非共識的勝利
黑蟻資本在2017年投資泡泡瑪特,并在之后持續加注。2020年,泡泡瑪特上市,市值突破千億港元。黑蟻很可能是過去幾年國內投資回報率表現最好的基金之一。
泡泡瑪特的成功在于它抓住了一個被主流投資機構忽視的市場——成人玩具,并通過盲盒模式創造了強烈的消費癮性。這是一個典型的非共識投資案例,在早期并不被大多數投資人理解。
元氣森林:互聯網打法改造傳統行業
唐彬森,原智明星通創始人,2016年創立元氣森林。他在2021年將公司估值推向150億美元,并公開表示目標是“成為中國的可口可樂”。元氣森林代表了消費投資的另一種思路——用互聯網的產品迭代思維、數據驅動決策和激進營銷打法,改造增長緩慢的傳統飲料行業。
從狂熱到理性
然而,從2022年開始,消費賽道迅速降溫。奈雪的茶股價腰斬,完美日記市值蒸發九成,衛龍上市即破發。“估值從600億元降到240億港元,再降到200億港元以下,這已經不是腰斬的問題,而是沒人愿意出錢了。”一位投資人感嘆。
消費投資退潮的深層原因:
流量紅利消失:線上獲客成本大幅上升,DTC模式不再經濟;
供應鏈優勢減弱:傳統品牌覺醒,新品牌差異化難度加大;
盈利能力質疑:許多明星項目規模增長但持續虧損,商業模型未經驗證。
硬科技投資的崛起與挑戰
就在消費投資陷入沉寂之時,科技投資迎來新希望。
DeepSeek與宇樹科技:科技投資的新燃料
2025年初,DeepSeek和宇樹科技成為風險投資的新焦點。DeepSeek以600萬美元的訓練成本,打造出性能接近OpenAI o1的模型,登頂中美應用商店下載榜。宇樹科技的機器狗在春晚舞臺扭秧歌,被馬斯克轉發,引發全球關注。
這兩個案例讓人們看到:中國仍然有能力誕生世界級的科技公司。但也帶來新的思考:在技術路徑不確定、市場競爭激烈的環境下,投資人應該如何保持判斷力?
硬科技投資的新挑戰
與消費互聯網相比,硬科技投資有著完全不同的邏輯:
研發周期長:一個芯片或基礎軟件項目可能需要510年才能商業化;
技術風險高:技術路徑選擇錯誤可能導致全盤皆輸;
估值體系復雜:傳統互聯網的用戶增長模型不再適用,需要建立新的估值框架;
退出路徑變化:并購而非IPO可能成為主要退出方式。
這些變化正在重塑中國風險投資行業的投資理念、組織結構和人才要求。只懂流量、增長、商業模型的互聯網投資人,在硬科技時代面臨巨大的認知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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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VC,期待2.0:從“獨立潮”到“新合伙時代”
VC 2.0的歷史意義
VC 2.0時代雖然“花期”短暫,但其對中國風險投資行業的影響深遠:
第一,證明了獨立基金的生命力
高榕資本、源碼資本、明勢資本等機構的成功,打破了“只有背靠大平臺才能成功”的迷思。它們用實際業績證明,在中國市場,獨立基金不僅能生存,還能取得超額回報。
第二,重構了GPLP關系
創始人基金的興起,改變了傳統的募資格局。互聯網新貴作為LP,不僅提供資金,還提供項目源、行業認知和投后賦能,構建了更加緊密的GPLP生態。
第三,推動了投資策略專業化
VC 2.0機構大多選擇在特定領域深耕,形成了差異化的投資策略。這推動了中國風險投資行業從“同質化競爭”走向“差異化發展”。
VC 2.0的局限性
然而,VC 2.0模式也存在明顯的局限性:
第一,過度依賴個人網絡
許多VC 2.0機構的核心競爭力建立在創始人的個人網絡上,這種優勢難以制度化和規模化。當創始人精力分散或關系網絡價值遞減時,機構可能面臨持續發展困境。
第二,策略容量有限
專注早期投資的策略雖然能獲得高回報,但管理規模存在天花板。當基金規模從最初的幾億美元擴大到幾十億美元時,原有的投資策略可能不再適用。
第三,抗周期能力弱
規模較小的獨立基金在資本寒冬中面臨的生存壓力更大。2022年后的市場調整中,不少VC 2.0機構遭遇募資困難、投資節奏放緩等挑戰。
走向“新合伙時代”
VC 2.0之后的下一站在哪里?答案可能是“新合伙時代”——一種結合了中國市場特性和國際最佳實踐的新型合伙制度。新合伙時代的特征可能包括:
權力結構的優化。
既不是一人獨大,也不是絕對平權,而是基于能力、貢獻和階段的動態權力分配。創始合伙人負責定方向、塑文化,中生代合伙人負責策略執行,新生代合伙人負責前沿探索。
利益分配機制的創新。
打破carry集中在極少數人手中的傳統,建立更加透明、公平的分配體系。同時,通過內部專項基金、跟投機制等方式,為不同層級的投資人提供多樣化的激勵。
組織能力的系統化。
將個人能力轉化為組織能力,通過系統化的研究體系、決策流程和知識管理,降低對個人判斷的依賴,提高決策質量和穩定性。
代際交接的制度化。
建立明確的合伙人晉升路徑和退休機制,保障機構的持續發展和文化的代際傳承。
我們還在等待一個真正的合伙人時代
回望中國風險投資20年,我們看到了一條清晰的路徑:
從“合伙制”的失敗,到“獨立潮”的興起;從“投后賦能”的幻滅,到“硬科技投資”的回歸。
這背后,是中國風險投資行業在不斷試錯中,尋找屬于自己的道路。我們能否完善或者進化“合伙人制度”?也許答案并不在西方經典的合伙制中,而在中國特有的組織創新里。
VC 2.0時代已經證明,中國投資人具備獨立行走的能力。接下來的課題是,如何將這種個人能力轉化為組織能力,如何將短期勝利延伸為長期成功,如何在中國這片土地上,長出既能創造回報又能傳承文化的真正合伙制機構。
這條路依然漫長,但方向已經清晰。在中國風險投資進入“深水區”的今天,我們需要的不再是孤膽英雄,而是能夠協同作戰的合伙團隊;不再是曇花一現的爆款項目,而是持續不斷的價值創造;不再是對西方模式的簡單模仿,而是基于中國土壤的組織創新。
這才是中國VC真正的2.0時代——一個屬于“合伙人”而不僅僅是“創始人”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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