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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衛(wèi)·休謨(David Hume,1711—1776)
英國哲學(xué)家、經(jīng)濟(jì)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建立了近代歐洲哲學(xué)史上第一個不可知論的哲學(xué)體系,被視為蘇格蘭啟蒙運動以及西方哲學(xué)史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一個人寫自己的生平,如果說得太多了,總不免有沽名釣譽之嫌,所以我的自傳力求簡短。人們或許會認(rèn)為,我竟擅敢寫自己的生平,這正是沽名釣譽的一個實例。不過,這篇文字所記載的無非是我的文字生涯,而我的一生也差不多都消耗在舞文弄墨中。此外,我大部分著作的初次成功也并不足以成為虛榮的對象。
我是在1711年舊歷4月26日在愛丁堡出生的。我的家世不論在父系方面或母系方面都系出名門。我父親的家系是霍姆伯爵,或休謨伯爵家系的一支;至于我的祖先們,則歷代以來曾領(lǐng)有我兄長所領(lǐng)有的那些產(chǎn)業(yè)。我的母親是法爾康諾爵士的女兒(法爾康諾是蘇格蘭法律同人會的會長),她的兄弟曾世襲了赫爾克頓勛爵的頭銜。
不過我的家境并不富裕;而且在兄弟中我排行最小,所以按照我們國家的習(xí)俗,我的遺產(chǎn)自然是微乎其微的。我父親算是一個有才干的人,當(dāng)我還是嬰孩時,他就死了。他撇下我和一個長兄,一個姐姐,由母親來照管我們。我母親是一位特別有德行的人,她雖然年輕而且美麗,卻全身心地?fù)湓谧优酿B(yǎng)育上。我受過普通的教育,成績頗佳。自幼,我就酷愛文學(xué),這是我一生的主情(ruling passions),也是我快樂的不竭源頭。我因為好學(xué),沉靜而勤勉(my studious Disposition,my sobricty,and my industry),所以眾人都想,法律才是適合我的行當(dāng)。不過除了哲學(xué)和一般學(xué)問的鉆研外,我對于任何東西都感到一種不可抑制的嫌惡。因此,當(dāng)他們以為我正在披閱沃伊特(Voet)和維尼烏斯(Vinnius)的時候,我實際上在暗中貪讀西塞羅和維吉爾等諸位作家。
不過我微薄的家資實在不適宜于這種生活安排,而且我的健康也因為太過用功的緣故,受到了些許損害。故而,我就躍躍欲試(或者毋寧說迫不得已),想小試身手,以求進(jìn)入一種較為積極主動的生涯中。1734年,我曾帶了幾封推薦信到布里斯托去找?guī)孜获Y名的商人。不過幾個月后,我就覺得那種生涯完全不適合我。我于是去了法蘭西,打算在鄉(xiāng)下隱居,從事研讀。我在那里就制訂了一生的計劃,并在此后一直孜孜以求,結(jié)果也算不負(fù)所望。我那時力求節(jié)省,以彌補(bǔ)資產(chǎn)的不足,以維持我的獨立生活。并且,除了在文學(xué)中培養(yǎng)我的才能,我決心將其他一切事物都視為草芥。
在隱居法國時(最初在蘭斯,不過后來大部分時間卻在安茹郡的拉弗萊舍),我寫出了我的《人性論》。在法國舒服地度過了3年之后,我于1737年返回倫敦。并于1738年末印行了我的《人性論》,隨后我立即回鄉(xiāng)省親,探望了我的母親和長兄。我的長兄住在他的鄉(xiāng)下老宅,很精明地努力增益他的家業(yè),而且頗為成功。
任何文學(xué)嘗試都不及我的《人性論》那樣不幸。它一刊印出來就像是死產(chǎn),無聲無臭的,甚至在狂熱者中也不曾激起任何怨訾。不過我的天性原是愉快的、樂觀的,所以不久便從此次打擊中恢復(fù)過來,而且在鄉(xiāng)下孜孜不倦地從事研讀。在1742年我在愛丁堡印行了我的《隨筆》(Essays)的第一部分。這部著作頗受人歡迎,所以不久我就完全忘了從前的挫折。我和我的母親及長兄繼續(xù)待在鄉(xiāng)下,并且在那時候,重新溫習(xí)了希臘文——在幼年時,我對它多有忽略。
