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論婚姻

婚姻

文 | 杜德利·諾爾斯

我們愛朋友，滿懷希望地去愛父母和孩子。婚姻伴侶之間的愛有所不同，這是一種性關系，這種結合是自然的，是成員生命史中的一段通過性關系繁殖種類的時期。在黑格爾看來，如果認為交配行為是婚姻的全部就錯了，而他認為大多數自然法體系都是這樣看的（第161節補充）。

這也是一個粗鄙的錯—黑格爾在第75節附釋中用“丟臉”一詞來描述它—將婚姻描述為一種契約，“許可”性的結合（commercium sexuale）……和一種相互使用，一個人可以利用另一個人的性器官和性能力（MM: 426/AK6: 277）。這就將婚姻貶低為“一紙契約，它授權與之相關的雙方可以彼此利用”（第162節補充，中譯本為第161節補充）。

黑格爾并未明確提出此一觀點，但在此隱含的針對康德的批判卻十分明顯。人類使自身成了供他人享用的物品（正如當今人們所說的：一個性用品）如何是正當的？康德也認識到了這個問題，人們如此侵犯自身人格中的人性權利之所以正當，唯一條件是雙方都可以這樣做，他們簽署了一項婚姻契約。奇怪的是，康德認為這一點是對罪的補救，而非使之加重。

黑格爾認為婚姻源于相互同意的行動，這是從契約視角出發達成的，也就是從抽象權利的視角出發的，是由承認彼此是人格的個體達成的。婚姻自身并非一項契約，因為如此就暗含了眾多的當事人，不僅視自身而且視彼此為個別的、外在的物。它毋寧說是對契約領域的替代（第163節附釋）。

婚姻的主觀起源可能存在于兩個個體的情緒之中，或者可能存在于安排它的父母的陰謀中。但即便在后面這種情形下，父母為在他們看來終將走向愛的結合的伴侶做了一個決定（如果他們通情達理，就會詢問孩子們對他們的提議有什么意見）。他們并非在創造政治聯盟抑或提出商業計劃（第162節補充）。何種安排最好，黑格爾對此緘默不語。

我懷疑他的想法是，那些想結婚的孩子們如果能得到父母的指導，會做得最好。但他十分清楚，在現代世界，戰斗是為風流韻事而贏取的，如果說不是為浪漫的話。我們可以在劇作家和小說家筆下看到這一點。這位老人多少有點厭倦地向那些充滿懷疑精神的聽眾坦言：“如今，處在被愛的狀態被認為是唯一重要的事。”（第162節補充）

婚姻的客觀起源在于宗教或民事方面的儀式（accassion），在此時一直以來獨立的個體給出了自由的“同意，同意構建單一的人格，并且在這種結合中放棄自然的和個體的人格”。這一放棄的要素可能表明“結合是自我限制，但既然在此一結合內達到了實質的自我意識，那在事實上就意味著他們的解放”（第162節）。

我們已看到，在愛的關系中所實現的自我的失去以及與此同時獲得的豐富是對個體的孤立（造成的）痛苦的擺脫，應該追問一下忠誠的婚姻伴侶之間的愛是否承諾了進一步的、更深刻的，抑或更具體的解放模型。

黑格爾告訴我們，他們的確給出了承諾（即便我們年輕、大膽且處在愛情之中，抑或我們年齡略長卻樂于冒險，都應對此有所懷疑），婚姻伴侶之間的結合承諾了“愛、信任，并且共同分享個體存在的整全”。在此種狀態下，性愛的本能被還原為“自然環節的模式，這個自然環節一旦得到滿足就會消失”（第163節）。

我們知道黑格爾究竟想要說什么。性愛是緊急而迫切的。性欲要求得到滿足，而令人遺憾地，釋放性欲是臨時性的。但在婚姻中，這些欲望可以得到規訓，無論具體的婚姻采取何種性愛機制（無論是一夜兩次，還是一星期一次，外加在圣誕節和生日當天），它都包含在結合事實中，也就是有一種“精神性紐帶……它超脫了激情和一時特殊偏好的偶然性”（第163節）。

（在此我禁不住想象黑格爾的術語掩蓋的細節，因為他似乎不能在學生聽眾面前暗示性愛的戲劇性：“超出激情的偶然性”—這就意味著，已婚的愛人可以無視自然時刻的急迫性抑或即便他們此刻感覺頭疼，也要屈服于它，“超越一時的特殊偏好”—這表明成家的男女是不會被塞壬的召喚所傷的。）

