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著名漫畫家廖冰兄誕辰110周年。這位鐵骨錚錚的藝術猛士,以漫畫為匕首投槍,直面人生、針砭時弊,用重色濃墨與飽滿構圖,在稚拙中藏粗獷、簡潔中含夸張,將民間裝飾趣味與時代精神相融。
他一生歷經風雨,命運多蹇卻始終堅守至善本性,既以“野生動物”自況,無師自通而不拘一格,又數十年如一日嚴謹治學,為幾字題款推敲數月、為一幅畫作構思數年。
他也忙于扶持青年后學、奔走美術事業,更以竹枝詞、粵謳盡顯詩人才情,詮釋“功夫在畫外”的深厚修養。
廖冰兄的嬉笑怒罵皆出自本心,嫉惡如仇更揄揚美好,他不僅是一位藝術大家,更象征著一個時代的風骨與廣東藝壇的精神。
著名美術理論家、中國美術館研究員梁江與廖冰兄有一份特殊的情緣,廖冰兄惜才,曾極力引薦梁江到廣東省美協工作,梁江評價廖冰兄作品表示,“在稚拙中包涵著粗獷,簡潔里糅合了夸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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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廖冰兄書 推陳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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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冰兄曾讓人通知我到廣州來
收藏周刊:您曾跟廖冰兄前輩有過一段特別的交往經歷,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梁江:1980年廣東舉辦文代會,有些代表說起廣東美術界很缺理論人才,陳少豐先生就說廣東的一個偏僻農村就有一個人才,只是你們不知道,他的論文都發表在中央美院的學報上了。廖冰兄聽到就十分激動,讓人馬上通知我到廣州來。我當時收到通知后,也不敢怠慢便立馬從羅定連夜趕車到廣州。我到約定地點的時候,天還沒亮,我便在門口等。那天廣東省美協幾乎整個主席團成員都在,輪流對我提出一些問題,我幾乎都能回答。他們便決定把我調入廣東省美協工作。可惜搞了很久,進城戶口及組織關系都沒能調成功,最后變成了借調。
收藏周刊:我們希望能夠勾勒一位鮮活的廖冰兄先生,您還記得第一次拜訪他的情形嗎?他說了些什么?
梁江:記起第一次去拜訪冰兄,是一個暑熱的夏夜。一進門,看到簡陋的客廳里已擠坐了多個美院的青年學生,冰兄大聲地講,學生靜靜地聽。那時,我第一眼感到特別的,是他凸現在頭發花白、骨骼分明臉龐上的一雙眼睛,如此鋒利,同時又如此的明澈。
冰兄耳背,須臾離不開助聽器,后來我習慣了默默地聆聽他大嗓門的談話。“我有成熟作品,但沒有完整作品。”冰兄說。“我70多歲了,還是一個不成熟的人。”聽到他這樣剖析自己,我實在有點吃驚。有時,他會感慨,嘆息自己懂得太多,什么都行,“真是悲劇,如果只知道畫那么幾筆便好了。”現在呢,“如舞獅頭,人舞我,我也舞人……哈哈!”說到當初煩不可脫的境況,他卻忽然爽朗大笑了。
他喜歡談葉淺予、張光宇,談夏衍,談那個年代,臉上立刻會增加了幾分神采,仿佛時光逆轉了回去。我也見過他得意洋洋的時候。說到自己的經歷,說到那幾十年,“一空依傍,不必附麗,所以自覺偉大”。
但事實是,冰兄的人生并沒有什么得意的時候,他的命運是多蹇的,從沒有什么“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李白式狂放。時勢變易,冰兄稱自己已從畫家改行為“話家”,成了“公關老爺”。但他忙忙碌碌的仍是為美術界事情,為扶持青年后學,這于他,似乎已成了本性。不過,他對待藝術,對待創作,卻并無大師式的灑脫。當年經常有人請冰兄為展覽、店鋪、書刊題字。一般人以為幾個字一揮而就,何難之有?但我親見冰兄為幾個字常寫了一天乃至幾天——地上、床上、墻上密密匝匝全是這幾個字,宛如學生練帖,宣紙費了一大堆。爾后才反復比較,從中挑出一張自己認為差強人意的字幅送走。至于他作畫,本來已有五、六十年創作經驗,早已駕輕就熟。但他的作品常常構思許久,有時為畫上題款的一兩個字眼,竟推敲一兩個月。他的不少創作構思,都是積蓄心中數年之久,反復改動,才畫出一張示人的。每見他被人拉去參加慶典雅集義賣,即席揮毫,不假思索而能一氣呵成,殊不知他所畫的東西早已畫過無數次,從容淡定只是早先構思縝密,筆墨也操演得爛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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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5月,梁江陪廖冰兄(右一)拜訪葉淺予。
冰兄從未想著意構筑自己的藝術風格
收藏周刊:如果我們要從藝術風格的角度評價廖冰兄前輩的作品,可以如何歸納呢?