1745年,我接到安南戴爾侯爵的一封信,邀請我到英格蘭與他一塊生活。我同時還發(fā)現(xiàn):這位青年貴族的朋友和家人,都愿意讓他受我的照料和指導(dǎo),因為他的心理和健康的情況都需要這樣做。我和他一道生活了12個月。在那段時間,我的這些任職將我的微薄資產(chǎn)大大增益了。此后,我又受到圣克萊爾將軍的邀請,作為他的秘書隨他一道遠(yuǎn)征。這個遠(yuǎn)征團(tuán)原本打算要去加拿大,但結(jié)果卻侵人了法國的海岸。第二年,也即1747年,圣克萊爾將軍率軍事代表團(tuán)出使維也納和都靈的宮廷。他再度邀我隨行,仍做他的秘書。我于是穿著一個武官的制服,以副官身份被介紹到那些宮廷里;和我同去的有厄斯金爵士和陸軍上尉格蘭特——即現(xiàn)在的格蘭特將軍。我一生中只有這兩年中斷了我的讀書生活。我那時日子過得很愜意,而且出入于上流社會。我因為擔(dān)任了這個官職,再加上力事節(jié)省,所以就積蓄了一筆資財,我白認(rèn)為這筆資財足可讓我過一種自立的生活。雖然我這樣說時,大多數(shù)朋友多嘲笑我。總而言之,我此時差不多擁有了1000鎊的身家。
我向來認(rèn)為,《人性論》的刊行之所以失敗,多半是由于文風(fēng)的不當(dāng),而不是由于意見的不妥,而我之倉促將其付印,乃是最魯莽的一件事。因此,我就把那部書的第一部分重新改寫了,以《人類理解研究》為名出版。這部新書出版時,我正在都靈。不過這部書起初并不比《人性論》更為成功。自意大利歸來后,我灰心喪氣地發(fā)現(xiàn):全英國都對米德爾頓博士(Dr. Middleton)的《自由研究》發(fā)了狂,但我的作品卻無人問津。我早先在倫敦刊印的《道德和政治隨筆》,到此時又出了新版,不過也并不受歡迎。
不過由于我天性樂觀,這些失意事并沒有給我?guī)矶啻蟮挠绊憽?749年,我回到老家,與我的長兄一道在他的鄉(xiāng)下老宅住了兩年,因為我的母親在此時已經(jīng)辭世了。在那里,我撰寫了我的《道德和政治隨筆》的第二部分,取名為《政治論衡》(Political Discourses)。此外,我還撰寫了《道德原則研究》(Inquiry concernin the Principle of Morals),這是我重新改寫過的《人性論》的另一部分。與此同時,我的書商安德魯·米拉告訴我:我先前刊印的著作(除了那個不幸的《人性論》)已經(jīng)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銷量也逐漸多起來,而且社會上還要求再版。一年之中,牧師和主教們的回應(yīng)文章也有兩三篇,而且根據(jù)沃伯頓博士(Dr. Warburton)的嘲罵,我發(fā)現(xiàn):在上流社會中,這些書開始逐漸地受到了重視。但是,我曾下定決心,絕不答復(fù)任何人,而且終生不移。我的脾氣既不容易發(fā)怒,所以我就容易擺脫開一切文字上的爭訟。這些預(yù)示著我正聲名鵲起的時候,給了我很大的鼓勵,因為就天性而言,在看待事物的時候,我總愛看積極的一面,而不愛看消極的一面。我想,一個人如若有了這種心向,遠(yuǎn)比生在年入萬鎊的豪富之家還要幸福。
1751年,我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這才是文人的真正舞臺。1752年,我的《政治論衡》于愛丁堡一一我那時正卜居此地——刊行。在我的所有作品中,唯有這一部在出版伊始就獲得了成功。無論是在國內(nèi)還是在國外,它都大受歡迎。同年,又在倫敦印行了我的《道德原則研究》,在我看來(我自然是不該自行判斷的),在我的所有著作中(不論歷史的,哲學(xué)的和文學(xué)的),這部書是無雙的。但是它出版以后,卻根本就沒有引起世人的關(guān)注和注意。