黑格爾作為自由的重要因素對之表達了明確支持的是一種固定的家庭生活。這就為性愛找到了一個場所，但這是次要的。控制性沖動的最好的、也最少破壞性的方式是著眼于長期的親密陪伴，并使自身忠誠于一種原則上不可解散的結合，盡管在實踐中并非普遍如此（第163節補充）。在這個問題上，黑格爾也許是正確的。

愛是簡單的，難以控制和支配的是性。黑格爾認為人類在婚姻伴侶的愛之中發現了一種影響自我規訓的最佳模型，而這是性愛的難以控制的律令所要求的。但是這一規訓要求有一個擴大了的自我的觀念，這一觀念將他人作為配偶來接納，“感性的、屬于自然生活的環節因此就作為一個偶然的后果被置于它的倫理語境之中，從屬于倫理結合的外部定在，而這種倫理結合甚至只能排他性地包含在互愛和互助之中”（第164節）。

人們可能會同意這一點，但仍然會追問為何婚姻是必然的。正如黑格爾強調的，為何愛人們必須經過特定的冗長復雜的手續，無論是在教會中，還是在婚姻登記辦公室中？是否形式性（formality）貶低了愛人們彼此委身的純粹性？它難道不是“一種外在因素，與這一結合的內在性相抵牾？”（第164節附釋）

認為婚姻降低了愛的承諾，這種看法在今天很是流行。許多讀者可能會堅持這一點，如果他們不堅持這樣認為，他們的朋友、孩子和父母也會這樣堅持。黑格爾針對這一疑問給出的哲學回應似乎是說，單純的“關系”可能會為“感性偏好的偶然性與任意性”所損害。后者是它的來源。（第164節附釋）它們將展示一種緊張，而這種張力是在公共儀式中展現出來的客觀的相互承諾想要解決的。那些未結婚的愛人們不會比走向婚姻殿堂的同行者們更自由，他們之所以不那么自由，是因為他們維持的不過是激情的偶然性。在強有力的且轉瞬即逝的力量面前，他們是脆弱的。

婚姻是否是不散的陰魂，因為是它使迄今為止否則就是真誠的委身形式化了？那些從屬于宗教儀式的公共典禮抑或對結婚身份的民事認證，是否貶低或損害了一種本質上是人格性的關系（因其是屬于私人的）？抑或相反它是一種解放，因為在性事方面強化了規訓，而后者對個體自由來說是本質性的？

這些問題在黑格爾為學生們草就《法哲學原理》一書時要遠比它們在此前更為鮮活。因為，倘若支持自由戀愛的論證是誘奸者的憲章，那么，如今的誘奸者可以來自任何一種性別，而沒有特別地針對那些放縱的婦女施加污名。如果讀者們認為這些事情令人困惑，我在此也給不出建議，因為它們也同樣令我困擾。

在黑格爾的時代，存在自由而獨立的婦女，在黑格爾的一生中，在知識人的沙龍中他也曾遇見過這些女性。在她們出現的場合，他可能會感覺不適，正如她們在他出現的場合也多有不適一樣。而當他就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本性以及由此導致的家庭中的性別分工進行寫作時，他似乎對于上述現象視而不見。

毫無疑問，你可以猜測他所講述的那些故事，即便你也許并沒有讀過這些故事。我無法相信，如今的人們可能會接受它，除非是那些憤憤不平的厭惡女性者，抑或是那些自欺的女人。她們想要掩蓋自己的好運，或為自己缺乏野心找借口。這些都是本質性的特征：“男人因此在國家和學問中擁有現實的實體性生活，否則就是在勞動和斗爭中”，亦即，要在家庭之外，“女人則在家庭中獲得更為實體性的規定，而她的倫理意向就在于這一［對家庭］的虔誠（第166節），亦即，屬于“孩子、教堂和廚房”。在課堂之上的講法更極端：

婦女當然可以教養得很好，但她們不是為高深的學問，為哲學而生的……［她們］擁有洞見、趣味和體貼，但無法擁有理想的東西。男人和女人的差別是動物與植物的差別［我懷疑這是《法哲學原理》的文本中記錄的唯一笑談，但許多批評家都十分嚴肅地對待它］……當女人統治政府的時候，國家就陷于危險。［！］（第166節補充）

