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市場資訊
(來源:現代商業銀行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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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侯保軍
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時節,重讀魯迅先生的《雪》,暖國雨的溫潤、江南雪的艷冶、朔方雪的奮飛,字字撞進心底,讓我不由自主想起故鄉的雪——那不是江南雪的滋潤美艷,也非朔方雪的蓬勃凌厲,而是裹著童年歡顏、浸著歲月溫軟,獨屬于故鄉的清冽與綿長。讀到“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時,記憶瞬間被拉回舊時光,那個穿紅棉襖、罩著粉紅色花兜兜的小妹妹,正踮著腳望我,眼里盛著比雪花還亮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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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雪人會一直陪著我們嗎?”
故鄉的冬總帶著一種含蓄的期盼,像棉襖夾層里捂熱的暖,又像檐下冰凌凝結的清。等第一場雪時,風收了秋末的凌厲,慢悠悠掃過光禿禿的田埂,把天空濾得澄澈如洗。終于,雪來了,沒有疾風驟雨的急迫,恰似誰在云端輕輕揉碎了白云,篩成細白的絮,一片、兩片,慢悠悠飄下來——落在青瓦上簌簌有聲,落在田埂枯草間窸窸窣窣,落在院角老榆樹皸裂的枝干上,悄無聲息地鋪展成一片白茫茫。空氣里浮著雪特有的清冽氣息,混著泥土的溫潤與泉井的甘涼,吸一口,沁得肺腑都清爽。
我趴在堂屋窗臺上時,雪已落了小半宿。玻璃凝著薄霜,指尖一劃,便看見庭院里銀裝素裹——石階被雪埋住,只露隱約青灰輪廓;老榆樹的枝椏積著厚雪,像開滿了蓬松的白梅,風一吹,雪沫簌簌墜落,連聲響都舍不得驚擾這靜謐。遠處的田壟與天際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雪色里,惟有幾株枯樹的枝丫倔強地伸展,勾勒出簡潔的線條,倒像幅淡墨山水畫。
正看得出神,身后傳來輕快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穿著臃腫紅棉襖罩粉色花兜兜的小身影撞進視線。妹妹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角,羊角辮隨蹦跳輕輕晃動,鼻尖凍得通紅,眼里卻亮得盛了星光:“哥,堆雪人!堆個比我還高的!”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像初春院角泉井解凍的流水,叮咚打破了庭院的寧靜。
我笑著點頭,推開門的瞬間,清冷的空氣裹挾著雪的濕潤氣息涌進來。妹妹早已迫不及待沖進雪地,紅棉襖在白雪的映襯下,像一團跳動的火焰。她蹲下身捧雪,剛觸到積雪便猛地縮手,嘟囔著“好涼”,卻又立刻把手伸進雪里,執意要自己滾雪球。我蹲在她身邊,看她小小的手掌攏起雪,一點一點揉成球,再放在地上慢慢滾動。雪地里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雪球越滾越大,她推得吃力,小臉憋得通紅,額角滲出細密汗珠,混著雪花黏在發梢,亮晶晶的。“哥,幫我一下嘛!”她轉頭時,睫毛上沾著幾片雪花,轉瞬化成小水珠,像嵌了兩顆透明寶石一樣。我伸手扶著雪團,跟著她的力道慢慢推,雪球越滾越圓、越沉,直到她再也推不動,才停下腳步。“這是雪人的肚子!”她叉著腰仰臉得意,呼出的白氣在眼前凝成霧,又很快散去。
雪人腦袋要小些,妹妹選了塊干凈雪地,又滾出一個小一點的雪球,然后踮著腳把小雪球小心翼翼放在大雪球上,還不忘用小手拍實。棉襖肩頭和后背沾了層白,像裹了層糖霜,她卻毫不在意,只顧著琢磨怎么讓雪人更漂亮。我在院子里搜尋,從窗臺上拾來兩枚奶奶縫衣服剩下的黑紐扣,黑得發亮,正好當眼睛;又到老榆樹下折了截粗細勻稱的樹枝,截成兩段作手臂,插在雪人兩側。