1752年,蘇格蘭律師公會(Faculty of Advocates)選我為其圖書館的管理員,這個職務(wù)的薪俸相當(dāng)寒薄,不過卻使我可以掌管一個偌大的圖書館。于是我就擬定了一個計劃,準(zhǔn)備著手寫《英國史》。不過要敘述1700年間的歷史,想起來就令人害怕,所以我就從斯圖亞特朝繼位開始寫起。我以為,主要是從那時起,出于黨派偏見,歷史寫作中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現(xiàn)象才開始出現(xiàn)。我承認(rèn),在當(dāng)時,對于此書的成功,我是頗感樂觀的。我曾想,身為歷史家而能將現(xiàn)世的權(quán)力、利益和權(quán)威,以及大眾成見的呼聲,都棄之不顧的,唯有我一人。而且,既然這個題材可以將我的才情一覽無余的發(fā)揮出來,所以我也期待得到相當(dāng)?shù)馁澷p。不過我受的挫折也太過可憐。人們都攻擊我,向我發(fā)出斥責(zé)、非難甚至厭惡的呼聲來。英格蘭人,蘇格蘭人,愛爾蘭人,輝格黨,托利黨,國教徒,新教徒,自由思想家,宗教家,愛國者,宮廷中人,都眾口一詞地對我大光其火,因為我竟敢對查理一世和斯特拉福德伯爵的命運灑一掬同情之淚。更令人喪氣的是:當(dāng)他們第一波憤怒的狂潮迸發(fā)之后,這部書似乎已被世人們拋至九霄云外。米拉先生告我說,一年之內(nèi),他只售出45部。實際上,在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我?guī)缀醪辉犝f有哪一位能容忍我這部書,對那些顯貴或文豪而言更是如此。不過英格蘭大主教海林博士(Dr. Herring)和愛爾蘭大主教斯通博士(Dr. Stone)卻似乎是兩個鳳毛麟角的例外。這兩位主教曾經(jīng)分別捎口信給我,囑我不要氣餒。
不過我得承認(rèn),我最終還是氣餒了。若不是當(dāng)時英、法兩國爆發(fā)了戰(zhàn)爭,我肯定會退隱至法國的某個省城,改名換姓,再也不回我的母邦。不過這個計劃在當(dāng)時既然不甚合乎實際,而且后面的卷帙也大有進(jìn)展,所以我就決心鼓起勇氣,繼續(xù)努力精進(jìn)。
在此期間,我在倫敦印行了我的《宗教自然史》以及其他的一些短章。它雖發(fā)表于世,卻相當(dāng)?shù)劁螞]無聞,只有赫德博士(Dr. Hurd)寫了一本小冊子來攻擊它,帶有沃渥頓學(xué)派所特有的那種偏執(zhí),暴躁,傲慢和刻薄。相對于其他作品所遇到的冷遇和漠然,這本小冊子算是給了我些許安慰。
1756年,在第一卷出版之后2年,我的《英國史》的第二卷也出版了,這一卷涵蓋了自查理一世之死到(光榮)革命這一歷史時期的英國史。與上一卷相比,該卷較少引致輝格黨人的不快,也較受歡迎。它不僅提高了自己的地位,而且也讓其不幸的兄弟得以抬起頭來。
不過,我雖然憑經(jīng)驗知道:輝格黨握有一切可以賞賜的政治和文學(xué)方面的權(quán)位,但是,我仍不愿意屈服于他們那種毫無意義的喧嚷。所以,就斯圖亞特朝前兩個國王統(tǒng)治時期的歷史而言,作為繼續(xù)研讀和沉思的結(jié)果,我雖然在其中改動了百余處,但凡是改動過的地方,幾乎無一例外地偏向托利黨。真的,要認(rèn)為此前的英國憲法是一個擁護(hù)自由的規(guī)范方案(regular program of liberty),那是很可笑的。1759年,我印行了我的都鐸朝統(tǒng)治時期英國史。人們對該書所吐露的喧嚷,幾乎不亞于斯圖亞特朝前兩個君主統(tǒng)治時期英國史。伊麗莎白統(tǒng)治時期的歷史特別令人生厭。不過在這時候,對于一般愚人的觀感,我處之泰然。因而我繼續(xù)恬然自足地生活在愛丁堡的隱遁處,并寫完了早期英國史,共兩卷,于1761年刊印,所得到的只有一點勉強(qiáng)說得過去的成功。