梁江:說到冰兄漫畫的藝術風格,我以為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盡管我們可以羅列出許多世界著名漫畫家的名字,戈雅、杜米埃、威廉·布什、張光宇等等,也有論者試圖從冰兄的漫畫形式語言中追溯其淵源。但,冰兄的形式手法實在是眼花繚亂,不拘一格的。我想,民間的門神、年畫、壁畫,古代的畫像石,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木刻乃至一切運用了造型手段的東西,其實也可以看到它們若即若離的影子。冰兄似乎從來未想到要怎樣著意去構筑自己的藝術風格,這在于他,是一種順理成章的必然。在社會的底層起步,無師自通,有用即長處,這一點,他以“野生動物”自況,倒也傳神之至。在他漫畫作品系列中,我們確乎不易找到什么僅僅源自形式感的欲望,而驗證自己駕馭藝術技能的“純藝術”之作。甚至,他無暇想到藝術還可能用于夸耀個性,宣泄自我。
收藏周刊:但廖冰兄的作品確實很有個性,無論是用筆,還是用色,假如從這些方面說,具有怎樣的特點?
梁江:他在稚拙中包涵著粗獷,簡潔里糅合了夸張,重色濃墨、構圖飽滿,一方面與西方近現代的造型手法有相通共振之處,更明顯的則是體現了一種民間化的裝飾趣味,這一點,大約與張光宇庶幾近之。
作為一個特別的藝術樣式,漫畫常常比另外的藝術門類更直接地反映了時代的風雨。對冰兄漫畫作品略有了解的讀者,自然早就知道,冰兄是把漫畫作為匕首和投槍看待的。他的藝術,主要不在于幽默或“搞笑”。他常常為民眾充當“傳聲筒”的角色,直面人生,針砭時弊,揭露陰暗。在正直、勇猛和深刻之中,又常常透露出他的善良本性,甚至還有一點點天真。畢竟,他只是藝術家,更多時候是“很像一個仗打得很勇猛的粗魯的將軍”(黃永玉語)。
天地存正氣,便會有廖冰兄式的悲憤漫畫。在風雨如磐的年代,廖冰兄的漫畫曾以沉重力量撞擊觀眾的心扉。夏衍說:“這個人無畏,天不怕地不怕。”這是一個猛士,鐵骨錚錚,而他的另一面,則是一顆至善之心,一腔赤子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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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冰兄,題《雙首人》,1991年
冰兄的心靈和行為方式是地道藝術家所擁有的
收藏周刊:很多人知道廖冰兄可能是因為漫畫,但事實上,漫畫并不能等于他的全部作品,如果我們要強化他在漫畫之外的文藝門類,比如書法或者文藝寫作等,您認為哪方面更值得一提?
梁江:作為當代的著名漫畫藝術家,冰兄有真正的“功夫在畫外”。黃永玉曾經寫過一份關于冰兄的文章,有一段話說:“紺弩老人曾經說過,廖冰兄是個大詩人。冰兄的竹枝詞、粵謳,幾乎是隨口成章,句句見好,充滿了機智和生活的歡快。一幅漫畫,怎么容得下了冰兄的全部修養呢?但是冰兄一點也不自覺,仿佛他根本不是一個詩人似的,我覺得實在可惜”(見《中國建設》1981年第七期)。
收藏周刊:在廖冰兄先生誕辰110周年的今天,最值得懷念或發揚的是什么?
梁江:冰兄的心靈和行為方式是地道藝術家所擁有的,但他的意義遠不僅在藝術。回望他數十年的藝術創作和在廣東美協多年工作的往事,讓人最大的感觸,是他之嫉惡如仇,揄揚美好,他之嬉笑怒罵,率真機智,都出自一種至善的本性,他甚至是以至善之心推己及人的。這樣的心靈和行為方式,只屬于真正的藝術家。而這樣的心靈和人格魅力,又只是屬于與冰兄相近時段的一批人。懷念冰兄,人們還會想到黃新波、胡一川、楊訥維、黃篤維、王肇民、陳少豐……冰兄永遠讓人懷念,他是一個逝去的時代和一批廣東藝壇大家的象征。
人物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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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江
著名美術理論家 中國美術館研究員
■收藏周刊記者 梁志欽
藝術顧問(排名不分先后)
陳金章 梁世雄 劉斯奮 許欽松 梁 江 陳永鏘 方楚雄 林淑然
張紹城 盧延光 周國城 李鵬程 許鴻飛 劉思東 盧德平 葉其嘉
統籌:李世云
采編:梁志欽 管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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