妹妹忽然眼睛一亮,轉身往屋里跑,小短腿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沒過一會兒,她捧著塊紅布條跑出來——那是母親縫棉襖的邊角料,紅得鮮亮。她踮著腳想把紅布條系在雪人脖子上,試了好幾次都沒成功,急得鼻尖冒汗。我彎腰抱起她,她立刻伸手把紅布條繞上去,打了個小小的蝴蝶結。“這樣它就不冷啦!”她拍著手笑,笑聲在雪地里蕩開,驚得老榆樹枝椏上的雪紛紛揚揚落下,落在她的頭發上、肩膀上,她卻渾然不覺,只顧著欣賞自己的“杰作”。
雪還在慢悠悠地飄落,我們蹲在雪人旁,看它立在庭院中央:圓滾滾的身子、大大的腦袋,黑紐扣眼睛亮晶晶,紅圍巾在白雪中格外惹眼。妹妹把小臉輕輕貼在雪人身上,冰涼觸感讓她立刻縮回手,趕緊呵氣搓手,小眉頭微蹙:“哥,雪人會一直陪著我們嗎?”我點點頭揉了揉她的頭發,心里卻掠過一絲悵然——等明日太陽升起,雪人便會慢慢融化,化作水珠滲進泥土,不留痕跡。可那時的雪、那時的笑聲、那時妹妹眼里純粹的歡喜,卻像院角的泉井,永遠藏在記憶深處,清冽中裹著暖。
母親的聲音裹著屋里的暖意飄了出來:“快進屋喝玉米面粥咯!”粗瓷碗里的粥冒著熱氣,姜香混著雪的清潤漫過來。妹妹拉著我的手一步三回頭,還不忘叮囑雪人:“你要乖乖的,等我們出來陪你玩呀!”進屋后,雙手攏在碗邊取暖,暖意順著喉嚨滑進肚子,渾身都熱烘烘的。母親坐在一旁,看著妹妹通紅的小手笑道:“慢點喝,別燙著。這雪下得好,明年地里莊稼準能有好收成。”妹妹學著爺爺的樣子,把咸菜咬成幾塊吐在碗邊,再呼呼啦啦地喝粥,發出滋滋聲響。爺爺年近七旬,總能把貧困年代的困窘過出喜樂來——冬天怕冷,就用袖子抹鼻涕,我們這些孩子跟著學,把袖子抹得油亮亮的,卻也抹出了最簡單的快樂。
窗外的雪依舊在落,老榆樹的影子映在窗紙上,雪人立在庭院里,像個沉默的守護者。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太陽從東邊山坳爬出來,金色陽光灑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和妹妹急急忙忙跑到院子里,卻見雪人矮了大半,黑紐扣眼睛掉在地上,紅圍巾濕漉漉地搭在雪堆上,正慢慢融化成水珠,順著雪堆往下淌,在地上積成一小灘水,像雪人留下的淚。妹妹看著融化的雪人,小嘴一癟,眼圈就紅了,拉著我的衣角小聲哭:“哥,雪人不見了……”
我撿起黑紐扣和紅圍巾,蹲下身對她說:“雪人沒有不見呀,它變成了水,滲進泥土里,明年春天會變成小草、小花,還會流進院角的泉井里,一直陪著我們。”妹妹似懂非懂地點頭,把紅圍巾緊緊攥在手里:“那明年冬天,它還會回來嗎?”“會的,”我肯定地說,“只要冬天來,雪落下,我們就能再堆一個一模一樣的雪人。”
“哥,我還想起你小時候騙我,說雪人變成了泉水”
后來離家多年,輾轉漂泊,再少見故鄉那樣厚實的雪。異鄉的冬也會落雪,卻總來得匆匆,下得薄薄一層,沒過多久就化了,沒有故鄉雪的沉靜,沒有老榆樹的陪伴,更沒有紅棉襖的跳動與玉米粥的溫暖。每逢冬日落雪,我總會站在窗前,看著窗外雪花飄落,想起故鄉的雪,想起那個穿紅棉襖系花兜兜的小妹妹,想起庭院里戴著紅圍巾的雪人,想起泉井邊清冽的時光。
轉眼幾十年過去,比我小五歲的妹妹不再是那個要攥著我衣角的小丫頭。而今我們都已過天命之年,她在電話里說,小區又下了場大雪,她在院里堆了個雪人,還是用黑紐扣當眼睛,紅布條當圍巾,只是比小時候堆的還要高。“哥,我還想起你小時候騙我,說雪人變成了泉水。”她的聲音帶著笑意,透過聽筒傳過來,像極了當年雪地里的脆響,我笑著回應,眼眶卻忍不住發熱。
原來故鄉的雪從不是單純的白,它裹著童年的歡喜,裹著妹妹的嬉鬧,裹著粗瓷碗里玉米粥的暖意,裹著庭院里老榆樹的影子,成了鄉愁最柔軟的模樣。那些堆雪人的時光,像老電影片段在記憶里回放:妹妹凍紅的小手、亮晶晶的睫毛、紅圍巾在白雪中跳動的身影,還有母親站在門口的呼喚、爺爺喝粥時的模樣,都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如今才懂,融化的雪人從未真正消失。它化作了歲月里的暖,化作了泉井里的清,化作了妹妹成長的痕跡,更化作了我對故鄉最深的眷戀。每當思念故鄉時,就像重回那個雪天:庭院里白雪皚皚,紅棉襖花兜兜的小姑娘拉著我的手,雪人立在中央,紅圍巾在風里輕輕飄動,而故鄉的雪,還在慢悠悠地落,落在記憶的每一個角落,清冽又綿長,從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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