不過,我的著作雖然經(jīng)受了這樣的狂風(fēng)暴雨,但它們?nèi)匀贿M(jìn)展順利,因而書商所給我的版稅競?cè)淮蟠蟪^了英國此前所知的任何作品的版稅。因此,我不僅獲得了經(jīng)濟(jì)獨立,而且富甲一方。我于是退隱至蘇格蘭的故鄉(xiāng),決意不再涉足世事。那時,因為自己從不曾拜謁過任何一位大人物,甚至也不曾邀好于任何權(quán)貴,所以頗為自得,并愿借隱居把這種自得之樂維持下去。現(xiàn)在我既然50有余,所以自己打算在這種哲學(xué)的生涯中度過自己的余生。不過在1763年時,我卻接到素昧平生的赫特福德伯爵的招請,讓我陪他到巴黎赴任大使,而且他允諾我不久即可就任使館秘書:同時,我實際上執(zhí)行的也是秘書之職。這個建議雖然富有引誘力,但我起初卻辭謝了。一則是因為我不愿意和權(quán)貴打交道,二則是因為我恐怕巴黎的禮讓文雅,繁華都麗的社交圈,也不適宜于我這樣年紀(jì)和性格的人。不過那位伯爵既然一再敦請,所以我就接受了他的提議。就快樂講,就利益講,我和那位貴族相處,是幸福的一件事。就是后來和他的兄弟康威將軍相處,也是很幸福的。如果人們沒有見識過其風(fēng)尚的奇特之處,那他們永遠(yuǎn)想象不到我在巴黎從各種階層,各種地位的男男女女那里受到了什么樣的款待!我愈是回避他們那過度的禮讓謙恭,他們愈是對我表示禮讓謙恭。不過在巴黎往,也能得到一種真正的滿意,因為那個城市中富有、聰明、睿智而文雅的人們,是全世界任何地方所不及的。我一度曾打算終身定居在那里。
此后,我被任命為使館秘書。1765年夏,赫特福德伯爵離開我,因為他已經(jīng)被任命為愛爾蘭總督。我做了代理公使,一直等到里奇蒙(Richmond)公爵那一年年底赴任后才作罷。1766年初,我離開巴黎,夏天又去了愛丁堡,我去那里的意思仍和先前一樣,仍是打算讓自己隱居在一個哲學(xué)的隱遁處。我返回那個地方時,比我離開它的時候,雖然不能說是更為豪富了,可是因為赫特福德的友誼,我卻有了更多的錢,較大的進(jìn)項。那時我正打算試試,多余的家資會發(fā)生什么結(jié)果,一如我先前試驗我的小康時那樣。但在1767年,我又接到康威先生的邀請,讓我去做次官。因為那位先生的人格和我同赫特福德伯爵的關(guān)系,使我不能辭去那種邀請。后來我返回愛丁堡,很是富裕(因為我每年有1000鎊的收入),健壯,而且雖然年邁,但還希望久享清福,并看著自己聲名日起。
1775年春,我患了腸胃癥,那種癥候在一開始并不曾使我驚恐,不過我想它嗣后卻成為致命的、無法治療的病癥。現(xiàn)在我料想死亡是很快的了。我倒沒有因為我的疾病受了什么痛苦;更奇怪的是,我的身體雖然很衰弱,可是我的精神從沒有一刻消沉。因此,假若要我指出我一生中哪一個時期,是我最愿意重過一次的,我一定會挑出這一段晚年的時光。我的研讀仍如以往那樣熱烈,我的談笑仍如以往那樣快活。而且我想,一個人已經(jīng)到了65歲,就是死了,也只是截去不多幾年患疾的光景。而且我雖然看到,有許多征象,預(yù)示著我的文名終究會顯耀起來,可是我知道我也只有不多幾年來享受它。我到此時對于生命算是最無牽掛的了。
現(xiàn)在我可以回顧一下我的性格,結(jié)束此文。我的為人,或者寧可說,我從前的為人(因為我現(xiàn)在說到自己時,應(yīng)該用這種過去說法;這樣一來,倒使我鼓起勇氣來,吐露自己的意見),和平而能自制,坦白而又和藹,愉快而善與人親昵,最不易發(fā)生仇恨,而且一切感情都是十分中和的。我雖是最愛文名,可是這種主情也并不曾使我辛酸,雖然我也幾度遭遇挫折。青年人和不自檢束的人也樂與我相處,正如勤懇的人和致力文藝的人樂與我相處似的。我因為與歉抑的女子相處,覺得特別快樂,所以她們待我也很好,使我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總而言之,許多人雖然在別的方面都超卓,可是也往往遭到人的怨謗,致使自己不悅。至于我,則不曾被誹謗的毒齒所噬、所觸。我雖然置身于各政黨和各教派的狂怒之下,可是因為我對他們平素的憤怒處之泰然,他們反似乎失掉了武器。我的朋友們從來沒有遇見任何機(jī)會,來給我的品格和行為的某些方面辯護(hù)。狂熱的信徒們并非不愿意捏造并傳播不利于我的故事,但是他們從來找不到可以令人有幾分相信的事實來。我并不是說,我給我自己所寫的這種安葬演說沒有摻雜任何虛榮心,不過我希望,我的這種虛榮心并沒有錯置,這是一種容易弄明、容易稽查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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