在此緊要的一般問題，也就是男人和女人是否以某種在倫理方面有意義的方式擁有不同本性的問題，仍然并未得到回答。即便在女權主義運動中也有一些人接受這些主張。當然也有人與之爭論。我們應拒絕黑格爾的如下言下之意：（理想的）家庭應該圍繞以性別為基礎的勞動分工組織起來。

在黑格爾看來，這一家庭結構在如下準確的意義上具有解放性，它使男人和女人運用并因此實現他們各自的獨特能力，他的觀點可以在相同根據上遭到反駁。對女人來說，自由需要她們發揮自身能力去做家庭之外的工作，如果需要這么做或希望這么做的話；而對男人來說，他們也需要機會表達對親密關系的依戀的欲望。這可以通過接受他在家庭活動中的責任來實現。在每一家庭之內的準確的勞動分工（或這一分工的缺乏）是由每個家庭自行解決的事，而不是由家庭的自然法規定的。

從有關家庭生活作為相愛伴侶的承諾的分析中，黑格爾得出了兩個進一步的結論，首先是，婚姻必須是一夫一妻制，他也認定婚姻存在于男女之間。在正文中，黑格爾有關此一立場的論證是粗略和隱晦的。如果這是針對一種明顯東西的陳述也當然無礙。但我們必須認定黑格爾認為同性戀也許是有缺陷的，因為它也許是非理性的。為何如此？如果婚姻的唯一目的是生兒育女，同性戀婚姻就是不合乎理性的。

然而，黑格爾在海德堡講座中（VPR17: 149/VNS: 101）卻認為并非如此。在此問題上，他顯然是對的，否則養老金領取者的婚姻就會和同性伴侶的婚姻一樣容易引發爭論。婚姻的首要意圖是在彼此承諾的伴侶之間客觀地確立愛的結合。這就猶如解放一樣是可以得到證成的。如果這樣的故事可以被接受，同性婚姻也就應該得到接受。

顯然，黑格爾認為，只有在有性別差異的地方，婚姻才能成為真正的結合。我們可以拒絕這種看法，依舊追問是否婚姻應該是一夫一妻制，再一次地，也有一些為黑格爾拒絕的選項，如一妻多夫和一夫多妻。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在他看來，只有當婚姻伴侶之間“相互地和完全地交出……人格”，真正的婚姻統一體才是可能的。這樣一個人“只有當他者在這種統一性中作為一個人，亦即作為一個原子式的個別性而出現，才能在他者之中實現他的意識到自身的權利”（第167節）。

需要完全交出人格似乎是一個形而上學主張，想要達到如下效果，即如果婚姻中的并因此是兩性間的愛在三個或更多伴侶中間進行分配，就無法產生真正的統一體。如果伴侶完全是異性戀，愛就肯定不能以相同方式進行分配。但在雙性戀人群中誰知道可能會有怎樣的組合呢？心靈會為之吃驚，但那些在經驗中成為可能的東西無法成為形而上學方面不可能的東西。更有前景的是黑格爾接受的如下想法，一夫多妻制，也就是許多女人嫁一個男人這種形式是對婦女的奴役。一夫多妻制的結合不是真正人格間的結合（也就是“原子式個體”的結合），這也許是因為性愛和家庭事務方面的勞作與喜好的分配必須受丈夫控制。

他的第二個結論是亂倫式的婚姻是非理性的。黑格爾知道有關亂倫禁忌的標準解釋，也就是它會產生虛弱的后代。但他強調的卻是亂倫背離了婚姻的概念。這個論證說的是，關系親密的家庭成員（在我看來，他寫這些話時想到的是他的兄弟姊妹），不是在婚姻伴侶那里描述的那般是彼此獨立的，他們生活在“人們的自然的身份圈子中，彼此熟識，知道彼此的生活細節”（第168節）。在彼此的關系中，他們不能算是不同的人格，即作為原子式的個體。很難對這個抽象標準層面提出的論證進行裁決。

有關亂倫禁忌的問題有許多困難的哲學問題需要解決。但在避開這些問題之前，值得提出的是這些問題必然要比黑格爾暗示的更加難以處理。因為他同樣認為家庭成員在孩子們成年后會變得彼此獨立（第177節）。他留下了一個浪漫的想法，認為婚姻是陌生人的發現之旅，這些人從一種全新的親密環境中創造出了一個統一體。顯然，這對那些共同成長的兄弟姊妹來說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